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地雷村”：一個死亡地帶的前世今生

李寒

云南省麻栗坡縣八里河村，是遠近聞名的“地雷村”，當年中越軍隊在戰線附近埋下的100多萬顆地雷，至今仍有一半尚未被排除，使這里成為名副其實的“死亡地帶”。村里200多名村民，有一半都被地雷炸傷過，而平均每戶家庭，都被地雷奪去了一條腿。他們不是沒有想過離開這里，但一句“故土難離，落葉歸根”，卻成了所有人的無奈……

云南省麻栗坡縣的八里河村，是位于中越邊境的一個小村，也是1979年對越自衛反擊戰的主戰場，當年，中越軍隊在戰線附近埋下了100多萬顆地雷。戰后，當地政府曾三次組織掃雷行動，但只排除了當初埋設的一半地雷，而塑膠雷的報廢期是120年，要等到所有地雷失效，起碼還需要80多年，這意味著八里河村內至今沒人走的地方，都不安全。

八里河村的200 余名村民中，有100 余人被地雷炸傷，11人被炸死，造成三級以上殘廢者46人，村里隨處可見缺胳膊少腿的村民。面對如此危機四伏的環境，八里河村的村民中，有人學會了排雷，有人則僅靠少得可憐的補貼存活，但更多的人卻拖著殘缺的身軀，繼續去充滿危險的田間勞作。他們不是不想遠離這個險境，但一句“故土難離，落葉歸根”，成了所有人的無奈……

一條腿的殘疾不罕見

兩條腿的人才罕見

這是一個外人不敢靠近，村里人也不敢隨意走動的村莊。

因為，這里遍地都是地雷，稍不注意，就會因為誤踩地雷而被炸死、炸傷。

村民王清明就是眾多被炸傷的人當中的一個。多年前的一天傍晚，剛剛10歲的王清明牽著自己家的牛從山上回家，他一路幸運地回到了村里，卻沒想到在自家的田地里踩響了壓發雷，身上被數十塊小彈片擊中，彈片至今尚未取出。

禍不單行，就在4年之后，他從山上砍柴回來，在自家的田地里又踩響了地雷，這次地雷奪去了他的右腿。然而厄運并沒從此遠離他，2004年，他在自己家平整地面，橇棍無意中撞響了水泥地面下的地雷，他被炸得全身大出血，好不容易才保住了命，卻永遠失去了左眼。結果，他的媳婦也因此丟下女兒，跟人跑了。

王清明的遭遇，不過是八里河村民的一個縮影：在危機四伏的村子里，他們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道哪一天就會踩響地雷。

其實，原本的八里河村并不是這樣，和大多數靠近邊境線的村莊一樣，它閉塞落后，卻又寧靜祥和，在高山和霧靄中遠離塵囂，連國界與國籍的區別在這里都不明顯。翻過八里河村的東山，對面就是越南，但那時山上山下居住著漢族、苗族等好幾個民族，人口成分復雜，到底算哪一國的人，全憑他們自己說了算。村里能收到兩個國家的信，逢年過節，村民們還常越過界到對面的越南去走親戚。

不過，1979年對越自衛反擊戰爆發后，原本寧靜的八里河村一下就成了戰爭前線，東山也成了中越雙方爭奪的要地。為了能有效地殺傷對方，雙方在戰線附近布下了100多萬顆地雷。戰爭結束后，當軍隊如潮水一般退去，八里河村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但那100多萬顆地雷卻并沒有被排除，成為令村民死傷無數的“奪命殺手”。

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村民們在上山砍柴或采藥時，不經意就會踩響地雷，很多人被炸傷了腿腳，成為殘疾，更慘的則是直接被炸死，落得尸骨無存。

后來，政府派人在不少地方設置了畫著骷髏頭的雷區標志，但這并沒能讓村民們避免踩響地雷，即便他們不上山，依然有可能遭遇飛來橫禍，王清明的三次踩雷經歷，正是最好的例證。

