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祁
我是一名寵物訓練師,工作是為繁忙的主人們照管一些個性十足的動物。
這陣子我每天面對著一頭龐大而憂郁的家伙——新疆雙峰駝,我專注于和他的交流,以至于竟錯過了外星人大駕光臨的時刻!
說起來并不科學,那些個锃亮的飛船在某個日子突然闖入太陽系,包圍了地球,破壞了礙事的衛星,然后毫無規律地停泊在世界各地上空。整個過程都一語不發,像是操練陣列的士兵,嚴陣以待。
人類所有試圖接觸的舉止都宣告失敗:通信信號有去無回;我們的飛行器繞著它們飛了一圈又一圈,卻找不到一絲可以叮入的縫隙;炮火之流更是除了污染空氣之外別無所長。人們只能徒勞地詛咒著那鐵灰色的陰沉天空,在漸漸恢復平靜的日常生活中偶爾抬頭,投去一個憤怒的眼神。
他們只是來了,沒有人知道他們來干嗎。鑒于他們龐大飛船強烈的存在感,與其沉默低調的行事作風,民間老奶奶們賜予其外號“啞子星人”。
當然,這些我都是后知后覺。曾經在世界范圍內持續兩周的動蕩仿佛發生在另一個次元,而那時的我沉浸在一頭駱駝的內心世界中,不知其所始,亦不知其所止。
當人們的生活在外星人的刺激之后漸漸恢復正常的時候,我終于完成了初步的模板建立,松了一口氣,回歸到稍微輕松點的生活。我打開落灰的電視,才知道拋棄了世界一個月之久的自己,也同樣已被世界所拋棄。
“不會吧,外星人?”我盯著新聞喃喃道,差點把飯扒進鼻孔。
“好幾個星期了,你都不知道嗎?”揚聲器里傳來駱駝不屑一顧的嘲諷。我為了符合他幽怨而富有哲思的內心,特別挑選了冷傲的音色,此時聽來傲慢到令人發指。
“可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吃驚地問。
“我也剛知道。”駱駝說。
我不禁想從頭檢查一遍是不是交流模板出了問題。
“你怎么看?”駱駝淡定地繼續說道。那平靜的語氣讓我差一點就認真思考起來。
“……吃你的飯!”
駱駝甩了甩脖子上的長毛,低下頭專心對付食物。
回過頭來說說我的工作。
寵物訓練師這個職業孕育于一場生物科技風暴。技術人員嘗試通過對腦神經的精確刺激,來人為建立某種反射,甚至開發更高級的大腦功能。這個嘗試在部分動物身上獲得了成功,然而其最終要造福的——即人類自己——卻無福消受。
靈長類動物以及一些被認為頗具“靈性”的動物大多沒能扛住激勵實驗,死倒沒死,只是變得神神叨叨,行為舉止偏離正常值。在人類的世界里這就叫做瘋了。
“越是精致的東西越經不起折騰。”
一把胡子的老教授只好揪著胡子如是嘆息。
之后就是這項技術在民間的開發利用了,有人配合著信號交互系統把激勵裝置用到了滿街都是的貓貓狗狗身上,并且取得了聽上去簡直像扯淡的矚目成就。總之在那之后,愛寵物如命的人們迎來了夢幻般的時代,經過一代代的發展改良,現在的激勵裝置被稱作寵物的翻譯機。嬌小玲瓏的翻譯機被安置在寵物脖子后面,代替阿貓阿狗們對主人發出撒嬌、饑餓,以及大小便的信號。
于是,如雨后春筍般冒出的就是我們這群人,被稱作寵物訓練師,其實干著調試員的工作,對每個“小寶貝”進行激勵手術,安裝翻譯機并且一句句調整,避免個體差異對程序的影響而導致某只貓咪想使用貓砂的時候會被抱去洗澡。
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我偏好于接受冷門寵物,比如張開大嘴就能把我咬成兩截的鱷魚,比如一受驚就滿屋子亂竄的松鼠。這些很難找到模板的動物需要你從無到有地給它們建立一套交流系統,常常要耗去大半個月的時間摸索它們的心思。特殊案例當然也是有的,曾經就有一位口味跑偏的主人帶著巴掌大的毛蜘蛛來申請手術,而我得和顏悅色地告訴他,這樣會造成他的小寶貝不大的腦子(更準確說只能稱那為神經節)永久性損傷。我最失敗的一樁生意和一只巴西樹懶有關,在這兒就不提了。
