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味雜陳魅羊湯

胡展奮

羊肉是否美味，如同曹操是否英雄，一向是有爭議的。討厭的，有很多理由，核心就是那個膻味，而喜歡的則不要理由，好的也就是那口膻味。

我是極惡羊膻的，并且多年來一直為那句成語納悶：掛羊頭，賣狗肉。為把狗肉賣出去，為什么非要掛羊頭呢？難不成羊肉的美味，果真無與倫比，一如假表要冒瑞士的，假酒要冒茅臺的？

但所有的變化始于陜北榆林。

那年冬天去榆林采訪，延安市宣傳部的拓繼承相陪，大清早起來，飄著雪花，我問拓繼承當地有什么好吃的，拓繼承不假思索地就回答：當然是榆林羊頭湯啦！

我一聽天昏地暗，一個聞到膻味就直犯惡心的人，這不坑我嗎！

但小拓不由分說地把我架了過去，路邊一腌臜小店，一大群人圍在那里，很遠就可以聞到膻味，但是奇怪的是，越走近，越有一股不可思議的香味，待到走進人群，那股混雜著蒜香、麻香、孜然香的味道已到不可抗御的程度。

所有人都蹲或站著，面向一溜矮腳的靠墻小桌，捧著大碗，“哧溜哧溜”地喝得滿頭大汗，臉上的表情亢奮而滿足。拓繼承要了兩海碗，我一看，湯是奶白色的。大鍋里舀出，極燙，海碗里先有蒜末、花椒、丁香諸物以及很薄的羊頭肉片，大勺直接澆下，伙計順手放一把香菜、辣子和大煙籽，碗里頓時奇香四溢，且紅白綠三色上下翻滾，煞是好看。因為有成見，我警惕地抿了一口，沒想到極鮮極糯軟，不禁大口啜吸，繼之大口吞咽。羊頭湯香透靈臺，羊頭肉脆嫩無比，特別是羊頭肉，羊肉嫩乃眾所周知，它還加上一個脆勁，真不知怎么生就的，恨只恨羊頭太小，出肉率太低，剎那間哪里還有什么膻味呢？天上飄著雪，渾身冒著汗，咀嚼間忽然佩服起先人的造字來，“羊大為美”，魚羊為鮮，早就聽說了，一直以為牽強得很，現在沒有疑問了，而且有更深一層的理解、鮮者，少也，查我造字遠祖食譜，世居黃土塬，魚少，羊也不會多過草原吧。愛吃的人一多，遂成珍物；還有一個“恙”字，本義是“擔憂”，難道身外之物，羊才是最可牽掛的？更有一個民族，羌族，大概不可一日無羊肉，干脆跟了羊姓。

張大千論女人，有“一等肥、白、高，二等麻、妖、騷，三等潑、辣、刁”之說，喝著羊頭湯，忽然覺得這三等女人的特點，湯里全有了，可謂九味雜陳。人常說女媧亡政，一直有嫁禍女性之嫌，但事實上為一碗羊湯而兵敗如山倒的還真有其事，比如《左傳》記載，楚莊王于公元前607年，命鄭國進攻宋國，宋國命名將華元迎擊。

臨戰前，華元大熬羊湯犒師，軍中人人有份。不料，在分發羊肉湯的過程中，不知何故，他偏偏把自己的車夫羊斟給忘了。翌日，兩軍正酣戰時，那羊斟突然鞭子一揚，直接把華元的馬車往鄭營趕。華元大驚且大喊：“你瘋了？那是敵營！”沒想那貨獰笑著對華元說：“昨天分羊肉，你說了算，今天駕戰車，我說了算！”

一軍之帥就這樣稀里糊涂地做了俘虜。

羊湯之魅，竟然使人公然投敵，我想換了一碗鴨湯，大概就不至于了吧。

奇的是，后來在各地，我都遇到過羊湯，卻只是一味地膻，再也沒有那個雪天的“九味雜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