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律廷


中國傳統教育的某些方面正遭到詬病,比如我們教育孩子要乖,要聽話,要服從權威,別惹事,卻否定他們的獨立思考,限制甚至不允許他們果敢拒絕,完全忽略他們對于“感到不舒服的人或事”可以報以排斥情緒和警惕的直覺。有關調查顯示,我們身邊80%的兒童性侵事件是由熟人所為。因為加害人是熟人,是成年人,甚至是老師或長輩,受害兒童往往不敢或羞于說“不”。有人認為,這正是我們不恰當教育留下的后遺癥。有些教育專家呼吁,我們要教會孩子在某些情況下敢于說“不”,以恰當的方式拒絕自己不想做的事——以一種禮貌的、堅定的、不容侵犯的方式來保護自己。同時,家長還應教孩子學會尊重別人說“不”的權利。
(靳女士,37歲,圖書管理員)
我是在軍人家庭長大的。部隊大院里的叔叔伯伯們對小朋友表達愛的方式如出一轍,每次都是摸一下我的頭叫聲“小鬼”。
一雙雙被槍桿磨出老繭的大手,不但弄亂了我的劉海,而且把我的前額磨得生疼。更讓我感到被冒犯的是,軍人訓練狼狗也是這樣的——摸摸頭,叫聲口令。狼狗都喜歡這種親昵的方式,搖著尾巴。可我不是狗,對此很反感。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開始反抗。當他們向我伸出手來時,我要么低頭假裝撿東西,要么一邊喊“我要遲到了”一邊逃跑……身為軍人的父親經常批評我:“小鬼,怎么這么不領情?”
上小學之后,我隨著復員的父親來到深圳。在這里,人們表達友好的方式比較文明。不過,我偶爾還會夢到那一雙雙大手,帶給我難以名狀的憤怒和絕望。
很多年以后,我當年的經歷又在我女兒波波身上重演了。我老公是維吾爾族人,波波長得像個洋娃娃。我有幾個童心未泯的女同事,喜歡把波波當作“芭比娃娃”——摸她翹起的睫毛、親她蓮藕般的手臂,甚至掀起她的裙子摸她胖肚子上的皺褶……
礙于面子,我不好拒絕,只能減少與她們的接觸,可很多人還是避不開。比如,鄰居一見波波就捏她的手臂,善意地說:“像個肉嘟嘟的粉團。”
1歲前,波波恨恨地看著人家;1歲以后,她拼命掙扎,甚至打人、咬人。別人都說波波脾氣壞,我卻意識到:波波和我小時候一樣,對這種“看似無害卻令人難受”的身體接觸非常反感。
為了不造成心理陰影,我替不會講話的波波代言,委婉地對別人說:“謝謝您這么喜歡波波,但波波不太喜歡抱她捏她的方式,咱能不能換種方式?”
經過幾次解釋,人們開始改變與波波互動的方式,由原來的“下手”變成了動嘴——用語言來溝通。大家發現,波波脾氣并不壞,而且很愛笑。
波波會說話后,我訓練她自己解決這個問題。我告訴她:“身體屬于你自己,如果你不愿意,別人不能碰你。”我用芭比娃娃給她做示范并告訴她:“無論是捏、親、摸、咬,還是不懷好意地看,都是不恰當的,你都可以不接受。”我給她買了珊蒂·克雷文著、茱蒂·柏斯瑪繪制的《不要隨便摸我》,還買了瑪西·阿博夫著、凱瑟琳·加特納繪制的《讓孩子學會說“不”》,一邊讀繪本一邊告訴波波如何分辨兩種性質的“身體接觸”:
第一種是“紅牌接觸”(即“危險的身體接觸”)。有人故意碰到“游泳衣蓋住的地方”,這種情況要立刻“罰下場”。我訓練波波學習說“住手,我要報警”或“我要告訴媽媽和老師”等警告語。
第二種是“黃牌接觸”(即“過度的身體接觸”)。有人善意地碰到其他部位,比如臉、手臂、腳掌、胳肢窩等。這種情況,我讓波波根據自身的感受來決定是否制止對方。比如,有人摸臉表示問候,摸一次波波可以忍受;如果繼續摸,波波就受不了了。這時候,我鼓勵她明確地說出自己的請求和感受,比如說:“請不要摸我好嗎?這樣做讓我感覺很不舒服。”
有些身體接觸,在我們大人看來是小事,比如有人喜歡拿掉她的蝴蝶結,讓她波浪般的頭發披散下來。但波波對此反應很強烈,甚至覺得是奇恥大辱。當波波提出抗議時,我總是尊重并且支持她。就算會得罪人,或者讓別人難堪——事后我會悄悄道歉,但是我用自己的支持來告訴波波:她才是自己身體的主人,她可以決定“過度的身體接觸”該在什么時候停止。
有時候波波不敢說“不”,我就觀察她的表情,替她說。有我撐腰,波波膽子大了,會提出抗議。當她的抗議不起作用時,還會來找我幫她解決。比如,我們小區有個小男孩常趁波波不注意,湊過來親她一下。波波抗議幾次都無效。男孩的奶奶甚至以“強吻”為榮。于是,我帶著波波拜訪了男孩的父母,告訴他們:“雖然波波很小,但是我尊重她對自己身體的主權,我希望別人也尊重她。”溝通后,小男孩得到教育,再不敢“強吻”了。
波波上幼兒園之后,我教她盡量使用禮貌的方式說“不”。根據美國蓋瑞博士《愛之語》一書,我告訴波波:“就像每個民族有不同的語言一樣,愛的語言也分為五種,分別是:身體的接觸、贊美的語言、精心的陪伴、周到的服務和饋贈禮物。”我給波波做了一張“愛之語”測試卷,結果證明她的“愛之語”是贊美的話語。
我說:“很多人的‘愛之語’是身體的接觸,所以他們喜歡用‘黃牌接觸’的方式表達友好。你可以禮貌地告訴別人你的‘愛之語’是什么,這種說‘不’的方式大家都容易接受。”
波波如法炮制,效果很好。當熟人要抱她的時候,她就說:“阿姨,你夸我我很高興,但是我不喜歡人家抱我。因為我的‘愛之語’是贊美的話,你的‘愛之語’是什么?”