好吧,說這些都只是為了解釋,為什么外星人入侵的時候我正渾然不知地與一頭兩米多高的駱駝共進午餐。
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來查詢新聞資料,把入侵的事情了解了個大概,結果也并沒有得到除了“外星人來了”之外更多的信息。駱駝安靜地看著我查資料,眼神凌厲,不發一語。
第二天一早我便打開了電視,新聞里仍然說與外星生物交流的嘗試毫無進展。換了幾個臺,發現許多前陣子被新聞擠到一邊的娛樂節目都陸續回歸了,雖然免不了說到異星侵略這種話題,但看得出人們漸漸開始接受了天上那些大東西的存在。新的通信衛星和電視衛星改變了軌道又回到了天上,天外來客造成的實質影響也消去了,接下來會是相安無事的和平日子嗎?
我帶著這樣的疑惑,去廚房給自己弄早餐,駱駝以他兩米多高的身軀居高臨下俯視著嘰嘰喳喳的電視,如果忽略那溫柔的長睫毛,他此刻看起來分外威嚴。
半個鐘頭后,我把豐盛的早餐端上桌,駱駝扭頭看了我一眼道:“他們走了。”
電視新聞里映著許久未見的藍天白云晴空萬里,絲毫沒有了那些鐵灰家伙的身影。播音員的語氣聽來是發自內心的萬分激動。
“就這么走了?”我呆呆地看著那一片湛藍的天空。也太突然了,早知道就該讓這電視在墻上發霉,我便能一無所知地專注于自己的小小舒坦日子。
“來干嗎的?”搖了搖頭,我開始對付盤中鮮嫩的荷包蛋。余光瞄到駱駝,他始終嚴肅地看著屏幕,仍舊一言不發。
外星人來了又走,像龍卷風一樣突然。我盡量不讓這場風波影響到我的業務,這幾天和駱駝一邊努力就各種問題進行交流,一邊完善著系統。不知怎么的,我刻意地不想跟他談外星人的話題,他也識趣地從不主動開口。
我們仍然保持著每天看新聞的習慣,好像在期待著什么,卻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忽然有一天,全球各地高頻發作的同癥疾病引起了公眾的注意。我心里咯噔一下,某種莫名的興奮撞擊著胸腔,說不上開心,倒是一種讓一直恍惚著的懸念安定了下來的感覺。
間歇性周身劇烈疼痛、高燒昏迷、臟器破裂……這些可怕的癥狀總讓人聯想到歷史上一些黑暗殘酷的歲月,但卻與任何一種人類已知的瘟疫都對不上號。
短短幾天,上千人失去生命,但據稱專家們始終沒有發現致病原因。
聯想到剛剛離去不久的“他們”,如潮的恐懼在人群中蔓延。外星人的病毒、外星人的詛咒、外星人完成了消滅人類的任務便回去呼朋引伴前來移民。“他們”被提到的頻率比初來乍到那陣子還要高出許多。
隨著世界各地不斷地死人,對疾病的分析也滿地開花。鑒于跨地域的不同國家幾乎同時出現了患者,并且找不到人與人之間傳染的跡象,現在接受度最高的說法是,病毒被投放到了飲用水中,而根據人們的體質潛伏期也不同,結論是每個人最終都難逃一死。
最后那句抽出來單看是偉大的真理,然而放在這個推論里卻很難讓人服氣。奈何無論正方反方都拿不出像樣的證據,即使在網絡和電視上吵翻天,世界人口的每日遞減還是沒能得到有效阻止。
“你怎么看?”這次是我先開的口。我漸漸開始喜歡上和這只聰明又憂郁的家伙說話了。
“如果是靠飲用水傳播的病毒,我能活得比你長。”
“哈哈,放心好了,不會傳染到你身上的,外星人一般只消滅智慧生物,不是嗎?”