據統計，在八里河全村200余名村民中，有100余人被地雷炸傷，11人被炸死，三級以上殘廢者多達46人。走在村內，隨處可見被炸得缺胳膊少腿的村民，四肢健全者少得可憐，用村民的話講，就是“一條腿的殘疾不罕見，兩條腿的人才罕見……”

也許是痛苦來得太多、太頻繁，不少人在遭遇不幸之后開始變得麻木。一位中年人在向筆者講述自己的母親和弟弟被地雷炸死時，語氣就像是在說跟自己毫不相關的事。

但倒霉的王清明在憤怒和無奈之余，并沒有完全喪失繼續生活的信心，他曾如此自嘲：“我被炸過三次，身上現在還有70多塊彈片沒取出來，我弟弟被炸成三節，當場死亡。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何況我三次大難都不死呢！”于是，在2011年，王清明花了3000元，娶了一個帶著孩子的越南女人做老婆，繼續他的生活。至于他還會不會再踩響地雷，誰也不知道。

村民自組“拆彈部隊”

20多年排雷兩萬多顆

在八里河村里，也有這么一群不怕死的人：當別人每天都戰戰兢兢走路時，他們卻拿著柴刀、剪刀、橇棍等簡易工具進雷區排雷，這就是村民自己組織的“拆彈部隊”。

在這群人當中，有不少人都堪稱傳奇，在村里是婦孺皆知的人物，王開學和王開富兄弟倆，就是其中的代表。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至今，兄弟倆已經排除了成千上萬顆地雷，僅在東山主峰下的田地里，他們排除的地雷就多達2000多顆，使數百畝的“死亡地帶”變為了可耕種的良田。

兄弟倆之所以決定排雷，和他們童年的慘痛經歷是分不開的。幼年時，王開學的父親因為走錯了路而踩響地雷被炸死，母親就此改嫁，家里剩下了年僅11歲的王開學、2歲的弟弟王開富及一個8個月大的妹妹。年幼的他不得不承擔起家庭的重擔，早早輟學去外面打工養家，卻不小心在廣東摔傷了腿，結果不但沒賺到錢，自己還倒貼了醫藥費和回家的路費。

從此之后，他就再也不想往外面跑了。一系列的遭遇，讓他下決心要把山上的雷排干凈，然后好好開荒種田，養活一家人。他的目光盯上了離家兩公里的一片山地，這片地位于東山主峰之下，正是當年布雷最密集的地區，就連掃雷部隊的人也在這里被炸斷了腿。

排雷這種活兒，極其復雜危險。為了杜絕地雷的隱患，政府自1992年開始，曾在中越邊境組織了三次大規模的排雷行動。但在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財力，排除了一半地雷之后，依然只能采取修圍墻、設置雷區標志等簡單的方法來暫時隔離危險。由于埋藏時間長、范圍廣、地形變化較大，很多地雷被漏排，整個八里河村依然是不折不扣的“死亡地帶”。

不過，王開學硬是壯著膽子，用小時候從村里駐扎的部隊那里學來的簡易方法，自己慢慢摸索著排雷。靠著膽大心細，他越排越有經驗，挖出了不少地雷、炸彈，他拆除了其雷管引信之后，交給當地派出所集中銷毀。

從開始決定排雷到現在，20多年過去了。他每天早上6點天不亮就上山，天黑才回家，東山上那片上百畝的坡地早就變成了良田，被他種上了咖啡。但他排雷的腳步并沒有就此停下，就連弟弟王開富也成了排雷能手。王開學的妻子對于他這種玩命的做法，天天提心吊膽，生怕他哪一天就回不來了。但他卻不肯停下來，他說：“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地雷對村民的傷害太大了，如果這一輩人不把地雷排完，地雷陣早晚還要禍害后人。”