波波上幼兒園中班以后,班主任常常擁抱每位孩子,當然由于波波乖巧可愛,她常會被多抱幾下。波波禮貌地跟老師介紹了自己的“愛之語”:“老師,我的‘愛之語’是贊美的話。所以我更喜歡你夸我,不是抱我……”
老師大吃一驚,她都沒聽說過“愛之語”這回事兒。經過我的解釋,老師深有感觸,說:“我一直以為每個孩子都喜歡擁抱和觸摸,看來我錯了。我也要學會用不同的‘愛之語’來滿足不同的孩子。”
(劉先生,33歲,國企職工)
我兒子劉欽增今年5歲。他溫和聽話,脾氣很好,只是,他在幼兒園卻有兩件事讓我一直困擾、煩心,那就是睡午覺和解大便。
每天午睡時,生活老師坐在欽增身邊監督,都無法讓他入睡,因此他一直得不到五角星。欽增苦惱地問我:“為什么我和別人不一樣,別人會想睡,而我只想玩?”
此外,欽增從小有個習慣,每天要大便兩三次,老師很不耐煩。因為擔心惹老師生氣,欽增漸漸地變得害怕上廁所,甚至出現了便秘。我們再三跟他說:“解大便不是做錯事。”可他還是很緊張,甚至覺得自己“壞”,覺得自己是“臭孩子”:“爸爸,如果我拉在褲子上,老師會兇我嗎?”“我可不可以不上幼兒園?”
我向一位做教育工作的同學咨詢。他建議我閱讀愛爾蘭馬丁·韋德爾著、芭芭拉·福斯繪的《你睡不著嗎?》一書,并讓我從家長的角度自我反思。
在這個溫馨的繪本中,大大熊以平等的語調問遲睡的兒子:“你睡不著嗎,小小熊?”“怕什么呢,小小熊?”“怕什么黑呢?”……
在同學的幫助下,我反思自己遇到類似情況時的反應。每天晚上,欽增拖到11點還不睡,我就劈頭蓋臉地斥責他:“怎么還不睡?為什么毫無睡意?你在影響大人睡眠知道嗎?”
繪本中的大大熊在孩子睡不著時為孩子開燈,甚至抱孩子去看月亮和星星。這種對孩子“另類身體感受”的完全接納,也讓孩子學會了接納自己。而我們卻不允許欽增對“按規定睡覺、按規定大便”等規矩說“不”,我們一直將他與別的小孩作比較:“別的小朋友都睡了。”或者說:“人家都是一天解一次大便……”
這個繪本和相關輔導讓我明白,孩子出現的問題,其實根源在我們大人身上。于是我調整了自己看問題的角度,嘗試多問欽增幾個“為什么”。我還告訴欽增:“很多孩子都有睡不著的經歷,也有拉大便失常的經歷。身體有時候會出現一些特殊情況,然而這并不代表別人可以嘲笑你。如果同學、老師因此冷落、孤立或嘲笑你,你要勇敢地說‘不’。”
我和老師進行了溝通:我真誠地表達感謝,也為欽增給她們“增加了工作量”而致歉。我請求她們在處理類似問題時,對欽增的要求有一定彈性,比如允許欽增午睡時睜著眼睛,可以在床上悄悄翻身;要拉大便的時候可以悄悄去洗手間,不用舉手報告等。
欽增漸漸感到家長和老師對他的接納,便秘狀況逐漸好轉。然而,還是有被小朋友嘲笑的時候。有一次,有人笑他是“大便王”,欽增鼓起勇氣按照我教的對那個孩子說:“不!我不許你嘲笑我!再笑我就告訴老師!”果真,那個孩子再也不敢嘲笑他了。
我們學習站在他的立場,體會他的感受,尊重他說“不”的權利。這些做法讓欽增漸漸有了自信和底氣。他不再那么唯唯諾諾,敢于向我們表達自己的感受了。舉個例子:我弟弟的女兒特喜歡“撓癢癢”的游戲,于是我弟弟就以為所有的孩子都喜歡這么玩。每次他到我家,都會抓著欽增撓癢癢。每次欽增都發出夸張的笑聲,甚至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有一天欽增鼓足勇氣告訴我:“我不要被叔叔撓癢癢,我好討厭這樣。”
我嚇了一跳。我一直認為孩子笑就說明他很快樂。沒想到欽增說:“笑是我控制不住的,其實我很想哭,很害怕……”
我問他:“你為什么不告訴叔叔呢?”
