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力 王志平
遼寧省鞍山市檢察院反瀆局局長孫涌是地地道道的東北人,一說起話來,字正腔圓、擲地有聲,感覺很是直爽。畢業于中國政法大學的孫涌,在鞍山市檢察院當了12年公訴人,任過公訴處副處長、民行處處長,也在鞍山最為貧窮偏遠的臺安縣當過檢察長。
在反瀆局長的位置上干了這許多年,說到什么最令她自己滿意,她說,主要是反瀆局成績還不錯,而自己的風格也得到了一定體現。的確,她表面上是那種并不特別嚴肅,反而有些細膩溫柔的女性,閑暇時候最愛泡一壺茶,安靜地看幾頁書,但熟悉她的人都會說,這個局長不但辦起案來總是沖在最前頭,而且關鍵時刻有決策有魄力。
專項辦案關注重點發案領域
方圓:一直聽說,鞍山反瀆在遼寧全省辦案數量、大要案比例一直位居前茅,能否先介紹一下?
孫涌:從2011年到2013年,鞍山市檢察機關兩級反瀆部門共查辦瀆職侵權犯罪案件104件175人,起訴率、有罪判決率均為100%,為國家挽回經濟損失9000余萬元。其中重特大案件是59件89人,占立案總件數的56.7%;查辦處級以上要案14人,占立案總人數的8%。連續3年,我們在全省案件質量考評中均名列前茅。2012年,我們被最高檢評為了“全國檢察機關優秀反瀆職侵權局”,2013年,又被最高檢評為“全國檢察機關嚴肅查辦危害民生民利瀆職侵權犯罪專項工作先進集體”。
方圓:反瀆辦案規模如此大,你們是如何做到的?
孫涌:其實主要是遵照最高檢統一部署的“嚴肅查辦危害民生民利瀆職侵權犯罪專項工作”和“查辦和預防發生在群眾身邊、損害群眾利益職務犯罪專項工作”進行的。鞍山的特點就是拆遷、社保、專項補貼資金、食品安全、水利、司法腐敗等領域發案比較多,我們重點關注這些領域,每年開展“小專項”來查,效果都比較好。
方圓:都有哪些“小專項”?聽說鞍山反瀆部門查辦拆遷領域瀆職犯罪的工作經驗被最高檢在全國推廣,算是其中之一嗎?
孫涌:是其中之一。2011年和2012年,我們在全市范圍開展了查辦拆動遷領域瀆職犯罪專項行動,立案查處了15件32人,全都是窩案和串案,挽回經濟損失6380萬元。
拆動遷領域的瀆職犯罪,最大的特點就是窩案、串案多。以海城市綜合開發拆遷安置辦公室原主任王萍的案子為例:2011年,哈爾濱到大連的高鐵在海城市動工,東四管理區東部自來水廠拆遷,該廠的負責人叫馬立寬,他被實名舉報在拆遷過程中非法獲得巨額補償。海城反瀆局研究這個線索后認為,馬立寬背后很可能有瀆職情況。果然,初步調查即發現,馬立寬指示水廠造價員張樹軍偽造了一份自來水改造工程預算書,憑這份工程預算書,騙取了國家補償570萬元。經過海城市綜合開發拆遷安置辦公室(以下簡稱海城拆遷辦)工會副主席張玉琢斡旋,馬立寬和海城拆遷辦主任王萍、東四管理區副書記杜乃利合謀,把這筆錢私分了。除了這三人,案子還帶出了海城拆遷辦工作人員韓東、東四管理區城建辦工作人員何津等人涉嫌玩忽職守。即使是在被捕以后,王萍等人仍一口咬定給馬立寬的國家補償是拆遷辦集體決定的。
還有個問題是證據很難找。房子拆完就沒了,留存資料中很難發現問題,大部分時候只能靠言詞證據。海城這個案子里,一開始,訂立了攻守同盟的幾個人沒有人認罪。后來因為杜乃利患了糖尿病,身體十分不適,我們安排醫生給他檢查,讓他按時服用藥物,審訊時也注意他的身體狀況,杜乃利備受觸動,積極主動和親戚一起退了贓,交代了犯罪事實,案子才順利打開局面。
方圓:除此之外,還有哪些“小專項”?
