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二十世紀的漸行漸遠,此前那場驚濤駭浪般的中國革命也仿佛成了我們遙遠的記憶。然而,這革命曾經如此深刻地動員起廣泛的社會力量,雖有重重的曲折和失敗,但的確推動了現代中國所有方面的改造和重建,并深刻地影響了世界。作為中國現代性的傳承,它理應得到不斷的反思和重構以為今天的參照。實際上,在中國之外關注這一革命的人士也大有人在。如“二戰”后的日本,就曾經有幾代知識分子孜孜不倦地追尋這場革命的意義,并將本民族的命運和個人理想融入其中,形成了觀察中國革命的獨特視角和傳統。巖波書店二零零五年出版的木山英雄《人歌人哭大旗前—毛澤東時代的舊體詩》一書,便可以在這樣一個歷史脈絡里來閱讀。
中國讀者對于木山英雄早已不陌生,他的論文集《文學復古與文學革命》和作家傳記《北京苦住庵記—日中戰爭時代的周作人》前幾年翻譯出版,曾得到廣泛的關注和好評。然而,這最新的一部著作卻不同以往,不僅角度特別而且討論的問題重大,可以說是作者集大半生的知識積蓄和思考力,透過現代舊體詩(主要為“獄中吟”)這一特殊的文學形式,來觀察二十世紀中國革命經驗與教訓的力透紙背之作。其內容已然超越了一般文學問題的研究范疇,而視中國革命為亞洲“同時代史”,則更將視野推進到二十世紀革命政治和亞洲思想史的深層,為讀者提供了思考現代中國的嶄新視域。
該書以楊憲益、荒蕪、啟功、鄭超麟、李銳、潘漢年、毛澤東、胡風、聶紺弩等十余位現代中國文人、政治家所寫舊體詩為討論對象。除了作為詩壇“盟主”的毛澤東外,他們大都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前后政治大變動中經歷了人生坎坷,于艱苦環境下的革命內部遭遇到殘酷斗爭和無情打擊,有的矢志革命忠貞不渝,有的則感傷幻滅冷眼面世,最終以中國古老的文學形式—舊體詩,吟唱出冤屈無告的心聲。木山英雄則在親手收集到的材料和直接與那時還健在的當事人密切接觸基礎上,通過分析其在獄中或追求革命的路上有意無意間創作的舊體詩詞,來細細體察詩人們的精神苦悶,對革命的不懈追求乃至理想幻滅,以及由此折射出來的體質內外的種種問題。這無疑是一般日本從事中國文學研究的學者所不曾想到的觀察視角。
因此這本書出版之后,便受到了日本學術界的高度評價。魯迅研究專家中島長文認為:該書以弄潮于現代中國同時也被現時代所翻弄的“詩人”們之舊體詩為材料,認真追究詩本身的問題乃至“詩人”與時代的關系,其觀察問題的視角之新穎令人驚嘆。而書中所討論的詩人們雖程度有所不同,但都以一己之身承擔了中國現代的思想和文化,可謂是魯迅死后的魯迅們,而在木山英雄用從容不迫的筆致一首一首細致入微的解讀中,那魯迅死后的魯迅們之身影和時代得以鮮明地呈現出來。這無疑是矗立在超越了戰后日本魯迅研究之新境地上的一座豐碑。(《〈中國小說史略考證〉跋文》,二零零七)
要準確理解中島長文評語的深意,我們還需要回顧一下戰后日本幾代知識分子有關中國革命的認識過程。自晚清以來的中國革命一直受到鄰國日本的關注,但由于兩國的現代化分別走上了改良和革命的不同路徑,又因為日本過早地實現了現代國家化并進入帝國主義階段,戰前有關中國革命的論述,除了少數優秀者外總體上缺乏基于了解之同情的關照和反省自身的問題意識,又由于中國革命本身還在行進當中,因此并沒有形成脈絡清晰的論述傳統。而一九四五年日本的戰敗和稍后革命中國的建立,徹底改變了日本人認識中國革命的立場和態度,由此形成了一個在思考本民族命運和亞洲及世界革命視野下來討論中國革命的厚重傳統。
