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用反貪反瀆雙向思維

馮建紅 施之遙

與江蘇省常州市武進區檢察院反瀆局局長王成的訪談，約在常州市檢察院職務犯罪偵查指揮中心的辦案會議室，此前，因為辦案，王成已經連續一個月沒有好好休息了。

等王成在對面坐定，記者才真切看到他的相貌：寸頭、圓臉、大眼睛，眼角有幾道深深的魚尾紋，看上去卻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但疲憊寫滿了臉，黝黑的皮膚掩蓋不了濃重的黑眼圈。

在偵查指揮中心辦案，王成的生物鐘是每天睡三次覺，晚午飯后各睡一個小時，凌晨四點開始再睡一個小時。其他時間，要么是審訊，要么是坐在指揮屏幕前“觀戰”，要么是開會。

永遠充滿激情去辦案，這是王成最大的特點。他喜歡辦案帶給他的成就感和刺激感，而對于其他附加值，比如成績、榮譽等，他很少關心。他隱約記得他去年被最高人民檢察院評了個什么先進個人，但始終記不起那個獎確切的名字是什么。

漁業政策補貼里的“貓膩”

方圓：聽說你一個多月沒回院里，一直在偵查指揮中心辦案？

王成：根據上級要求，案件辦理環境要有一定要求。倘若每個基層院都建立一個自己的偵查指揮中心，一是有的基層院財力不夠，二是資源浪費嚴重。所以我們常州的偵查指揮中心，都統一在市院，共用辦案環境。上案子時，不僅是我，所有辦案人員幾乎每天都在偵查指揮中心加班，吃住都在這里。

比如今年我們辦理的農業局一系列政策補貼案件，當時反瀆和反貪一起辦案，涉及幾十個企業，20多個辦案人員同時上手，查資料、做外圍、審訊、提供資源，集中在一起加班了28天，才辦了一件漂亮的案子。

方圓：具體說說農業局這一系列案件。

王成：2006年開始，國家開始開展一系列農業補貼項目，項目繁多，包括國家級土地治理項目、國家級開發項目（含補貼項目和貼息項目）、省市級產業化龍頭企業項目（含補貼項目和貼息項目）、省市級外向型項目、省市級休閑觀光項目等等。武進區農業局開發辦具體負責補貼的管理和發放。根據相關規定，農業補貼項目申報有一個流程，包括項目申報前的調研、申報項目的確立、申報材料、審核以及項目建設過程監督等環節，每一個環節都由農業局開發辦直接參與。可以說，在開發辦條線農業補貼項目的申報實施過程中，開發辦的領導想偏袒哪個企業，不過是“舉手之勞”。

農業補貼項目的補貼款數額非常大，一般在幾十萬甚至幾百萬不等。巨額利益面前，行受賄問題自然出現，拿人錢財替人辦事，瀆職犯罪緊跟而來。

2014年3月開始，我們通過與轄區內橫山橋、奔牛等檢察室合作，開始查辦武進區農業局“高效設施漁業補貼領域瀆職犯罪”系列案件。最終，我們共查辦涉農領域瀆職犯罪2人，其中科級干部1人，移送反貪部門查辦行賄案件1人，案件涉及玩忽職守、受賄、行賄等罪名。

方圓：涉案人員是如何替企業辦事的？

王成：舉個武進區農業局開發辦公室原主任周某的例子來說吧。周某具體負責省、市級高效設施農（漁）業項目、國家產業化發開項目等國家農業補助項目的監督管理工作。我們調查發現，從2007年開始，周某多次收受江蘇某食品有限公司、武進區某花木市場發展有限公司等4家公司負責人送的財物，接受其宴請，并答應在其企業農業補貼項目的申報實施過程中給予關照。后來，在上述四個企業農業補貼項目的申報審核、檢查監督、竣工驗收、報賬審批過程中，周某徇私舞弊，工作嚴重不負責任，放棄對項目的審查監督責任，導致上述企業申報的部分補貼項目，在不符合申報條件或者項目施工不符合上級文件規定和項目建設合同要求的情況下，仍然順利申報并通過項目檢查監督、驗收報賬，非法獲取國家農業補貼資金分別為40萬元、114萬元、95萬元和150萬元，合計人民幣399萬元。

