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道聽途說”中發現線索

汪文濤 王志宏 張振鋒

“東北現在很冷，你過來的話千萬多穿點，別凍著了。”赴東北采訪前，吉林省白山市江源區檢察院反瀆局局長高峰電話里特意向記者交代。采訪高峰時，恰逢屋外漫天的大雪，但這位反瀆局長的憨厚和東北人特有的實在讓記者的內心感覺到暖烘烘的。

“我當過老師，還在紡織廠工作過，1994年4月考入江源區檢察院，能夠成為一名檢察官，我覺得很幸運。你來采訪，我也很榮幸，但成績不是我個人的，屬于大伙。”坐在記者前的高峰很謙虛。據了解，從事檢察工作二十年來，高峰辦理各類案件600余件700余人，至今無一件冤假錯案；曾三次榮記個人三等功，被評為“白山市勞動模范”、“白山市十佳檢察官”、“吉林省檢察業務崗位能手”、“吉林省首屆杰出檢察官”等。

“再干幾年，我就50歲了，人都會老，但咱們檢察事業得后繼有人啊。”平日里，高峰特別注重培養年輕人，在他的手下已經有4名檢察官先后走上了院里中層領導的崗位，還有兩人考入了吉林省檢察院。

順著事故原因尋找瀆職犯罪線索

方圓：去年白山市發生了震驚全國的八寶礦難，江源區檢察院當時介入調查這起重大安全事故，能否回憶一下辦案經過？

高峰：那就先從八寶礦難說起吧。礦難發生的具體時間是去年3月30日，那天星期六，大清早我還在被窩里，便被同事電話叫醒，告訴我，29日深夜，白山八寶煤礦發生了瓦斯爆炸事故。消息擴散后，孫振杰檢察長帶領我們反瀆局第一時間趕往了現場。

方圓：當時現場情況如何？你們在現場做了些什么？

高峰：現場很亂，都在忙于救援。后來，白山市檢察院和吉林省檢察院的領導也相繼趕到了現場。我們在事故現場待了一天一宿沒合眼，參與事故調查，努力搞清楚事故發生原因，核實死亡人數。

沒過多長時間，礦方就宣布了救援工作結束，開始清理現場。辦案人員都有些納悶，這么大的事故，為何這么著急、草率就進行收尾工作？當時礦方通報的遇難人數為28人，而坊間卻議論紛紛，認為礦方瞞報人數、掩飾礦難等。我們隱隱感覺到礦難背后隱藏著職務犯罪，但一開始還摸不清頭緒。

令人沒有想到的是，兩天過后，4月1日，當我們還在調查3·29礦難發生的經過的時候，八寶煤礦再次發生瓦斯爆炸，并導致了新的人員傷亡。已經在回長春高速路上的吉林省檢察院反瀆局重大事故責任專員接到消息后，不得不再次返回了白山。

接連發生瓦斯爆炸，國務院非常重視，決定成立事故調查組，調查組組長由國家安全監管總局局長楊棟梁擔任，根據重大事故同步介入機制，江源區檢察院反瀆局也被編進了事故調查組。同時，省、市、區三級檢察機關迅速成立檢察機關“4·01”專案組，專案組分了5個小組開始調查取證。

方圓：第一起事故發生后沒幾天，又發生同樣的事故，這是為什么？

高峰：當時我也很納悶，后面我才知道，3·29瓦斯爆炸發生后，礦方不吸取教訓，甚至違背省領導的指示，擅自組織工作人員下井作業，又導致了4·01礦難的發生，造成入井人員6人死亡、11人失蹤、4人受傷的嚴重后果。

方圓：檢察機關是如何從這兩起事故背后挖出瀆職犯罪線索的？

高峰：當時，專案組制訂了詳細、縝密的偵查計劃。首先，國務院事故調查組認定這是兩起安全責任事故，共傷亡53人，這意味著是“人禍”，而非“天災”，那么，在礦方內部，那些人負責或者分管煤礦的安全生產，盡到了職責沒有？在煤礦外部，相關的職能部門誰負責安全監管職責，應該怎樣監管煤礦的安全生產？順著“生產安全”這條主線，我們開始鎖定相關的責任人和搜集固定相關的證據。