孫涌:還有在財政專項資金補貼領域,我們開展了農機購置財政補貼和病害豬無害化處理財政補貼“小專項”辦案。去年農機領域立案2件7人,移送反貪部門是1件1人,移送公安機關以涉嫌詐騙立案是10件10人,鞍山下轄7個縣、區,5個縣、區有農村,其中有4個縣、區的農機主管部門涉案,全市共立案查辦了44人,說明農機購置財政補貼是“香餑餑”,很容易出問題。病害豬領域去年立案5件6人,移送反貪1件1人,也辦得比較多。
方圓:病害豬無害化處理這個名詞聽起來跟食品安全關系密切。
孫涌:這確實跟食品安全息息相關。為了保障豬肉安全,國家對生豬實行定點屠宰、集中檢疫,在生豬定點屠宰場,發現了病害生豬,是必須進行焚燒、掩埋等無害化處理的。2008年起,國家財政開始對無害化處理的損失予以補貼,最開始是580元每頭,現在是880元每頭。這補貼其實是由兩部分構成:一是無害化處理費用,每頭80元,歸生豬定點屠宰場獲得;其余為病害豬損失補貼,由屠宰戶獲得。根據實際經驗,病害豬申報數量在千分之二到千分之五之間,少了說明可能有病害豬流入市場,多了則可能專項補貼被非法套取。
事實上,經過我們從市財政局調取2008年以來病害豬無害化處理財政補貼的資料、從市動檢所調取2008年以來縣級動物檢驗檢疫部門上報的病害豬數量,一比對,就發現實際檢疫出的病害豬遠少于申報補貼的病害豬數量,套取財政補貼的現象確實存在。負責該項補貼申報監管和審批的是縣、區服務業局,我們鎖定責任單位以后,細致調查就發現岫巖縣、臺安縣服務業局的3名工作人員涉嫌瀆職。
我還記得,當時對本案啟動偵查一體化辦案機制,將涉案地區的反瀆局長調集到鞍山市院來,部署同一時間集中調取、搜集證據以及對涉案人的突審。短短兩天,我們詢問了涉案的岫巖10家企業、臺安7家定點屠宰場的負責人。時間很緊,但效果很不錯,案情查清了:屠宰場是在岫巖、臺安服務業局工作人員的要求下,虛報病害豬數量套取財政補貼的,岫巖按50%的比例分給屠宰場,臺安按30%的比例。
方圓:辦這個案子時采取的“偵查一體化”機制,具體是如何運作的?
孫涌:“偵查一體化”最講究的就是聯動的機制。縱向上,兩級院反瀆部門參與,一來可以減輕基層院力量不足的問題,二來可以破除地方上的干擾;橫向上,反瀆部門與反貪、民行、監所、控申等部門加強信息通報、線索移送,有時案情重大,或有疑難,還會邀請偵監、公訴部門介入,引導偵查取證。
近幾年來,鞍山市運用“偵查一體化”辦案比較多了。根據統計,近3年來,我們查辦的瀆職案件,運用“偵查一體化”機制辦理的占立案總數的80%以上。
病害豬這案子,我們在初查階段就發現岫巖、臺安兩地的商業主管部門和動檢部門可能有多人涉案,而且犯罪手段都類似,說明這種犯罪的鏈條可能形成已久,如果先辦某一人或者某一地,其他人會警覺,或銷毀證據,或達成攻守同盟,很不利于破案。所以,由市院牽頭,區域聯動辦案,才是最好的辦法。
為“非法認馳”案中的法官感到唏噓
方圓:從2009年到2011年的兩年時間里,鞍山市兩級檢察機關還查辦了一組影響巨大的馳名商標作假窩案?
孫涌:是的,這個案子是最高檢和遼寧省院督辦的,共查辦了撫順、營口、遼陽三市中級法院部分法官及律師、中間人共計92人,其中法官22人、律師43人、中間人27人。
案件線索是這樣來的:2008年,浙江一家信諾鞋業有限公司,在遼寧撫順打了一場商標侵權官司,撫順市中院作出了支持該公司的判決,把他們的企業注冊商標認定為馳名商標。這個判決非常可疑,因為信諾公司其實在這之前就已經在青海海東打了一場同樣的官司,海東市中院當時因虛列被告駁回了它的訴訟請求。遼寧省檢察院發現了這個問題,認為可能存在“非法認馳”,就把案件交由我們辦理。
方圓:能夠簡單介紹一下這個“非法認馳”?
孫涌:是這樣的,我國各地對馳名商標都有特殊的保護和獎勵政策,有的地方只要企業的商標被認定為馳名商標,就撥款獎勵,300萬元到500萬元不等,例如沈陽就是500萬元。而我們知道,馳名商標的認定,分為行政認定和司法認定,行政認定是指通過國家工商總局商標局或商標評審委員會來認定,2002年最高法實施了一項司法解釋,增加了司法認定,通過法院對馳名商標爭議案件的判決也能認定馳名商標。我們國家對馳名商標持“個案認定、被動保護”的原則,司法認定,其實是“被動保護”的需要,在馳名商標被侵權之時,由法院判決進行追認、保護。
初衷是好的,但司法認定的便捷性,以及可操作性,給一些人提供了犯罪的空間。所以有的企業就進行虛假訴訟,虛構自己的注冊商標被侵權,然后偽造一些材料,騙取法院對其進行馳名商標認定,有時還會賄賂法官。由于有利可圖,現在經常是一批中間人、律師充當掮客,來促成“非法認馳”,共同分贓。
說回這個案子。經過對撫順市中院法官張某和律師梁某依法訊問,我們發現,撫順市中院前后辦理的共54件商標侵權案中涉嫌“非法認馳”,涉及多名律師和法官,還有一些線索指向了遼寧省其他中級法院。
方圓:這些涉案法官,以單純的瀆職居多還是瀆職加受賄的居多?