反貪反瀆合力辦案還需增強

方圓：你認為農業局這個案件辦理成功的關鍵在哪？

王成：很多，辦案時任何一個節點拿不下，案子都可能辦不下去。比如，審訊潘某的過程并不順利，一開始很難突破。后來，我們利用了信息化偵查的手段，通過話單分析、收集數據恢復等手段進行數據比對與信息分析，發現其與一女性來往密切，結合審訊確認該女性與潘某系情人關系，通過銀行記錄等，我們查實了她與潘某之間存在數百萬元不正常的借貸往來。辦案人員以此為突破口，最終突破了潘某的心理防線。

對一起案件的預判也很重要。辦理這類案件前，我們先了解了涉補企業，發現這些涉補企業存在幾方面的特點。一是涉補企業大部分是企業化運作，企業規模較大，極少單個農戶生產經營的情況；二是這些涉補企業申報的項目種類繁多，往往一個企業申報的補貼項目種類就多達三四類；三是涉補企業在項目中往往采用綜合性造假的方式，大多以企業為平臺騙取各類項目補貼，從單個項目的實施來看，不能判斷其虛假性，具體的瀆職點無從下手；四是涉補企業的各類財政補貼數額巨大，動輒幾百萬、上千萬的補貼額。

根據這些了解，我們意識到，“高效設施農（漁）業”補貼可能只是眾多補貼項目中的冰山一角，于是將包括產業化龍頭企業、外向型農業、高效設施農（漁）業等整個涉農領域補貼納入查辦案件的范圍。后來又考慮到，整個涉農領域補貼額大、造假多、存在巨大的利益輸送可能，這個案件不是單純的瀆職案件，也不是單純的受賄案件，而是瀆職、受賄相互交織的。于是，我們以受賄犯罪為案件突破口，根據巨額行賄的目的性來確定瀆職犯罪事實；反過來，以瀆職犯罪事實，進一步補正受賄的客觀真實性，確保整個案件形成牢固的證據鏈。

方圓：反瀆、反貪合力辦案多嗎？

王成：我院的反瀆工作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查處案件就案辦案，只關注瀆職問題，結果案子查完了，好多卻沒能立案。找這些案件不起訴的原因，我認為最本質的是沒有把案件查清楚，沒找到根，沒查到底。絕大多數職務犯罪的本質就是權錢交易，自然瀆職與反貪分不開。我一直的觀念是，要么不查，要查的話，從線索的經營開始，就要同時用反貪和反瀆的思路去想問題。從線索，到人力，都要實現反貪、反瀆的通力合作。

比如之前提到的農業局的案子，當時有人認為，只查瀆職就可以了，但我覺得，補貼單位多、涉案人員多，光從瀆職去查辦，很難全部定罪，必須考慮從受賄突破。這個案子中，反貪、反瀆的合力體現的比較明顯。

但事實上，我認為目前反貪、反瀆合力辦案的程度還不夠。相當一部分反貪案件背后，都有瀆職問題，但并非這部分反貪案件中，都有我們反瀆辦案人員參與。

方圓：你認為問題出在哪？

王成：出在職能分設上，反貪、反瀆沒有真正形成合力。從反瀆辦案人員的角度來說，瀆職案件中發現受賄問題，將線索給反貪部門，兩部門共同辦案過程中，反瀆對反貪工作貢獻很大，但這種貢獻和工作內容，不會體現在反瀆辦案人員的考核上，導致反瀆辦案人員對發現嫌疑人的貪腐問題積極性不高。而對反貪辦案人員來說，他們辦案中發現瀆職問題，幫助反瀆辦案，也不會影響考核成績，就可能不會十分關注案件中的瀆職問題。