隨著調查的深入，一些相關職能部門的責任人員，后來有的成為調查對象，有的被檢察機關逮捕。比如吉林省煤監局白山分局原副局長徐圣學和監察一室原主任王玉璽，此二人在礦難發生前的一段時間還到八寶煤礦實施過重點監察，當時八寶煤礦已經發生過幾起小規模的瓦斯爆炸，但二人卻不以為然，嚴重不負責任，對該礦存在的嚴重瓦斯超限情況沒有及時發現和處理，最終醞釀成了重大事故。

還有白山市安監局原副局長李士軍和白山市安監局煤礦安全監察科原負責人張雨中，這二人原本負責煤礦安全監督檢查和駐通化礦業集團安監大隊的日常聯系和管理工作。我們在調查中發現，八寶煤礦安監大隊人員都是礦上一些退休的老職工，平常根本都不上班，對礦井下的生產安全一無所知，諷刺的是，李士軍和張雨中在明知八寶煤礦安監大隊人員均已退休，沒有能力履行監管職責的情況下，仍向其下達監管計劃，致使八寶煤業公司長期脫離安全生產監管部門的監管，安全生產監管形同虛設。

有如此昏庸的官員，煤礦難以避免會發生事故。按照安監總局的相關規定和政府相關職能部門應當履行的工作職責，我們把所有有關聯職責的國家工作人員“捋”了一遍，對于沒有盡到職責的官員，檢察機關以玩忽職守等罪追究了其刑事責任。

漠視生命必須付出法律代價

方圓：從查辦案件的角度看，八寶礦難發生的原因是什么？

高峰：現在回過頭來看，除了官員的玩忽職守，礦方一些領導對事故的發生負直接領導責任。八寶煤礦是白山市一家大型國企，開采的機械化程度和現代化技術都很高，還曾榮獲由國家安監總局頒發的“煤礦安全文化示范企業”稱號。在主觀認識上，礦方過于自信疏忽，認為不可能會發生大型事故，但悲劇還是發生了。

根據國務院事故調查報告，事故原因是因為八寶煤礦及通化礦業公司在連續3次發生瓦斯爆炸的情況下，仍然違規施工密閉所致。檢察機關查明的事實反映出，早在3月29日下午3點左右，八寶煤礦負責人就接到了探頭報警的電話，稱井下一氧化碳已嚴重超標，第一次瓦斯爆炸后，該礦負責人在安全隱患未消除的情況下仍冒險組織生產作業；第二次瓦斯爆炸后，該礦才向通化礦業公司報告。礦方制定的處置方案也是錯誤的，以少影響生產為前提，盡量縮小封閉區域，在危險區域內施工密閉，安排大量人員同時施工，延長了作業時間，致使人員長時間滯留危險區；在第三次瓦斯爆炸后，部分工人已經逃離危險區，但現場指揮人員不僅沒有采取措施撤人，而且強令工人返回危險區域繼續作業，并從地面再次調人入井參加作業，最終釀成了3·29瓦斯爆炸事故。

方圓：從法律的角度，煤礦的領導該負什么樣的責任，他們又是怎么被納入偵查視野的？

高峰：我們從國務院事故調查報告中認定的事故原因中鎖定了一些很關鍵的節點，比如“八寶煤礦對預留不合理，不能起到有效隔離采空區的作用；沒有密閉通風；防火措施沒落實，未設防火門”等，這些都是隱患，也就是說煤礦的領導未采取任何安全措施，這是發生瓦斯爆炸的根本原因。那么，煤礦的領導都在干些什么，平日里該干些什么，都有哪些職責？我們從礦方調取了所有的管理規定和會議記錄，相關的事實線條就很明朗了。

比如說，八寶煤業公司原總經理韓成錄，通化礦業集團已經明確他是八寶煤礦安全生產第一責任者，對全公司安全生產負全面領導責任，他每月要主持召開一次安全辦公會議，研究解決安全生產中的有關問題。集團還規定他要主持研究本單位的“一通三防”工作，針對存在的問題，提出切實可行的解決辦法，但韓成錄明知道煤礦“一通三防”存在問題，但遲遲不整改，也不采取措施，這就是嚴重失職。

