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強 (藝術批評家、四川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封明清,1959年生于阿壩汶川,羌族。1986年畢業于四川美術學院美術教育系油畫專業。現任阿壩州美術家協會主席,四川美術家協會理事,阿壩州藝術館副館長,副研究員。
像素藝術空間為封明清舉辦畫展,囑我寫一點東西,雖然曾經早已寫過,但我還是欣然答應,因為封明清的畫總是會給我帶來感動。這些年來我看過的畫也不算少了,可是真能情動于中的作品并不多,封明清的畫就是其中之一。走近他的作品,我們會有如風撲面的感覺,有時凜冽蕭索,有時氤氳彌漫,有時落葉紛飛,有時卷起狂濤巨瀾……原來,大自然在藝術家心中激起了回響,喚醒了風動,一頭流進畫面,一頭吹向我們。當風一般的旋律觸碰心扉時,再想起唐飚先生以“風跡”二字為這次畫展的命名,我就覺得與他心有戚戚焉了。
的確,當我站到封明清的畫作前時,就會奇異地感到,它們好像捕捉了風的痕跡,或者光移影動,或者雪霧彌漫,或者飛沙走石。這風,來自大自然,也來自心靈。那是有情感的風,是一副熱愛大自然的身心在把自己放歸山間原野時所沐浴到的風,渾身上下充滿了自由的歡快。這風有色彩,有聲音,有溫度,有質感,它映照著晝夜陰晴、日出日落時的霞光;它吹奏著萬物的笙簫,傳遞了天地震怒時的咆哮,以及春的萌動、秋的蕭瑟和冬天的寒意;它展露了事物的肌理,表征著手對心的默契;這風,有著生命的呼吸,散發著泥土的芬芳,回蕩著大地上生靈的脈動。在這股風的吹送下,我們分享到無言的沉思,見證了短暫的生命在無常世界中瞥見的瞬間和看不見的永恒……靠近這些畫面,我們就嗅到了風的氣息,然而在看見風的色彩,聽到風的聲音,感受到風的溫度和觸摸到風的質感時,我們實際上正在受到其情感的威逼,從它那物我同一的渾厚中,覺察到它的沉思。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藝術界開始有了一個時髦的詞語叫做“學術”,好像不參加一場艱難的學術活動,我們就沒有資格看懂作品,結果,展覽變成了開會,藝術欣賞變成了聽人發言。與此同時,藝術作品呆在一旁,百無聊賴,聽任喋喋不休的“學術”把自己推向寂寞。當藝術渾身變成了學術,就總是傾向于給大家布置作業,其趣味蕩然無存,其感性力量奄奄一息。既然創作已經無趣,觀賞就更成為一門深奧的功課了。可是,在封明清的作品面前,我們卻再次受到感性力量的沖擊,無論是被溫柔輕撫,還是被纏綿裹住,無論是被席卷而去,還是被徹底吞沒,勿需思索,不假“學術”,我們便受到了風的吹拂,捕捉到風的幻影,聆聽到風中傳送的婉轉的心曲。
藝術家先要感動自己,再能感動觀眾。這是我在觀看封明清的作品時被再度引起的猜想。其實,藝術的生存之道就在于此,本來不需要猜想,只不過恰恰在這一點上,如今太多的作品令人生疑。封明清的作品卻是藝術家在大自然中觸景生情的產物,它們給予觀者的感動,實足以讓人相信,藝術家先感動了自己。
數十年來,封明清不斷地描繪他游于斯釣于斯的川西高原,他的觸景生情并不來自于對異域風光的陌生體驗,而是來自于他所熟悉的環境,帶著生活的溫度和質感。走入這個展廳,我們就走進了一道門戶,從鋼筋水泥的叢林中走向自然的森林,走向群山,走向雪原……在高原深處,我們看到藍天下的藏寨、陽光中的經幡以及風雪中的牛羊……這些景象向我們展示了大自然瑰偉的奇觀,歌詠了生命的耐力,表征了生存的強悍。在這樣被引向高原的過程中,我們漸漸放棄了自己作為異鄉人的身份,任憑感同身受來取代我們有備而來的對“他者”的觀看。這時,一種更深沉的凝視,在畫中的情境與“我”之間建立起來,它得之于分享而不再僅僅是觀看。

