王曉明
最近30年,中國的鄉下人大舉進城,無論城市怎么關門阻擋,也擠在門口不回去。
但這幾年,在長江口的崇明島,也在鄂西渝南的深山里,我不斷目睹相反的情況,越來越多的城里人,紛紛往鄉下跑:買別墅、辦農場、消夏、養生、打牌、發呆……有敏銳的學者甚至說:“逆城市化已經開始了!”
想想也對,當今世界,資本主義主推的城市化差不多快要走到盡頭,中國人賺錢發財的勁頭尤其大,人家芝加哥要膨脹100多年才開始衰落,中國的許多大城市,幾年間就搞得寸土寸金、刀槍林立,再要想一夜暴富,沒空間了!
托前人的福,中國地方大,“發展”晚,到現在還留著一片廣大的鄉村沒“開發”。不像那些充分城市化的地區,再要大把淘金,就只能往“非物質”—情感啦、文化啦,“創意”啦—的領域去試運氣,這里還有實實在在、一眼望不到頭的鄉村土地,有許多高山深谷、長江大湖,可供“空手套白狼”。那當然要去了,于是挖礦、蓄水、圈農地、造樓盤……各式資本蜂擁下鄉,來勢洶洶,資本的前路可比西方的寬。
不僅如此。中國的城市化還有個大毛病,就是把生活質量搞壞了。到處都是連鎖店,買者和賣者不相干,一旦監管的責任和做事的良心打了折扣,地溝油泛濫,添加劑橫行,“食”就成了一件冒險的事。再加上霧霾、噪音、光污染、被加班……稍有一點積蓄的城里人,本能地就要往城外逃。
正是上述這兩個大轉變,促成了城里人的下鄉潮,一夜間,似乎所有的好東西都改姓了“農”:只有去農村,資本才能大幅增值,生活才能健康美好,壽命才能綿綿不絕……一位中產的朋友在電話里說:“現在不去,以后就沒這個地兒啦!”
我理解這份興奮。當初鄉下人進城,不也是懷著同樣的興奮嗎?城里才有商機,才能高收入,才有住樓房逛超市的好生活。具體的內容與時俱變,夢想的方向是一樣的。
但疑問也就來了:都是追求好生活,為什么大部分鄉下人都被擋在城市門外,城里人下鄉卻長驅直入,好像什么障礙都沒有呢?你說鄉下人是被戶籍制度卡住了,至少到目前為止,城里人要買農民的地和房,法律也是禁止的啊。
答案其實很簡單:下鄉的城里人有錢,法規的限制再多,也架不住有錢能使鬼推磨,城里人總能通過各種擦邊球和迂回路,實質上占有土地、森林和河岸,更不用說造在這上面—和里面—的屋舍宅院了。進城的鄉下人呢,多半只有體力,沒有錢,屁大的一條法規,就足以擋住他。
所以,城里人下鄉,實質是資本下鄉,即便中產白領,也是搭上了資本這大飛毯的一角邊,才能到鄉下農家樂、慢生活的。
一個有錢,一個沒錢,這背后是60年城鄉分化的嚴酷歷史,是這歷史飽含的對鄉下人的持續的剝奪。正是這剝奪造就了今天所見的新一輪城鄉對流:鄉下人進城當底層,城里人下鄉當頂層。在城市里,鄉下人常常是想當底層而不得;可大江南北,自然條件稍微好一點的鄉村里,屋舍最堂皇,過得最優渥的,不都越來越多是城里搬來的么?
城鄉失衡的歷史非但沒有終結,借著這一輪城鄉對流,它還展開了更惡劣的新篇章:不但如過去那樣,繼續在階層和人身上鞏固城鄉的不平等,更在社會和自然生態的層面上,要將鄉村連根拔。且不說那些正大面積鋪開的美式工業化農場,如何深刻地破壞了鄉野的生物多樣性,單是那些在村里村外傲然聳立的都會式樓房,那些跟著這樓房一齊涌來的道路系統、商業設施、娛樂風氣、環境污染……就足以近距離地直接毀滅鄉村原有的生活系統了。
這不是中國能夠承受的事。當年的英國可以將鄉村崩潰的惡果轉移到殖民地去慢慢消化,中國今天卻不能,也沒有可能再這么做。別看“北上廣”那么財大氣粗,呼風喚雨,中國的社會安穩的根柢,長遠進步的根基,很大一部分還是深埋在農村。有成千上萬穩定的鄉村在,城里闖了再大的禍,也能慢慢補回來。許多研究都已經證實,1960年的大饑荒、1970年的城市就業困難、2008年的經濟危機,都是靠鄉村托底,才沒有弄得不可收拾。越是資本主義逼近其“發展”的盡頭,全世界都開始尋覓非資本主義的方向,中國的有久遠歷史積淀的鄉村世界,反而越可能貢獻切實可行的求生思路。
也就是說,中國的鄉村不能被連根拔,必須遏制這新一輪的城鄉對流!