還有礦方分管安全生產的一些領導，日常工作中明知道煤礦“一通三防”存在問題，但對隱患就是視而不見，長期以來只重生產、重效益，而輕安全，安全規章制度從未得到執行，這些都是事故發生的人為因素。

方圓：既然發生第一次瓦斯爆炸，為什么不警惕一些，采取一些安全措施，卻在4月1日又發生了第二次瓦斯爆炸事故？

高峰：這個問題就更嚴重了，因為第二次事故本來是更容易避免的。3·29瓦斯爆炸事故發生后，國家安監局、省委領導均做出了明確的指示，為了防止再次發生瓦斯爆炸，要求煤礦進行全面整改，不允許再到井下工作。3月31日，吉煤集團還成立專家組，針對八寶煤礦礦難形成搶險方案，方案上報后，吉林省主管省長及相關部門認為方案還不夠科學安全，不同意方案的實施，并下達了“不允許下井作業”的明確指令。

但在4月1日早上，通煤礦業集團常務副總經理王升宇、副礦長王新江、副總工程師孫羽等人不顧省領導禁止任何人員下井作業的指令，也未經請示就擅自安排工人下井作業，當日10點12分，又發生瓦斯爆炸事故，造成17人死亡、8人受傷。

方圓：井下已經有危險了，省領導還有禁令，為什么還要組織工人下井？

高峰：這是礦方一些領導錯誤的價值觀和理念引發的后果。礦難發生后，國務院和省里的領導考慮的是礦工的生命安全，而礦方首要考慮的則是保住礦井。所以他們敢冒險安排作業。礦方領導長期重生產、輕安全，在一些人眼里，人的生命還抵不上煤礦的價值，根本沒有從思想上樹立“以人為本、生命至上”理念。

八寶礦難的教訓是深刻的，漠視礦工的生命和安全自然要付出法律上的代價，后來我們反瀆局聯合江源區公安局并案偵查，以重大責任事故罪查辦了通化礦務局原董事長趙顯文、八寶煤業公司原總經理韓成錄等十余名犯罪嫌疑人。

福利企業的退稅“貓膩”

方圓：除了辦理礦難案件，這些年來還有哪些案件讓你比較難忘？

高峰：近年來，在民政領域，一些福利企業套取國家稅款背后出現瀆職犯罪的新現象值得警惕。

方圓：能否說說具體案情？

高峰：2012年，我們查辦了江源區民政局企業管理辦公室主任于某的濫用職權案。最初的線索來得比較意外：有一次朋友聚會，一個朋友無意中說起，現在辦福利企業錢來得很快，隨便找幾個殘疾人頂替一下，不用上班就可以享受退稅政策，從國家拿錢。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根據朋友提供的線索，我們反瀆局對轄區內一家掛殘疾人協會名頭的木業制品廠進行了秘密觀察，這家木業制品廠大概有幾個殘疾人在廠里；然后，我們又查閱了民政部關于《福利企業資格認定辦法》的文件，該文件規定，福利企業是指依法在工商行政管理機關登記注冊，安置殘疾人職工占職工總人數25%以上，殘疾人職工人數不少于10人的企業。而這家木業制品廠一共就幾個殘疾人，根本達不到文件規定的“不少于10人”。他們是如何享受到退稅政策的，又是誰認定為福利企業的？

帶著這些問題，我們從江源區國稅局調取了近年來享受退稅政策的福利企業名單和退稅明細單，根據這些線索，我們把江源區相關的福利企業排查了一遍，結果發現大部分福利企業安置上崗的殘疾人都沒有達到10人，有6家福利企業都是“掛名”安置殘疾人，并沒真正的殘疾人來上班。

方圓：為什么會有這么奇怪的現象？

高峰：問題出在認定福利企業的職能部門——民政部門。我們對江源區民政局企業管理辦公室主任于某、企業管理辦公室的會計李某、出納李某某等人進行了立案調查，于某、李某每年到福利企業檢查其實都發現了那些企業上崗的殘疾人數達不到10人，而福利企業隨便找點理由搪塞，于某等人便默認了這一事實。

