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小說”藝術表現方式探析

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中國文學創作界掀起了一股以表現官場生活為主要內容的小說熱潮，這股熱潮一直持續到今天。針對“官場小說”創作持續多年的繁榮狀況，筆者試將其藝術表現方式歸納為三點。

傳統小說的敘事方式

文學敘事是小說創作過程中非常重要的一環。小說敘事的模式有很多種，然而在閱讀“官場小說”的過程中，我們不難發現大多官場故事似乎都逃不脫這樣的敘事格局：以主人公的宦海浮沉作為故事的主體，結局往往為反腐英雄的勝利或主體性格的改變。在敘事方式上，官場小說作家并沒有刻意求新，而是以傳統筆法按照事物發展的邏輯順序編排故事情節。所以這樣的官場故事讓讀者們在閱讀時是非常輕松的，沒有晦澀的語言、沒有過于復雜的情節。作家在行云流水的敘述中完成了一個個人物的塑造和故事的營構。作家們旨在揭示深刻的人生意義而非營造跌宕起伏的人生歷險。所以我將官場小說的基本敘事模式總結為大致兩種：

其一，主人公涉足官場→內心與現實強烈地掙扎→對現實做出自己的選擇。

其二，清官遇到了貪官→正義與邪惡的較量→正義的一方獲得勝利。

舉例分析模式一。例如《滄浪之水》中的主人公池大為，研究生畢業后被分配至省衛生廳工作，開始涉足官場。原本想保留自己的個性但屢次被現實擊潰，最終選擇改變自己的生存方式以順應環境?！杜芄佟分械墓魅鹑慰h委書記一職多年，家人力勸其到市里去跑跑官，在經過內心強烈的掙扎后，終于選擇不為自己跑官而為百姓跑新興產業。再舉例說明模式二，在反腐小說這一類型里，不論是《省委書記》、《高緯度戰栗》還是《絕對權力》，都有英雄人物與反面人物的對立，經過殊死搏斗后主持正義的人獲得最終的勝利。這樣的故事模式敘述起來并不晦澀復雜。這種傳統小說的講述方式的好處是明顯的，它可以在消遣、休閑中讓讀者完成一次心靈上的共鳴。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無須費力地揣摩、咀嚼文字，從而減少了閱讀上的困難。這些官場故事從發生、發展到高潮、結局采用傳統小說的直線式敘述模式，這樣能夠給讀者以一種整體性的印象，同時官場小說也注意到了在典型環境中塑造典型人物及其典型性格，故事中的人物形象往往是清晰可辨的，池大為、貢開宸這些人物都是有棱有角、個性鮮明的。

日常生活化的場景描寫

同時，官場小說中不乏對日常生活的描寫，且在對世俗生活的描寫中表現出小說人物真實的情感世界。這種對日常化生活化場景的細致描摹在官場小說中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地方：

1.辦公室

官場中人對自身的認知以及對周圍世界的把握，往往是以與他人在“辦公室”這一特定場所中的共同在場為基礎，并予以深刻內涵的。一個官場中人的各種心理感受都源自于辦公室，這不得不說明辦公室這一特定場所的特殊功能。在王躍文的《國畫》中，在辦公室里發生著一系列微妙的事情，你無心的一個舉動、一句話也許就會為你帶來很多意想不到的問題。比如，朱懷鏡在調到市里不久之后的一天，不識深淺，口無遮攔，有次開玩笑說自己頭發總是亂糟糟的，煩死人了，真是滿頭煩惱絲??！可這話不知怎么就傳到了秘書長谷正清耳朵里去，讓谷秘書長很不高興，于是在背后嚷：“他煩惱什么？組織上對不起他還是怎么？”朱懷鏡的話絕對是無意的，但聽者卻有意了。

除了說話外，還有很多微妙的事情也要時時留心、步步在意。打掃辦公室的衛生是朱懷鏡早上要做的第一道功課。柜子頂上的一個印花瓷瓶，他天天都得拿下來抹一下，很費事，于是朱懷鏡把瓷瓶取下來放在桌子上做筆筒用。谷秘書長看見后狠狠罵了他一頓：“你這是怎么回事？老同志的東西，怎么可以隨便動？這些老同志，都是老一輩革命家，嚴格講來，他們用過的東西都算革命文物，得進博物館！你知道嗎？這個瓷瓶，是老秘書長第一次進京，從中南海帶回來的，老人家最心愛的。”但是當朱懷鏡即將被提升為正處長的時候，他再一次地打掃辦公室的衛生，不料失手將瓷瓶打碎，他嚇出一身冷汗。正好這時柳秘書長進來，笑道：“嗬，一大早就打發了？好啊，打發打發，碎碎平安啊?！敝鞈宴R本以為柳秘書長也會像從前的谷秘書長一樣訓他一頓，沒想到這位領導只是開了個玩笑。朱懷鏡清掃地上的瓷片時發出稀里嘩啦的聲音讓他聽起來居然很爽心，許多年后，他仍常想起自己打碎這個瓷瓶時的感覺，似乎這偶然的舉動具有某種象征意義，標志著他的一個時代的結束。這個瓷瓶對于朱懷鏡的意義就好比人生的一座里程碑，在同一間辦公室，不同的時間發生著不同的事情，產生了不同的心理感受，而這一切都是由于朱懷鏡政治地位的改變所帶來的。