我認為，其實反瀆案件的線索更容易確認一些。犯罪嫌疑人收錢了一般不會寫在臉上，寫在臉上的是怎么違規替別人撈好處的，通過有跡可循的瀆職問題查處，突破受賄問題，更利于反貪辦案。比如有的拆遷案子中，有的人根本沒房子，但卻有拆遷補償款，試想，如果這個人不給拆遷辦領導好處，領導為什么替他辦事？再有，本來是集體土地，拆遷中被當成國有土地拆遷，每畝的補償價差就是幾百萬。這些情況里肯定都有錢權交易，而不是單純的瀆職問題，把瀆職問題查清了，對貪污受賄就有準確判斷了。前幾年我們辦理的湖塘鎮鎮長吳琨瀆職、受賄案件，就是很好的一個體現，該鎮長受賄150多萬，給人家謀利益一千多萬。

像在下圍棋一樣享受辦案

方圓：聽說你們院辦理的拆遷案件特別多？

王成：從2004年到2010年，我們辦理過大量拆遷領域案件。這個時間正好也是常州市擴城的時候，每年被拆掉好幾百萬平方米房屋，最多的一年，拆遷量達一千萬平方米，現在每年還有兩三百萬的拆遷量。拆遷過程中，一大批干部企圖渾水摸魚，都免不了丟了官帽。

上面提到的湖塘鎮鎮長的案子，是2012年初我們辦理的拆遷系列案中的一件。在那次的湖塘鎮紡織城二期拆遷工程職務犯罪系列案中，我們成功查處了7件11人，涉及國家拆遷款逾千萬元之多。光是講拆遷，我就結合案例做過20多場大型報告會，報告會聽講單位有鎮政府、住建局、水利局、國土局，以及各拆遷項目的單位。2011年，我寫了一篇《關于征地拆遷領導職務犯罪的調查報告》，反響不錯，區委區政府為此專門出臺了《關于進一步規范征地拆遷的實施意見》。

方圓：有人說你是工作狂，不知道累？

王成：我每年的工作量確實不小，一年有將近150天在偵查指揮中心加班，但我其實非常享受辦案過程中帶給我的成就感。我喜歡有空下圍棋，圍棋里361個格子，戰爭場面大，但每一個子都將影響整盤棋局，特別是“棋從斷處生”帶來的喜悅，旁人很難體會。

辦案也一樣，在黑白世界里“廝殺”。而且，圍棋中的策略運用，比如疑兵計、瞞天過海、敲山震虎等，都可以運用在辦案中。每一場與對手的圍棋對決，至少要幾個小時，這期間需要一個人有很強的心理素質，注意力也高度集中，需要你不能只顧眼前，考慮整場的全盤布局，這些要求，與辦案時一樣的。對案件的縱深考慮多深，案子就有多大。像現在正在辦理的揚州法院法官系列案件，如果沒有縱深考慮，可能查處完那一個人就結束了，到現在我們已經查了6人了，但還沒結束。

方圓：不怕得罪人？

王成：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歡我，有一次，辦理某個案子期間，我被安排盯另一個案子，后來我聽到有人說“王成終于走了，辦其他案子去了”。我覺得吧，得罪的人多了，就不怕再得罪更多人了。為了避免人情困擾，我只能回避跟一些人打交道。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孤單一點，能一直辦案就好。1992年，我從西南政法學院畢業后，一直在檢察院工作，中間有一年在鄉鎮掛職鍛煉，當時有人勸我留在鄉鎮，一方面我喜歡辦案的感覺，另一方面，考慮到個人因素，說實在的，工作這么多年確實得罪了不少人，留在檢察院使我有安全感。

方圓：你很看得開。

王成：我們辦案，接觸太多的負能量和不公平，沒有點積極的不行。比如，前年下半年開始到現在，我們查處了一大批煉制“地溝油”犯罪背后存在的瀆職犯罪。調查中，我看到有些屠宰場里的肉制品檢驗人員居然是公司的會計、出納，既不是專業學校出身，也沒有經過專業技能培訓，導致大量有毒、有害生豬產品和廢棄物流通到市場。開始辦這類案子時，因為看了太多這方面的黑幕，我有一個多月根本吃不下肉。辦案對胃口的影響還算不了什么，對心理的影響有時更加嚴重。不過，到目前為止我還比較看得開，心態比較放松，將辦案當成一種興趣，而且畢竟邪不壓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