孫涌:根據后來的查辦結果,撫順市“非法認馳”案中,判決有罪的法官共有14人,律師11人。14名法官中,單純瀆職,即被判濫用職權罪、民事行政枉法裁判罪的有5人,其余9人都有受賄情節。
有一個非常令人唏噓的情節:整個案子里,法官是判得最重的,同時也是分贓最少的。我記得有一名法官高峰,因為受賄被判了11年,另外有幾名法官,也分別被判5年到3年不等。而律師和中間人,最重的被判了6年,其余都是2年以下,多是緩刑。這也跟受賄罪、濫用職權罪等罪量刑比行賄罪、幫助偽造證據罪等罪重有關系。
像這種認定馳名商標的案子,有的企業是被律師或者中間人慫恿到法院來打官司的,馳名商標認定下來,企業有數不盡的利益,于是也不那么看中地方獎勵的幾百萬元,這部分錢,一般在謀事之時就說好給律師或中間人分了。而律師或中間人找到法官,要求他們枉法裁判的時候,給法官們的錢往往不足萬元。從利益分割上看,法官站到了這條食物鏈的最底端。
所以我很感慨,為什么這些法官要去配合這種犯罪,真的是家里窮得揭不開鍋了嗎,還是見錢眼開到了極點?就我所見的很多涉案法官,專業水平真的很高,中院的法官,能差到哪里去?審訊他們的時候都能明顯感覺出來,不好好做功課,作為長期查辦刑事案件、自偵案件的檢察官,是很難在知識產權等民事領域跟他們對話的。但就因幾萬元或者十幾萬元的利益,搭上自己的前途,而那些律師和中間人賺得盆滿缽滿才僅付出了相近甚至更輕的代價,相比之下實在令人唏噓。
方圓:這個案件的辦理,有什么經驗可以總結一下嗎?
孫涌:有的。首先是線索方面吧。本案從遼寧省檢察院移送過來的時候,線索僅有1條,后來逐步拓展到80多條,我們的要求是,從辦案單位挖掘出的線索必須及時上報,不準瞞報、漏報,線索均要調查處理,涉及省內其他中院或外省的線索要及時移交。
因為案情復雜,我們成立了審訊抓捕組、調查取證組、信息研判組、賬目審查組、安全保障組等很多工作小組,每天早8點開碰頭會,通報前一天情況,特別是信息研判組,還要時刻梳理出主要線索的上下位關系、相互交織情況,以便了解各涉案人在全案中的地位和所處環節。
其次是被我們稱為“火線培訓”的訊問準備。因為擔心在偵查與反偵查中落于下風,我們開展了各種培訓。例如立案前請知識產權法專家給全體辦案人員授課,商標領域有哪些專業術語以及它們的內涵和外延、馳名商標司法認定的條件和程序、司法認定可能存在的問題,等等。
還有一些統籌內部資源和統一協調外部支持的經驗,在案件結束以后,我們也以書面形式向上級檢察機關提交了報告。
反瀆辦案的社會效果最重要
方圓:辦了這么多案子,在你的帶領下,鞍山市反瀆辦案最注重的是什么?
孫涌:我認為是社會效果吧。反瀆局成立比反貪局晚很多年,人們對于反貪的印象也遠比反瀆深。為什么我們辦案總要求深挖犯罪、忌淺嘗輒止,要把每一起案件背后的窩案、串案一并發現處理,保證審判環節的實刑判決?我認為,這是社會效果的需要。
前幾年,千山區大營盤村拆遷,因為補償政策一直沒落實,部分動遷戶多次進京上訪。2012年,我們查辦了千山區拆遷辦主任蘇某等4人濫用職權的案子,拆遷補償政策得以落實,上訪才到此為止。我們辦案,正需要這樣的社會效果,警醒官員,同時造福民生,而不是僅僅關注案件的法律效果。
這幾年來,我們還在每一起案件成功辦理之后,對發案單位提出詳細、有針對性的檢察建議。2012年,鞍山市市政設施管理處收費科科長王某濫用職權,未征繳企業污水處理費共計76萬余元,同時收受賄賂4.5萬元,我們根據這個情況,就提出檢察建議:一是建立對業務工作的監督管理制度,污水處理費的收取應從制度上解決監督問題;二是及時統計欠繳、少繳企業數量和欠費金額,及時組織人員對拖欠款進行收取;三是加強對干部職工的思想教育和法制教育,從源頭上拒腐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