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靜慧

梁中堂不喜歡人口學,真心不喜歡。談起自己整整研究了30多年的學科,他的反應是深深地皺著眉,很是厭煩?!叭丝趯W是很淺的學科,它有什么深度嗎?一點都沒有!”
但一不小心,他就在這個頗抵觸的領域里呆了半輩子,他曾任職山西省社科院人口所所長、副院長,還是國際人口科學研究聯盟會員,直至退休,一直頂著向所不屑的“人口學家”光環—這一切,都緣于和計劃生育政策的較勁。
梁中堂恐怕是中國唯一一個從計劃生育政策出臺伊始就對其公開質疑的學者,尤其他還是體制內的人。
他的上海寓所仿佛一間圖書儲藏室,整個客廳除了兩張寬大的椅子外只剩下一個主角—書—占據了整面墻的書架上,除了人口學論著外,政治、經濟、哲學等經典琳瑯滿目;甚至地上都堆滿了自行印刷的個人著作。
一坐下,他就遞給我一本比磚頭還厚的自印書《中國計劃生育政策史論》,這部著作即將由中國發展出版社正式出版,“總算是越來越開明了”,他略為感慨,以前他寫的這些書只能自己印刷,在圈內及各種活動上小范圍傳播。
《南風窗》記者造訪他的時候,他才從山西省侯馬市翼城縣回來沒多久。鮮少人知道,在計劃生育“一胎化”作為一項幾乎不可動搖的國策強勢推行的這30多年里,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竟是一個特例—上世紀80年代,中央特批梁中堂在翼城試點“晚婚晚育二胎”,為此,他放棄了年輕時的夢想留在了這里,希望以一個試點的成功撬動整個國家政策的改革。
然而命運就像跟他開了個很大的玩笑。
時間回溯到1978年7月,“文革”剛剛結束,梁中堂在山西最南部的永濟縣虞鄉鎮擔任公社黨委副書記。
彼時,他的夢想是哲學研究和做學問:1966年高中畢業報考了北京大學哲學系,可惜遇上“文革”爆發,大學夢碎;1977年恢復高考,他馬上又考了一次,卻因為擔任公職而未被錄?。蝗欢鴤€性頑強的他沒有放棄,1978年5月,又報考了北京大學黃楠森的哲學研究生。
這一回,他得到了黃楠森青睞,黃打算把他推薦到山西大學,眼看夢想就在咫尺,卻突然殺出了一位“程咬金”—7月,山西省委黨校領導找到了他,問他是否愿意到黨校教研室工作。
讀研與進黨校,那是個非此即彼的選擇。梁中堂思考再三,“我自信‘文革’期間經過十多年的刻苦學習,早已超過了研究生的學識”,努力考研真正的目的并非求學,只是為了找到一條脫離行政職業,邁向學術殿堂的通道,面對黨校的橄欖枝,意味著“做學問的夢想可以實現了,那又何必跟著別人去讀早已讀過的書”?
那一刻,梁中堂做了一個改變了自己一生的決定—去信婉謝了黃楠森。
然而他沒想到,本來一門心思進黨校做哲學研究,卻被強行分至經濟學教研室,不久后,更被指定去搞人口學。
對這突如其來的“攤派”,梁中堂的第一反應是強烈的反感,“我是來做學問的,生孩子有什么學問?”當時人口學在我國已被取消近20年,對他這一代人來說幾乎是聞所未聞。
下午5點多,梁中堂離開公寓,穿上淺色松身牛仔褲和球鞋,到附近的上海大學慢跑,這是他每天都堅持的運動?!吧眢w鍛煉好才能做事,”他健步如飛,“今天這已經算走得很慢了,有女孩子在嘛(笑)。”
退休后,他每天除了跑步就是看書,研究現當代中國的人口政策史,“從早上睜眼開始,一直到晚上睡覺”。對這種兩耳不聞窗外事,從早到晚被藏書和史料包圍著的生活,他流露出一種由衷的感慨與滿足,“到了現在,才過上了真正理想的生活!”