《風疾》布面油畫,160cm×80cm,2014

《雪跡》布面油畫,120cm×30cm,2013
在這種無我的凝視中,獵奇的目光、廉價的贊美統統變為碎片,然后隨風而逝,難覓蹤跡。可是與此同時,我們卻驚異于自己所看到的奇觀。原來,封明清用了飽含深情的色彩,傳遞了他與高原大自然發生關系的狀態,就像一位熱戀中的情人,并不因為與其伴侶耳鬢廝磨而對他(她)發生厭倦,或者更像孩子的父母,總是能從自己孩子平凡的模樣和舉止中發現他的非凡。借助藝術家充滿訴說的色彩,順著他由于聆聽心的召喚而揮運的手勢,在其所到之處,我們受到他心中那份情緒的感染,果然,當我們放眼望去,便再也見不到平凡。
封明清不斷從身邊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中尋幽覽勝,然后把它們呈現到觀者眼前,使他們目睹奇跡。正如我們已經理解到的,這首先得之于他對高原、對大自然的愛,因為對他來說,高原并非旅游者的目的地,并非在五一、國慶大假期間才偶爾到此一游的風景區;在他那里,高原是生活,是經歷,是成長,是悲歡離合,是父輩的老去和孩子的降生,是愛情,是誓言,是白頭偕老和忠貞不渝……所以,高原也并非他拍照的地方,那并非一個圖像的世界,他也從來不會把照片擺在畫布之前。在不畫照片就好像畫不出“學術”的時代,封明清卻不愿為遷就“學術”而委屈了藝術,他沒有一件作品不是寫生的產物,因為他相信這里存在著藝術與自然的本源關系。然而,他的寫生又比那些遠道而來的寫生者多了一層內涵,不僅寫照了生動的自然,還帶入了生命的體驗。這樣,我們就終于能夠理解,為什么在他的作品面前,我們很容易受到真情的感染,就像有風乍起時,任憑如何修煉,我們都難以騙過自己的肌膚一般。

《天際線1》布面油畫,80cm×80cm,2014

《天際線2》布面油畫,80cm×80cm,2014
觀看封明清的作品,我常會覺得,也許對高原風物,很少有人比他更熟悉的了,但也正因為熟悉,他才創造了陌生。其他生活在高原的人們當然并不只是把高原當成他們生存的物質環境,高原也同樣是他們的精神環境,更不必說這里還有虔信自然宗教的人們。可是,在與高原的精神聯系中,作為藝術家的封明清,卻多了一種觀看方式,那就是藝術的凝視。雖然這種凝視并不必然導致大自然表面視像的隱退,不過在他這里,自然事物的表象的確退到了激情的背后,這樣,在他的畫面跟前,我們就首先感覺到激情的旋風,然后再看到正在被激情瓦解的風景。

《天際線》布面油,120cm×30cm×2,2014
在激情與風景交匯之處,封明清進一步向我們證實了藝術家的凝視之不同于其他觀看的理由。那是以具體的物質感顯現出來的。如果不考慮物質的分量,我們簡直無法談論他的色彩;同樣,如果不考慮運動和速度,我們也無法形容出在其畫面中不斷生成的物質的活性。人們一望便知,越到近期,封明清的作品就越靠氣勢撼人,但這種氣勢并不來自某個單一的因素,而是得源于物質感、運動感和速度感所混成的和聲,并依靠物質和運動的張力而連續發生,前者指向顏料和畫布,后者指向筆法和刀法。尤其是他的刀法,縱橫捭闔,氣脈連貫,帶著書寫般的流暢、決堤般的沖力,在畫布上翻滾、攪拌,消解了顏料和畫布的物質惰性,將它們點化成富有活力的生命。在這個過程中,色彩關系、視覺的力動關系,并非以一種完成的狀態顯現 出來,它們以發生的狀態,留下了風一般的軌跡。在這種軌跡中,外在的自然,朝著激情的風景,正在變化而去。
2014年5月1日 于望江河畔

《遙遠的巴古拉多》布面油畫,30cm×30cm,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