于某的辯解是，雖然明知道6家福利企業不符合退稅標準，但為了向福利企業收取管理費來給單位人員開工資，所以只好在審批文件上簽字、蓋章，這當中并沒有一分錢裝進自己的口袋，只是為了給單位開工資，最多是“集體違紀”，希望檢察機關能“網開一面”。后來，我們也查明了于某、李某等人在認定福利企業過程中的確沒有貪污受賄行為。

方圓：碰到這種情況該怎么處理？

高峰：沒有什么不好處理的，瀆職犯罪很多時候就是“不入腰包的腐敗”。于某、李某等人雖然個人沒有貪賄行為，但他們有犯罪故意，明知企業不符合退稅標準，仍舊給被審核的福利企業出具相關證明，客觀上國家造成200多萬經濟損失的后果，“肥”了那些企業主，所以，必須追究濫用職權的刑事責任。

從“黑診所”里挖出瀆職線索

方圓：你們平常的辦案線索都從哪里來的，開句玩笑，難道都像福利企業的案件一樣，是“道聽途說”來的？

高峰：呵呵！瀆職犯罪的舉報線索很少，還真有不少線索是“聽”來的。我們經常從老百姓的“閑言碎語”中發現一些瀆職犯罪線索。

給你講個故事。兩年前的一個秋天，我不小心感冒了，到小區一個便民診所打吊瓶。旁邊幾個病友閑嘮嗑，說現在看病真得小心了，灣溝鎮有一個很神的“赤腳醫生”，前幾天打針把人給打死了，后來大家才知道他開的是“黑診所”……

當時我就想，“赤腳醫生”打針打死人，還開了“黑診所”，為什么沒有被取締呢？是位置偏僻還是其他什么原因？為了獲取有價值的信息，我和病友“嘮”了一個多小時，得到了一些有價值的信息，比如這個“赤腳醫生”有如何如何神奇，治好了一些“怪病”，還獲悉了這個“黑診所”的大概位置。

回到局里，我安排兩名辦案人員裝成病人進行了“化裝偵查”。過程挺好玩的，辦案人員走進診所后，發現沒有營業執照，也沒有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室內的衛生環境很“埋汰”，墻上還掛著廢棄的針頭。這名“赤腳醫生”自稱姓孫，辦案人員問他有沒有醫生證，他說沒有，他一般用“祖傳秘方”給人治病。偵查完后，辦案人員又走訪了周圍的居民，多人證實在“打針打死人”事件之前，已有不少人到“黑診所”看過病。

方圓：“赤腳醫生”又不是國家機關工作人員，這與瀆職犯罪有什么關系？

高峰：問題就在這里，“黑診所”能夠存活這么久，“赤腳醫生”都把人診死了，衛生執法部門難道不知道嗎？這也是最后我們查辦該案的切入點。

因涉嫌非法行醫，我們首先聯系了公安機關并反饋了相關情況，在公安機關的配合下，提審了“黑診所”的“赤腳醫生”孫某。從孫某口中我們得知，負有監管查處“黑診所”職責的江源區衛生局工作人員在不久前來過孫某的“黑診所”，檢查過是否非法行醫的情況。但正如孫某所描述，衛生局的工作人員如逛街一般，看了看就走了，并沒有立即查處“黑診所”，以至于半個月后，孫某錯誤用藥導致一名就診人員當場中毒死亡。

初查進行到這里，已經完全具備了立案的條件。經檢察長批準，我們對江源區衛生局衛生監督所副所長鄭某、衛生監督所醫療與采供血監督科科長田某、衛生監督所法制稽查科科長譚某進行了立案。

為了審訊能夠順利進行，我帶辦案人員對“黑診所”進行了現場勘查，并制作了現場勘查筆錄和方位圖，拍攝了現場照片，將“黑診所”方位和非常明顯能夠體現出“黑診所”開展診療業務的證據，如墻上有懸掛輸液瓶的釘子、放在藥品展示柜頭上的輸液管包、放在衣服柜子里面的針劑藥品等證據進行了固定。

鄭某等人一開始堅稱自己是冤枉的，后來在完整的證據鏈前，也只得承認曾經到孫某的“黑診所”進行過檢查，對孫某非法行醫的行為并沒有查處，只是簡單下了個整改通知，過后也沒有進行監督檢查，直至出現人命事件后，仍沒有按照職責對“黑診所”進行取締。這是嚴重的玩忽職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