小島祐馬作為戰前京都支那學的重要代表,于一九五零年出版的《中國的革命思想》和《中國共產黨》兩書,具有時代轉換的象征意義。他意識到以往日本漢學拘泥于傳統中國研究的弊端,幾乎在新中國成立的同時推出這兩部著作,粗略地建立起從傳統思想來觀察現代中國革命的闡釋架構。在前書中,小島祐馬為現代中國革命確定了兩個與傳統思想密切關聯的特征:與西歐的革命思想為現代的產物不同,革命在中國古已有之,不僅從經典中可以找到根據,而且其起源與中國思想的發生一樣久遠,這是在其他社會所未見的中國革命思想的第一個特征;革命思想在中國不僅作為狹義的歷史和政治理念,而且具有貫穿三千年中國思想史根本的廣義哲學性格,這是其第二個特征。那么,經過康有為等清末思想家對傳統革命思想的現代轉化,到了二十世紀特別是中共領導下的新中國誕生之際,中國革命是世界無產階級革命的一個組成部分,還是古來革命思想的一個發展階段呢?小島祐馬雖強調不可速下評斷,但他從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中看到了其對孫中山三民主義思想的繼承,又從孫中山思想與傳統的淵源關系而得出結論:“二戰”后的中國,其無產階級革命的理念并不是對半個世紀前舊民主革命的抹消,也非對三千年中國革命傳統的否定。而在后一本書中,小島祐馬又通過對中共革命歷程的詳細敘述,在進一步印證上述觀點的同時給出對未來的預測:中國農民問題是未來社會主義革命能否成功的根本。
實際上,具有馬克思主義理論素養和社會經濟史視角的小島祐馬對中國社會主義革命的展望是比較保守的,他認為中國革命與俄國革命的最大不同在于,中國農民非常愚昧且自由散漫,農民和土地問題將成為社會主義中國革命的成敗關鍵,不容樂觀。因此,招來親近中共的日本左翼人士的不滿。而以關注文學家魯迅為起點、具有強烈批判意識和亞洲情結的竹內好,則在同時期開辟出另外一條闡釋中國革命的路徑,并形成了貫穿戰后日本中國學的一個強有力傳統。
竹內好有一篇與小島祐馬上述著作基本同題的短文《中國革命思想》,是一九六四年為《現代思想事典》(講談社)所作詞條。此文乃對作于一九五三年的長文《中國的人民革命》的縮寫。而其中的觀點又在一九六七年所著《日本、中國、革命》等文中有所展開,可謂簡明扼要地概括了竹內好二十年間的中國革命觀。
在解釋“中國革命”的傳統性上,竹內好與小島祐馬沒有大的不同,他認為作為西方revolution譯語的“革命”在中國是一個非常古老的概念,因此譯語“革命”普及化之后,其中依然保存著古來的革命觀要素。與日本不同,中國人的觀念里有一種視革命為合乎法則和善的東西而加以肯定的傾向,所強調的也非破壞而是建設性的一面,即使在吸收馬克思階級斗爭史觀之際也依然受到這種觀念的影響。但是,當進入對現代中國革命的特征和屬性加以解釋的時候,竹內好便與小島祐馬分道揚鑣了。他首先確認,中國現代革命具有“長期性”和“持久性”的特征,而以孫中山的“革命尚未成功”和毛澤東的“不斷革命”思想為代表。國共兩黨在孫中山逝世后發生根本分裂,關鍵就在于是否視革命為已經或即將完成。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將中國革命確定為包括民族資產階級革命、殖民地解放和階級斗爭等在全民族規模上加以解決的問題,在這一點上乃是對孫中山三民主義的真正繼承。中國革命的另一個特征是,革命概念在時間和空間上的不斷擴大。例如,對革命史的敘述不僅與近代中國的歷史相重合,甚至將其源頭追溯到一八四零年的鴉片戰爭;而革命在空間上的擴大超越了“國民革命”的范圍,甚至擴大到了人的精神方面,這成為后來“思想改造” 的理論根據。
在此,竹內好為中國革命構建起一個不斷發展和擴大而有其持續性的敘述架構,并且充分肯定了其內在的合理性和必然性。其在辛亥革命到共產黨建國再到“文化大革命”之間發現了其歷史的內在邏輯性,在近代中國三個偉人之間看到了這種連續性:“孫文的一生,對革命為持續過程這一中國式的革命觀之形成起了重大作用。可以說,這是以魯迅為中介而接續到毛澤東那里的一個思想譜系。”(《日本、中國、革命》)
這篇寫于“文革”漩渦之中的《日本、中國、革命》不僅細化了《中國革命思想》中的觀點,更在解放后革命持續發展的新階段,透過“造反”這一新而舊的概念看到了革命根據地的理論象征意義。竹內好認為,在對抗侵略的解放戰爭過程中,所需要的并非國家而是根據地。根據地乃是從內部支撐解放區的一個機制。總之,土地革命、根據地與解放區構成三位一體的結構,代替國家履行了抗擊侵略者之“解放戰爭”的使命。同時,它也成為中國革命的原型。