駱駝不滿意我把他歸類為非智慧生物,很嚴肅地開始說教:
“一棵大樹,靠陽光和土地生存。如果這棵樹只看著陽光和土地,卻忽視了順著自己越爬越高的藤蔓,甚至容忍藤蔓爬到跟自己齊平的地方,那當這株有野心的藤蔓開枝散葉奪走了大樹的陽光時,你覺得這樹還有扳回一城的機會嗎?”
我認真思考了一會兒說:“沒有。”
越是龐大的生物體,用以維持自身生命所需的養分就越多,生長速度就越緩慢。大樹再怎么努力擴張自己的枝葉,始終會被自己的身軀拖累,敵不過靈活的藤蔓旺盛的生命力。
“你想表達什么?”
“你們給了動物不該有的東西。”
“所以動物也就不再是動物了?”我撓撓腦袋,“其實也不是每一只都像你這樣聰明得過分。”
“新聞里沒提過寵物發病的事兒,但這陣子網上有很多人宣稱家里養的動物突然死了,癥狀雖然跟人的不太一樣,但這些出事的家伙都接受過激勵手術,換句話說,就是被大幅提升過智商和交流能力。”
我摸著下巴沉默不語。
半晌,駱駝露出哀傷的表情,“當有人來砍樹的時候,依附著大樹的藤蔓,只能跟著大樹一起倒下。”
“喂,你不要這么悲觀嘛。你真的相信外星人要消滅人類?”
駱駝憂郁地看著地板。
“那他們效率也太低了。”我接著說,“都快一個星期了,全世界死亡人數還沒上五位數,他們看起來科技水平那么高,真想移民地球的話,肯定有更好的方案抹去人類。”
駱駝的眼神終于移到了我這邊。
我攤開手,“沒什么好說的了,我也不知道。也許他們只是來幫忙減輕人口負擔,也許這件事根本就和他們沒關系。外星人的心思,我哪里猜得到?”
駱駝冷哼一聲,“我還以為這是你的強項。”
“要能找到樂意跟我聊的外星人,我還真愿意試試。”
盯著窗子發了會兒呆,駱駝才又開口:“其實吧,我是這么猜的。”窗外的夕陽正在下沉,橘紅的光芒透進了室內。“有些生物的想法跟我們很不一樣,很不一樣。我們用語言來裝飾思維,以此進行溝通,但可能人家能夠直接讀出你腦子里的東西。”
我得承認,我被駱駝唬得一愣一愣的。
“本來這兒能稱得上有思維的只有人類,但現在加上了無數的動物。本該平平靜靜過著吃喝拉撒小日子的動物開始有了自己的思想,甚至還思考起了哲學問題。如果真的有那種讀取思維的生物來到這兒,會覺得不管到哪兒都吵得要命吧。”
“所以……”我好像知道了他想說的話。
“我瞎說的。”駱駝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懸停在空中,此刻他看起來溫婉得像個母親,“可能人家只是覺得這個地方太鬧了,來平衡一下生態而已。誰知道呢?”
我看著駱駝面前的窗子,默默希望這場洗禮快些結束,同時不禁懷疑起我與動物們共度的那些算得上美好的時光,在駱駝看來是不是一個錯誤?他并不開心自己得到了與人類相媲美的知性,那么對于我呢?
夕陽殘存的一點光影漸漸被地平線吞下,天空的色彩由絢麗變得灰暗,最終落入漆黑的原色中。夜晚呼喚著新的黎明。
【責任編輯:陳虹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