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文青
讀來令我潸然淚下的是奴隸制下的“半文人半奴才”的曹寅,而駕馭他的極權之頂峰的康熙便縱然是天縱之才也逃不過歷史的局限性,這便是史景遷從一個人展開一個時代的初心
讀了周汝昌、吳世昌、俞平伯甚至胡適和毛澤東關于《紅樓夢》的文章及書籍之后,再來讀史景遷這本也算是“紅學”研究的《曹寅與康熙》,從一個剛剛成為“漢學家”或者即將成為“史學家”的角度看《紅樓夢》的背景,別有一番滋味上心頭。
或可以說,撣去數世紀的歲月浮塵,《紅樓夢》這本在中國文學史中已經成為一塊明如玉石的小說,宛如溫雅綺麗的繽紛亮彩,在史景遷作為歷史的研究論文的《曹寅與康熙》里,成為了其中主子奴才間既神秘又瑰麗的結晶,雖然無法替代過往的歷史,卻帶給歷史無限的浪漫遐思。
當然,《曹寅和康熙》作為史景遷的“博士論文”,并不能讓我們傳統型歷史學者作為認同和定位為“史學家”或者“漢學家”的有力證據,反而在很多中國人眼中,行文流暢,不帶佶屈聱牙的史景遷并不是一個合格的史學家或漢學家,更多的是一個“講故事人”。更何況,此書成書于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現在又按照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版本重印的,諸多變化已經發生,但對滾滾的人類歷史長河來說,有多少歷史是可以僅僅作為歷史而不被“講故事人”“八卦”,或者直接按照某個階層的要求“改編”的呢?以著都鐸王朝宮廷爭斗小說《狼廳》而獲得2009年英國布克獎的女作家希拉里·曼特爾曾經說:“歷史下面還有一層歷史。”因此,若生硬地將《曹寅與康熙》當作閑談雜書來讀讀也未嘗不可以的。
展開經過再次校讎的精裝本,當史景遷以他一直被風評極佳的行云流水的行文,在流暢自如的“故事”敘述中,以曹寅家族的特別身份“包衣”入手,順展通爽地一步步鋪開了邁向康熙王朝大場面的大紅毯。雖然說,史景遷以曹寅作為滿清的“包衣”這點入手,對于擁有漫長專制集權統治、同時通曉奴性的中國讀者來說,曹寅與康熙就是皇帝與“皇帝家的奴才”的關系,這點可能會令部分讀者感覺平常和不具有新鮮刺,但是,回想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成書時間,在經閱了身為“史學家”的史景遷花費了大量的篇幅,站在研究的角度,細致論述,認真著力地詮釋“包衣”這個具有奴隸制色彩的社會角色之后,曹寅所代表的這個不同于明代宦官,也不同于歷代官僚,不但具有行政職能還具有皇帝私人密探的特別身份逐漸被一一剖析,同時,高度集權的滿清王權統治手段更為清晰地被剝示出來,由此可從另一個角度也可以說,這正是一個史景遷專屬的歷史研究探索地,他已經開始從一個人身上去論著一個時代,也開始從細微之處直指歷史的大方向。不過,既然說到了史景遷沒有艱深詞句的行文,那么,尋常讀者便能輕松地從《曹寅與康熙》之中讀到一個老謀深算的康熙,也更能更讀到一個性格清晰的曹寅了。身為江寧織造的曹寅,既是獨屬于“皇帝家的奴才”又具有漢人的血脈,他在滿漢文化之中游刃有余,徜徉在騎射和詩賦之間,于江南的山溫水軟處,運用嫻熟的官場手段,或大刀闊斧改革鹽政為自己博名,或“從善如流”地享受官場中的財帛肥缺為自己博利,對上見風使舵、逢迎諂媚,對下雷厲風行、恩威并施,長袖善舞地為曹家謀下了豐厚的家當,也為曹家的衰亡埋下了伏筆。更妙的是,史景遷所要展示的關鍵重點在于:曹寅并非康熙朝的肱骨棟梁,他僅僅是帝王家奴,卻能得到封疆大吏所沒有的信任,這便是中國極權頂峰的“康熙盛世”的體制腫瘤:作為“明君”的康熙以為啟用自己專屬的家奴,便可以牽制明代以來的頑固腐朽的官僚制度,又可以不被宦官體制影響地直接擁有專屬他私人的情報工具和執行代理。因此,他不但給予家奴超越眾多官僚的“直達天聽”的特權,同時也默許和保護了家奴們貪污財帛的便宜。在書中,那一篇篇康熙與曹寅之間隱秘和微妙交流,既是極權的象征,又是奴性的極致。盛極之時,他們看不見危機,一旦曹寅仰仗的康熙亡故,大廈便傾覆于雍正腳下,因為,曹寅不是雍正的家奴,這種主子與奴才的微妙關系,正是本書的精髓所在,這也是《紅樓夢》里時不時顯現的悲劇所在,比如賈寶玉丫鬟晴雯的命運,她不僅備受賈母和寶玉的寵愛,為人也“風流靈巧”,一旦被人構陷,不過破席一張了結璀璨的生命。
歷史,有時候的確是以藝術的形式展現的,多少幕戲上演,多少幕戲落幕,在時光的流動里,各種看上去牢固的關系,最終隨著生命的離去而消失殆盡。史景遷以一本《曹寅與康熙》演出了滿清時代一個所謂“明睿”專制帝王與他精明能干的寵奴之間那微妙無比的悲喜劇,也從另外一個角度提供了研究“紅學”更豐富的背景史料,雖然有些史料已經被證實過時,但依然呈現了史景遷的研究成果,特別是他對《紅樓夢》的一些看法,僅就他認同袁枚的隨園正是大觀園這點便讓并不認同的我依然覺得興味盎然。再有,讀到史景遷同意吳世昌《紅樓夢探源》的見解,讀到他對于吳世昌和俞平伯當年的論戰或者其他論戰,發現他自有一套自圓其說的看法時,這在曾經或者正在著迷《紅樓夢》的我眼中,更是蠻趣味的探討。當然,掩卷之時,有一點,我是已經被史景遷說服了,那便是他關于《紅樓夢》這名字具有十九世紀之后的時代感,而《石頭記》恐怕才更符合曹雪芹自己意愿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