這明明是他從一開始就追求著的,盡管中間不慎落到了“岔路”上,卻并不是沒有機會“撥亂反正”。
事實上,從1978年下半年到1979年6月,梁中堂都一直沉浸在“絕不搞人口學”的抵觸情緒中,不僅拒寫相關論文,在各種會議上也不愿意發言,自己悶頭學習英語,寫有關哲學的文章,力圖回到自己的軌道上。
轉折發生在1979年11月的全國第二次人口理論討論會,黨校仍然堅持派梁中堂去,這回,倔強的他有點不好意思了,不得不著手準備一篇論文。
可是寫什么呢?10年浩劫之后,當時中國百廢待興,經濟、就業、升學等問題極為嚴峻,中央認為這些壓力都與增長極快的人口有關。當時主管計劃生育的陳慕華副總理提出分兩步走的人口發展方案:1980年將人口增長率降到10‰,1985年降到5‰以下;2000年爭取達到零度增長。
“經過測算,我發現這基本上是一個不可能達到的目標?!绷褐刑谜f,而彼時“計劃生育”這個具有中國和時代特色的國策正勢不可當地向更為激進的“一胎化”方向演化。
看到這些后,身為農民兒子的梁中堂敏銳地意識到:要使中國農民只生一個孩子,根本不可能!同時他也越想越憂心,“一胎化”政策在下個世紀很可能會給中國帶來老齡化、養老困難等另一類的人口問題。
于是,他寫出了一篇在當時完全逆主流的論文,不僅提出對當時人口目標和“一胎化”的質疑,更通過調研和測算,提出了“晚婚晚育及延長二胎生育間隔”的替代性方案—“測算顯示其完全能達到不亞于‘一胎化’的人口控制效果。”
梁中堂并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在人口理論上很有建樹的學者,他甚至反對這種提法。
事實上2000年后很多學者對“一胎化”提出的質疑,乃至對其后果的闡述,梁中堂早年就提出來了,那時他還根本不是什么學科專家。“我說的都只是一些有生活經歷的人仔細一想就能想到的問題,”他擺手兼搖頭,“沒有任何深的東西,一點兒都沒有?!?/p>
而吊詭的恰是,當他試圖用如此淺顯的“大白話”與當時包括劉錚、田雪原等在該領域最有話語權的權威人士交流時,發現他們與其說不認同,不如說根本沒有認真想過這些問題。
“其實一路走下來都是這樣,對立方從來沒有深刻地回應過我的觀點,導致了我一直在重復講些很淺顯的東西,沒有碰撞出更深刻的東西來?!敝钡角安痪盟€在思考,“這是為什么呢?”雖然據理力爭了半輩子,老先生說話時卻很少有噴薄而出的激烈情緒,頂多像現在這樣緊皺著眉頭,一臉書生氣的困惑。
想來想去,他得出一個假設:“那時說得上話的專家都是體制內的,可能是他們不善于提出另一種思維,不愿較真政策長期執行下去會是什么樣。”
如是,梁中堂顯得孤立的言論在當時完全沒有得到正視,而1979年是一個標志性年份,計劃生育政策由鼓勵變為強制,一年后,“一胎化”就由政策一躍成為國策;1981年3月,負責政策監督的計劃生育委員會(下稱計生委)亦應運而生,并很快躋身國家權力機關行列。
1982年9月,中共十二大把實行計劃生育確定為基本國策,同年11月寫入新修改的《憲法》。
這一切讓梁中堂感到難以接受。“明明是這么一回事,怎么別人都不聽?”尤其這個政策對人民生活影響多大啊,他覺得自己需要繼續發聲。由此,他深深地卷入了原本極其厭惡的人口學領域。
彼時,他的學術觀點被當作反對計劃生育政策的代表,但梁中堂認為,“當年我也是在體制內認識這個問題的,并不反對計劃生育,只是覺得,明明寬松一點的政策也可以控制人口,甚至控制得更好,和老百姓之間的摩擦也沒那么大,為什么要人人只生一個???”1984年,梁中堂向中央遞交了報告《把計劃生育工作建立在人口發展規律的基礎上》,建議放棄“一胎化”,采用晚婚晚育加間隔的二胎方案。報告雖然被否決了,卻得到了計生委政策研究處的張曉彤和中國人口情報中心的馬瀛通的肯定。其后,他們又給國務院寫了題為《人口控制與人口政策中的若干問題》的研究報告,這次,總理和總書記做了批示:“請有關部門測算并代中央起草一個新的文件,經書記處政治局討論后發出?!?/p>
然而,即使有中央領導的批示,后來也不了了之。
梁中堂沒有放棄。1985年春節他再次上書,這次,終于如愿以償,山西省批準他在南部一個盛產小麥的傳統農業縣翼城做二胎試點。
一石激起千層浪。對梁中堂而言,要求試點是在整體層面無法推動的情況下,希望打開一個缺口,讓光線和清新空氣透進來;而在反對者眼里,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他們指責他:如果政策變動引起社會動蕩,挫傷基層干部的積極性,形成搶生局面,出現生育率上升和人口失控等,怎么辦?
