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賀
《且借紙遁》
葛兆光 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4年8月版
葛兆光教授選編近30年的讀書日記集為《且借紙遁》近日問世,讓人大吃一驚。按照從前的規矩,札記、日記、書信之類的東西,似乎都在作者故世后才有機會讀到。但也沒有一定而不易。葛教授此舉,除了挑戰我們的成見,還不避賢者之譏,不懼露出破綻,將讀書日記、札記作為西人所謂“思想的草稿”予以公布,實有意以金針度人。譬如內中對思想史與精神史、觀念史不同研究取向的關注,對日本東洋史學的熟稔,對歐美漢學的如數家珍,對當代中國社會諸問題的念茲在茲,無論專業讀者,還是一般關心人文學術進展、好讀書的普通讀者,自當受益匪淺。
進入作者的閱讀世界,大量的中外文專業著作使讀者如行山陰之中,應接不暇,不少如陳子善所謂“非專業閱讀”(如文學、社會學、政治學、宗教學)亦可導夫先路。但以文學而言,僅只三種。一是李歐梵《現代性的追求》,除了收錄當年為《劍橋中華民國史》所撰寫的文學史長論,還有諸多精深專文;其余兩種一為近人詩集,一為今人小說,皆系可圈可點之作,因此能進入作者的閱讀視野,不足為奇。其讀《沈曾植詩集》而提問沈緣何在近代學術史、文學史中湮沒無聞,然沈并非籍籍無名之輩,豈能湮沒無聞?早在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增訂本(1936)中,已為沈留下位置,此后任訪秋、嚴家炎等主纂文學史著,評價越變越高;再讀陳冠中《盛世》此一“逆寫”當代中國“盛世主義”的政治小說而遙想8世紀上半葉中國的知識與思想狀況(亦可謂“盛世的平庸”),憂心忡忡地提出:今人是否更善于遺忘歷史、削減記憶?何時才能實現真的民主、自由?至于讀《現代性的追求》而摘錄西人關于“中心與邊緣”的理論思考,進而別具只眼,認為地理意義上的區域劃分遠不如族群、知識、哲學、宗教之劃分重要,也是一得之見。
不過,細味作者的閱讀觀感,難免心生疑竇:作者一向游走于文史之間,未曾囿于門戶之見,何以對文學閱讀之興趣缺缺,不僅只有3種書,而且沒有一種古典文學、外國文學?說作者近30年中,一部古典文學作品未曾寓目,既無可能,且本書也只是自作者數百萬字的讀書筆記中選錄而來,但最終一篇也不收,何以故呢?大概在歷史學者的潛意識中,文學只有史料的價值,古典文學更是如此。我無意為文學抱屈,只是眼看著許多本色當行的文學中人亦在重彈“文史互證”的老調,泰半以文學為檔案、史料,未免覺得遺憾。而作者筆下波瀾,絕非就事論事,也與文學閱讀無關,看得出來,倒是一定的史學修養、問題意識刺激出的結果。或不妨大而言之,任一學者的專業修養、問題意識等“前理解”在一定程度上支配了自家的審美趣味與閱讀經驗,也規定了自己的“非專業閱讀”的對象、范圍和理解層次。作者坦陳“自己也曾在‘急用先學、立竿見影’的風氣下做所謂學術,讀書時也不免實用和粗率的毛病”,于是作為“紙遁”的“非專業閱讀”便尤為必要,然而,到專業之外透一口氣何其之難!
日記選中,作者曾涉獵的書籍、閱讀的心得、積累的知識和未竟的思路自可一一窺見,若以此為個案,猶能見出近30年內地文史研究所受歐美、日本及港臺學者的影響之大,簡直無盡無休。但難能可貴者,乃是作者雖浸淫其中,卻不乏清醒的反思與認知。2006年3月4日,讀畢日本學者子安宣邦的《東亞論》,檢討其主要論點之余,作者又生一感慨:“現在我最擔心的:一是中國學者因為追逐潮流嘩眾取寵而亂跟時尚,完全不考慮具體的歷史語境;二是在對話中失去立場,而被對手同質化,從而成為應聲蟲甚至是跟屁蟲;三是因為‘影響的焦慮’和‘權力的聲音’而結成朋黨,更黨同伐異、互相亂捧,變成小圈子主義。”這真是語重心長之論,值得今人記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