在王開學兄弟倆的帶動下，八里河村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排雷行動，王清樹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王清樹一家共有5名親人被地雷炸成傷殘，這讓他下了狠心，拿著柴刀就走進了雷區排雷。靠著過人的警惕性，他已經在十多年里排掉了兩萬多顆地雷，成為八里河村的傳奇人物。而為了排雷，他至今都還沒結婚，他說自己整天埋在疑似雷區里翻找，早就是該死的人，沒有哪家的姑娘能看上他，而他的使命就是把地雷都排光，至于什么時候能排完，他也不知道……

靠國家補貼生活的村民

村子的未來何去何從

雖然村民們自組的“拆彈部隊”卓有成效，排除了不少地雷，但這與當年埋下的數量龐大的地雷相比，也只是九牛一毛。八里河村的村民曾寄望政府再次組織大規模的排雷行動，徹底清除隱患。但麻栗坡縣政府的一位工作人員向筆者透露：八里河村的雷區早已被封山，政府并不建議村民冒險上山排雷，因為排雷的專業性很強。他們更希望把雷區繼續封閉幾十年，等地雷逐漸失效，然后再由專業人員排除。

不過，一枚塑膠雷的失效期是120年，即便從戰爭開始的1979年開始計算，要等到所有地雷失效，還需要80多年。顯然，八里河村的村民并沒有耐心這么一代代地等下去。這么來看，離開這里似乎就成了他們的唯一選擇，但事實往往出人意料。

“土地才是我們的根基，離了這里，我們能干嘛？”村民陳正良說話間連連搖頭。和陳正良抱有同樣想法的人不在少數，這些人大多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里，“以地為本”的思想根深蒂固。但更為關鍵的是，這么多人都被地雷炸傷而成為殘疾，要離開這里去外面討生活就更加困難。

和許多老人不同的是，村子里的年輕人倒是沒有任何顧慮，手腳完好的年輕人基本上都到外面打工去了，他們害怕接觸這里的土地，而老人們也不敢讓他們下地，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踩響地雷，被炸成傷殘，甚至丟掉性命。

如今的八里河村，留下的村民基本上都是傷殘、老人和小孩，他們勞動力低下，要想養活自己，同樣不容易，于是國家發的傷殘補貼，就成為他們存活的“救命錢”。兩個孩子都被炸死，自己也被炸得雙目失明的陳正良，就靠著國家每年發放的2652元補助金和妻子過活。

但僅靠國家補貼，顯然不能生活得很好。被地雷炸掉半只腳的羅自坤，屬于三等殘廢，國家每年補助給他1200元，再加上他的月工資600元，他的家庭在村里竟然算是比較富裕的人家。而因為觸雷被炸，導致左腳掌被切除的鄒大梅，因為只屬于四等殘疾，每年的補助僅有600元，生活非常困苦。不少殘疾的村民，為了生計又不得不拖著殘缺的身軀繼續下地勞作，而在田地里，他們很有可能會再次踩響地雷。

對此，麻栗坡縣政府表示也有自己的難處：被地雷炸成傷殘的人，國家本來并無專項補貼，每年給村民的補貼確實有些少，補貼標準也有待提高，但作為國家級貧困縣，麻栗坡縣2012年的財政收入才5.7億元，全縣農民人均純收入僅為4471元，因此縣政府根本拿不出更多的錢來補貼傷殘的村民。

后來，縣民政局為了解決這個問題，聯系了一家保險公司為村民集體投保意外傷害險，保費6萬元。但最近被炸傷的3個村民，保險公司僅向每人賠付了2.5萬元，根本達不到說好的要求，村民也不滿政府承諾的援助執行力度。

最近，村里又開始流傳政府打算把東山和老山一起打包，用于開發紅色旅游的傳言，一位老板已經決定投入5000萬元來搞開發。如果這則消息屬實，那么八里河村的命運無疑將迎來轉機。但作為老板在村里的代言人，王清樹說老板仍在融資中，具體怎么開發合作，尚是問題。

不過，這并不妨礙村小組長王開富號召大家種植杉樹，用以增加村里的財產資本，以便到時用作抵押。“雖然村里很多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女孩可能一去不返，但男孩最終還是得回來安家，我們要為村里的長遠發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