這些指責在梁中堂看來很荒謬,不過為了安撫計生干部,他還是花了大量時間親自呆在翼城,設計轉變政策的方案。自此,當全國“一胎化”政策最嚴苛之際,生于這片土地的農民有了合法生育二胎的權利。
“事實證明根本沒有出問題,對新政策當地人只有歡迎,沒有人想過追討過去的罰款,更別說鬧事了?!?/p>

那是一塊他耕耘了近20年的“試驗田”,盡管10年前他已決意離開,但還是忍不住常回去看看,其間的情感連接仍然割舍不下。事實上,這塊試驗田早已完成了它的使命,成功證明了梁的方案的可行性乃至優越性。
1982~2000年兩次人口普查期間,全國人口增長了25.5%,山西省增長了28.4%,臨汾市增長了30.4%,翼城縣僅增長了20.7%。
這樣的效果出人意表。為什么二胎政策對人口控制的效果反而更佳呢?梁中堂解釋,正如他當初就意識到的,讓中國農民普遍接受只生一胎幾乎不可能,于是在很多地方,婦女懷孕一次,計生部門就做工作讓她流產一次,再懷一次流產一次,“但她還是會繼續懷,直到能生下來??雌饋碛嬌ぷ饔泻芏唷煽儭?,實際出生率卻不見得控制住了,平白增加了很多婦女的痛苦以及政府和人民的摩擦”。可想而知,那些年全國各地曝光的計生辦野蠻執法事件,不過冰山一角而已。
而在翼城,相對寬容的政策利于被農民接受,超生的當然也有,但很多家庭順順當當生完兩個,也就真的不生了,反而更有利于出生率的控制。
“翼城試驗報告后,馬上有13個地方跟隨試驗”,政策一度呈現松動態勢。
不過,以梁中堂這種書生思維不會料想到,翼城試驗雖然成功了,它也失敗了。1991年,有關部門再度強調要貫徹現行生育政策也就是一胎化。指日之間,翼城以外的13個試點統統被收回。
這對梁中堂來說,無異于兜頭一盆冷水—多年投入的心血,除了保住翼城一個小縣城的試驗田外,對整個政策的撼動毫無意義。
但翼城帶給他的,決不僅是一個對理論正確性的證明。通過對翼城的長年觀察和了解,他發現,即使沒有政策干預,人們的生育意愿隨著社會和生活條件的變化,會有一個自然調節的過程。
“早期在相對惡劣的自然經濟條件下,人們至少要生五六個孩子,才能有兩三個活到成年,加上缺乏有效的避孕措施,老百姓都會生很多孩子。而到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經濟和醫療條件改善,死亡率下降,老百姓的生育意愿其實也在漸漸下降。只是在這個轉變還沒有明顯呈現出來的時候,政府先焦慮了?!彼e例說,“全世界只有中國實行計劃生育,然而這些年無論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出生率普遍都降下來了,有的發展中國家甚至比我們還快,泰國2006年前后總和生育率已經下降到1.8了,我們2009年才下降到1.9,就連伊朗這樣的國家,生育率下降得也快?!?/p>
如果說2000年之前梁中堂是一個人與一項基本國策在較勁,一直希望能獲得更多支持,那么當2000年后越來越多專家提出和支持二胎政策時,他的心態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拔矣X得這已不是一胎二胎的問題,而是老百姓生多少孩子,是不是真的需要政府去‘計劃’?”
2004年,梁已擔任多年山西省社科院副院長,翼城試驗也已將近20年。對于自己這么多年的堅持,他早已心灰意冷。“我決定到上海,決定和它告別了。”頂著省里反對的壓力,他到了上海社科院經濟所。
本來,這是一次徹底和人口學分道揚鑣的機會。然而,如今點開梁中堂的博客,目之所及仍然全是關于計劃生育的文章,家里一摞摞的自印書,亦盡與人口政策相關。
“不是舍不得。”他連連擺手,現在其實跟以前不一樣了,到了上海后,他把重點放在了對人口政策發展歷史的研究上?!捌鋵嵨沂窃谘芯繗v史,而計劃生育是政府的一項政策,我對它又熟悉,所以這10年就在做它的歷史。”跳出了人口學本身而縱觀政策歷史,他反而發現了這里面有很多自己感興趣的內容,包括很多自己一直相信的歷史說法,真正通過史料研究后發現其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都說)是馬寅初提出搞計劃生育,后來毛澤東反悔了,批評馬寅初,研究后發現,計劃生育其實是毛澤東提出的,馬寅初只是表決附和了?!彼M?,通過還原一項重要國策的發展史,人們可以由此產生對制度的重新認識和反思。
思想轉變后的這些年,梁中堂已經做出了不少成果,只是內容大部分尚未正式出版,“如果要把我的東西改掉,還不如不出”,所以就自己出錢集印成冊,每當開會就帶去發。
這樣能有多少人看到和接受?他已經不太在意。
“(我做這些事)沒什么影響的,”他嘆著氣地笑,“真正讀我博客的可能就幾百個人,幾千人就了不得了。自己研究清楚,搞明白是什么道理就行。社會的發展不是靠哪一個人的思想就把大家照亮了,但至少這些東西可以供以后做研究的人參考吧—基本就是這個作用。”
他平靜又帶有一點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