有辦法么?有!
辦法之一,就是響應100年前李大釗的號召,由這些年拿著大學文憑進了城的鄉下人領頭,聯合其他有理想的城里人,一同返(下)鄉,與留守的父老婆姨一起,守護土地,創造新的鄉村生活。
這個“新”是什么意思?粗略說是這么幾條:
友善環境的農耕模式,而不是那依然還是從城里人的口腹之需出發的“有機”農業;
區域自足的交易系統,而不是Wal-Mart那樣恨不得一下子網住天下人的產銷思路;
多樣優質,因此也就美味的食物供應,而不是美式雞腿那樣品種單一、味同嚼蠟的劣質食物;
因地制宜、節能低碳的舒適鄉居,而不是像那些從城里復制來的笨重耗能、大而無當的別墅,令居者隔絕于地氣清風;
“小農”自主組合的半自治式社區管理機構,而不是早先那樣自上而下強迫組成、很快就變成一種新衙門的“公社”;
低價實用的公共服務體系,而不是目前常見的那種壟斷、低效、不斷漲價的市場化“服務”;
在本土根植深厚,因而靈敏開放的鄉村文化生態,而不是讓城里的消費文化一統天下,把鄉下人的身心搞得越來越粗糙、越來越保守……
把文化排在最后,絕非說它不重要,相反,它其實是前面6條的基礎之一,只有大家摔掉了“發展主義”的迷魂湯鍋,才能明白新鄉村該是什么樣子,該往什么方向奮斗。
藍圖是畫得不錯,能做到嗎?
應該能!
今日如果返鄉,困難是明擺著的:鄉下沒有好學校、好醫院,政府的狀況又那么差…… 但比較起來,有利的因素也不少:返鄉者并非赤手空拳,你是來自城里,城市的資源和優勢,你隨身就帶了不少,更還有城里同道的持續的后援;鄉下有土地、有山河,只要守得住,你就是握有了足以令勢利者低頭的大本錢;至少到目前為止,你到了鄉下,也就基本避開了城里的環境污染,這可是21世紀人類最稀缺的生活條件啊!返回家鄉,也就是返回了自小熟悉的風土人情,返回了親朋鄰友構成的社會人脈,比起那些兩眼一抹黑的外來淘金者,這更是不容小覷的一項優勢……
說得夸張一點罷,年輕、有理想、有土地、能上網的返鄉者,是有力量決定中國未來的大群體之一。
寫此文的10天前,在高鐵車廂里,一位30歲出頭的小伙子對我說:“我想過這個事。”他出身皖南農家,雖沒有讀過正規大學,卻憑著聰明和好學,成了上海某技術公司一位懂行的銷售員。他說這兩年,他和好幾位年輕老鄉屢次商量要回鄉創業,卻苦惱于人微言輕,不知道如何才能形成一個力量,保護老縣城不被短視的開發商破壞光。“現在政府也站在開發商一邊啊……”他頻頻喟嘆。望著他雖然已身為人父,卻依然帶一點靦腆的神情,我不禁想,以中國之大,這樣的年輕人何止成千上萬!他們一旦下決心行動起來,那會聚成多大的力量!
這其實是用一種新的城鄉合作,去遏制資本下鄉及其新一輪城鄉對流。因此,這絕不僅是返鄉者個人的自救之道,也不僅是為了中國這一個社會的未來。100年前梁啟超說,中國將成為全球資本主義與人類進步事業之間的最后的決戰之地,看起來,覺醒的年輕人搶在資本的全面攫取之前返回家鄉,守住土地,創建新鄉村,正是這決戰的一部分吧。
但我用了一個“搶”字。資本主義是當今世界上移動最快的東西,在中國,它已經毫不含糊地盯住了鄉村,它的手正在四面伸下去,留給我們猶豫的時間,真是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