欽增說:“我說了,可叔叔說不讓他撓就不帶我踩蟑螂,怎么辦?”踩蟑螂是一種投幣游戲。
我告訴他,有禮貌地拒絕不會惹怒叔叔,更不會影響他們之間的關系。我鼓勵他下次叔叔撓他的時候先躲開,然后堅定地說“不”。
當叔叔再次上門時,欽增故意和他保持一定距離。當叔叔伸手要抓他時,他馬上躲到我背后,從我腿縫里對叔叔說:“不!我不喜歡你撓我!”
我弟吃了一驚,不過還是尊重了欽增的要求,并在飯后又帶他去踩蟑螂了。
從這件事情上,欽增學會了如何說“不”。我繼續引導他,如何講得更委婉一點,比如告訴別人自己的感覺:“我會很癢的。”“我會很害怕。”“我不喜歡這樣。”
(陳先生,心理學專家)
在咨詢工作中,我遇到過很多成功卻不快樂的人。他們有高學歷、高收入、好人緣和好口碑,可都覺得自己戴著面具、扮演著“高大全”的角色,活得既不真實又不安全。了解他們的成長史,我發現絕大多數人在童年時都被父母教育得很“乖”。他們沒有機會說“不”,也沒有培養起為自己劃定界限的能力。
從中我感悟到:教孩子說“是”,是培養孩子順服與秩序的關鍵點;教孩子說“不”,是賦予孩子自由與界限的關鍵點;教會孩子用合宜的方式說“不”,是教導孩子禮儀和情商的關鍵點。這三個方面,作為家庭教育的重要切入點,應該相輔相成,均衡發展。
所以,今天我們討論教孩子說“不”,前提應該是孩子已經在健康(如吃飯)、衛生(如刷牙)、責任(如上學)等方面學會了說“是”。這樣,我們賦予孩子說“不”的權利,就不是縱容孩子任性,而是尊重孩子的感受,給孩子真正的自由。
具體如何操作?我想應該因人而異:
權威型的家長們要反思:當孩子說“不”的時候,你是否會一味地否定和打壓?當孩子覺得某些人的身體觸碰——特別是長輩和熟人打招呼——令自己討厭的時候,你是否覺得孩子太夸張、太敏感、太孤傲?孩子是否不太敢說“不”,或者他們已經習慣了壓抑自己?這樣的家長們可借鑒案例中劉先生的經歷,多對孩子說“疑問句”。比如:“你的感覺是什么樣的?”“你這樣想一定有你的道理,告訴我好嗎?”家長們要記住:不要給孩子的感覺“定罪”。感覺是中性的,孩子的感覺無論聽起來多么奇怪,都有其理由。傾聽他們的感覺,鼓勵他們描述自己的感覺,是建立親密親子關系的秘鑰。
民主型的家長們也要反思:孩子一說“不”,你是不是就讓步呢?你有沒有為孩子說“不”設立一定的界限?你有沒有教孩子尊重別人說“不”的權利?我曾經見過一個很會自我保護的小女孩,卻喜歡掀別人的裙子逗樂。顯然,她的家長沒有教會她尊重別人的身體自主權。民主型的家長常會容忍孩子用不恰當的方式說“不”,比如打人、罵人、不禮貌、歇斯底里等。這樣的家長要引導孩子考慮別人的感受,顧及對方的面子,不讓情景太難堪。案例中的靳女士找到了一種很好的辦法——“愛之語”。借助這樣的性格測試和相關書籍,她引導孩子明白愛的表達方式有五種。她教孩子理解別人與自己的不同之處,從而教會孩子禮貌地、智慧地、充滿感恩地去拒絕別人。
總而言之,家長是孩子最好的老師。家長每天都面臨孩子各種各樣的“無理要求”,家長拒絕孩子時的反應就是孩子學習說“不”的模板。如果我們能堅定地表達立場,同時也富有同理心地傾聽孩子的感受,耐心地告訴孩子自己說“不”的原因,孩子就會從中明白他日后該如何對別人說“不”。
在家庭教育中,自由與規矩、授權與界限、愛與管教,應該是共存的。家長找到最佳的平衡點并言傳身教,就一定能培養出陽光快樂、勇敢堅定的孩子。
〔編輯:馮士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