這無疑是竹內好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反抗日美安保和謀求民族獨立日本,建構起來的一個有關中國革命的理論烏托邦。它令人想起歐洲左翼在“二戰”后對毛澤東游擊戰和根據地思想的推重與神化。但我們不能用今天中國社會的變化來批評或嘲笑竹內好的中國革命想象。竹內好自然有他獨自的思考語境和外部現實背景。第一,他認為在五十年代國家要獨立民族要解放人民要革命的世界大潮中,包含民族獨立運動在內的中國革命的成功,至少在亞洲具有取代明治維新的日本而成為民族解放和民主革命的樣板作用。第二,竹內好激烈反對源自六十年代美國的現代化理論,認為其背后具有強烈的反共意識形態動機,且有一種理論的等質量化(適用于一切歷史解釋)傾向,它或許可以用來說明日本的現代化過程,卻無法解釋中國革命的歷史。因為,中國革命及其現代化乃是獨立于近代西方的另一個現代性(以上參見《中國現代革命的進展與日中關系》,一九六八)。在此,我們可以看到竹內好之中國革命論的反西方中心主義性格。換言之,這是他思想斗爭的理論結果。這個闡釋架構不僅在當時的日本思想界有巨大沖擊力,而且持續影響了后來的中國革命論。
如果說,竹內好是在第三世界革命和日本戰后民主化運動背景下來思考中國革命的,那么同樣以魯迅為出發點研究中國的丸山,則是在東西方冷戰結束和世界社會主義革命遭遇全面危機的時代里,開始集中觀察和反思中國社會主義經驗教訓的。一九九一年出版的《檢證中國社會主義》(大月書店)和二零零一年問世的《走向文化大革命之路》(巖波書店)兩書,凝聚了他十年間的思考。與竹內好不同,他不僅看到了“文革”的慘烈結果,而且遭遇到后革命時代中國的另一番社會大發展和一九八九年那場風波。革命已然成為歷史,且無法再將其抽象為理論圖騰以作為批判的武器。作為共產主義者,丸山只好謹慎地進入到中國社會主義革命史的內部,做基于了解之同情基礎上的武器之批判。
兩書討論的核心是新中國社會主義階段的“思想改造”問題,包括五十年代以來直至“文革”的歷次政治運動,特別是文藝思想上的斗爭。例如,電影《武訓傳》批判、《紅樓夢》討論、胡風反黨集團斗爭、馮雪峰和丁玲批判,以及從“百花齊放”到反右派斗爭,乃至“文革”后的反自由化運動等。為了討論的深入,丸山還將思考的線索追溯到了延安“文藝講話”。而在詳實的事件分析和歷史縷述背后貫穿著一條思考主線,即新中國后的文化思想政策與知識分子的關系,社會主義革命的高邁理念與政治實踐中的諸多錯誤和蠻行是怎樣結合在一起的。
例如,關于思想改造與精神革命的問題。丸山認為,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思想改造運動其動機和效果都有值得肯定的地方,為了統一來自各方之知識分子的思想也為了人的精神革命,中共當時沒有采取蘇聯肅反的做法,而是試圖通過“學習”達到統一思想的目的。后來“學習”變成了對“立場”的檢查,由權力主導的思想改造后來與“過關”聯系起來,成為一種資格審查。結果,形成了一種壓制異端思想、否定民主制的控制模式,為后來反右傾擴大化和“文革”悲劇埋下了伏筆(《走向文化大革命之路》)。
正像丸山在書里書外反復強調的那樣:他是在一九四九年前夕開始學習中文,并迂回曲折地透過新中國的全部歷史來研究中國的日本學人。就是說,他的學術事業和人生信念都投入到了新中國的革命歷程上。因此,中國革命問題不是已經解決了的,而是自己必須時時面對和嚴肅叩問的課題。我想,這與木山英雄在《人歌人哭大旗前》序言中所說的亞洲“同時代史”是一個意思。他們都屬于青年時代便開始關注中國革命并將自己的理想寄托其上的那一代日本學人,從某種意義上講,中國革命或許是他們的“身外之物”,但又并非全無干系。因此,他們的中國研究和革命想象總有一種真摯和同情在里邊,讀之令人感動。在這一點上,竹內好也不例外。當然,時代的變遷轉化和個人的趣向稟賦又使得他們的考察各有千秋而顯示出諸多差異。
例如,竹內好和丸山依然試圖對中國革命和共產黨建國政治過程給出思想邏輯和歷史結構性的說明。但是,到了木山英雄這里則已經擺脫了追求普遍邏輯和歷史結構的欲望,而進入到中國革命的深層—人之革命意志和歷史實踐之間的矛盾、情感與理念的沖突等等。他已不再糾纏于二十世紀中國革命的特質,或不斷革命進程的邏輯依據等,即對特殊情境或普遍歷史模式的析出。他可以打破“舊體詩”與新文學的二元對立關系,得以從革命者或知識分子的“獄中吟”來體察革命主體的思想情懷;他努力打破解放后歷次政治運動中革命領袖與受難文人之因果對立關系,而將毛澤東作為一代詩史的直接當事人來論述,由此得以看到兩者之間并非簡單的權威與屈從、迫害與受害的關系。在“詩之毛澤東現象”一章中,他說:“幾乎所有的冤獄劇多少都是以毛為頂點之絕大的歷史力量與主人公們共同演出的結果。其間雖有敗類和小丑鉆營一類的因素,然若沒有這種共演關系的前提,這樣的冤獄劇是難以成立的。在革命的洪流中,冤獄的當事者們不僅接受了對政治組織的絕對忠誠及對領導者的救世主式的崇拜,他們有時甚至于希望如此,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可以說乃是沒有辦法的事態。這里有支配了本世紀全部共產主義運動的法則,或存在著非西歐世界特別是中國革命所固有的社會文化條件,在這一點上,即使毛澤東本人也沒能擺脫其成為劇中一個角色的命運。”因此,把毛澤東及其詩作與其他詩人同等并列論之,亦是可能的。
這可以說是木山英雄討論當代中國舊體詩中的革命時的基本立場和方式:從歷史和人的全部復雜性出發,去體驗革命所帶來的社會歷史、思想觀念、文化精神方面的種種問題。因此,《人歌人哭大旗前》得以超越以往日本知識界對中國革命的一般理解,而進入到對二十世紀亞洲“同時代史”的思考這樣一個嶄新的境地。至于選擇舊體詩這樣的觀察視角,正像《代序》所交代的那樣:本書以那些在中國革命建國過程中經歷了各種日本人難以想象之磨難的人們的詩及生涯為主題。關注詩乃至詩人生涯雖然顯得有些陳腐,但這里所列舉的詩原本就是依據古老的格式,而對生涯的詠嘆也與其詩一起屬于傳統延長線上的行為。同樣是作為這個延長線上的事實,在本書中現身的人們也非現代文學一般意義上的專業詩人。其詩亦是詩人完全喪失了公開表達之陣地后所創作的作品……我通過自己的闡釋和評價,試圖重新思考直到后來才見到其終結的同時代史之意義。而作為文學固有的問題,如與詩相關的領域本身亦有值得思考的地方,這也在書中有所涉及。不過,這些特殊問題,仍屬于“亞洲在上世紀經歷了怎樣的經驗”這種一般性的探尋范圍之內。
把中國革命視為亞洲“同時代史”的一部分,這不僅為觀察二十世紀中國人的社會實踐和革命歷程提供了全新的視角,而且也將有利于東亞區域內的相互理解。如今的東亞在中日、日韓之間面臨著“二戰”后不曾有過的深刻矛盾和危機,領土主權和資源之爭、地區霸主關系轉換等當然是主要原因,而“歷史問題”包括日本人對侵略戰爭歷史的認識,與中、日、韓對彼此交織在一起的百余年亞洲史的理解不夠充分亦是問題之一。在這樣的時刻,提出亞洲同時代史的視角,以謀求彼此間的真誠理解,當有特別的意義。
回到前面中島長文對《人歌人哭大旗前》一書的評語,他所謂“魯迅死后的魯迅們之身影和時代”也的確是一個獨特的評價方式。而我更想到有關中國革命那一段歷史的記憶問題。前車之鑒,后事之師,而歷史不應遺忘,這是中國人信奉的一句老話。然而,歷史無時無刻不在有意無意間被遺忘和流失著。我在閱讀木山英雄著作的過程中,甚至感到作者仿佛與歷史記憶做有意識的抗爭一般,要以文字記錄下那“無數人們”于“無窮遠方”所踐行的那段革命史,而講述一出有聲有色的故事。我進而想到,二十世紀中國革命的那段歷史作為二十一世紀中國人實現新夢想和社會發展藍圖的政治認同基礎與文化思想基因,理應得到認真的清理、總結和不斷反思。同時,作為十九世紀“亞洲的覺醒”之歷史總進程的一個組成部分,也需要該地區國家和民族的人們來共同思考和記憶。不如此,無數革命犧牲者的鮮血將白白流淌,他們的魂靈將成為無告的鬼魂。而中國革命的傳承,在一般的歷史記錄等方法之外,還需要“故事”化的文學敘述,因為這將更生動逼真地傳達前輩們在正史中無法被傳達的聲音,以有力地抵抗人們對歷史的遺忘。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特別關注本書的內容,并希望中國讀者能夠從中得到各自不同的啟發。
(《人歌人哭大旗前—毛澤東時代的舊體詩》,木山英雄著, 趙京華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