2.飯店

飯店、餐廳原本是人們大快朵頤、暢所欲言、開心釋放壓力之所，但在官場小說中，飯店卻被賦予了更多的內涵。一桌飯的參與者、謀劃者均不以簡單的吃為目的，人事、官路、信息很多都是從飯桌上延伸出來的。

首先，談談酒席上的酒。酒怎么敬、怎么喝都有講究?！秶嫛分?，有一次別人請朱懷鏡吃飯，同時被請的還有辦公廳的處長韓長興。在酒席上，大家都在給朱懷鏡敬酒，這多少冷落了韓處長。于是不論誰敬酒，朱懷鏡只干半杯，唯有韓長興敬的酒，他干了滿杯，并且強調說“這是破例”。用朱懷鏡的話說，這一行為會讓韓長興覺得有面子，而讓在座的其他各位明白這中間的層次。同官場上的人打交道，怎么熱情怎么客氣都無妨，但必須時時不經意地向他們暗示一下層次，讓他們明白有些界限畢竟是不可隨便逾越的。只有這樣，他們才會對你敬而仰之。這是朱懷鏡多年行走官場的心得之一。朱懷鏡的行為絕對是刻意的，但這個刻意所帶來的效果也是讓對方滿意的。

其次，談談酒席上說的話。《國畫》中有一處這樣的情節，一大桌子人陪皮市長吃飯，大家就在酒席上不停地奉承皮市長。朱懷鏡本來就對皮市長心存感激，今天在這種氣氛中，又喝了幾杯酒，感情容易激動，也是滿口的皮市長如何如何的英明。皮市長就專門拿手點點朱懷鏡，笑著說小朱你也湊熱鬧來了。皮市長這話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說朱懷鏡同他是不必見外的。朱懷鏡便笑著，不再說奉承話了。醉意蒙眬中，皮市長在他的眼中的形象越來越高大，幾乎需要仰視了。后來朱懷鏡回想起自己這天在酒桌上的感受，猛然像哲學家一樣頓悟起來：難怪中國容易產生個人崇拜！皮市長不經意的一個舉動無疑是給朱懷鏡傳遞了一個信號，在地位低的人的眼中它就是一個信號，這個信號足夠讓人們在內心深處把某些感覺某些關系改變。在有很多人參與的酒桌上，領導不大會去表揚某個人，這樣無疑就會使未被表揚的心生敏感。但領導們一個小小的不易被人發現的舉動一定會讓同朱懷鏡這樣縝密的人有所體會。

詼諧精到的語言表達

敘事作品中的語言表達至關重要，它是作家個性、審美趣味、知識儲備的集中體現。

一般來說，小說語言包括敘述語言和人物語言。

所謂敘述語言，指作品的敘述人敘述故事、刻畫人物、描寫場景、抒寫情感、評判議論的語言，它是作家的語言。王躍文的敘述中多有景色描寫，這些戶外景色是對官場氣氛的鋪墊渲染。如《國畫》當中有這樣一段敘述：進了鬧市區，眼前就花花綠綠了。車內沒有聲浪的侵擾，但濃稠的車流和諂媚的霓虹燈仍讓人感受到城市的喧囂。官場生活是辛苦的，主人公朱懷鏡經常會有疲憊之感，但他不能說也不愿說。王躍文的這段景色描寫充分表現了朱懷鏡不同于一般人的心情，借景物表達了作者對官場的理解。而楊少衡的敘述則細膩、清新，將紛紜復雜的官場斗爭處理得充滿人情色彩?！赌峁哦　分杏幸欢螖⑹觯核麄兪橇肿舆叺膬芍圾B，左邊那只高貴，王，所以當記者，無冕之王。右邊那只三撇有些歪斜，只好當縣長。這是小說中對男女主人公姓名中都有一個“林”字的一段解釋，兩個有矛盾的人，在這樣的理解中變得似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為后文中真情的產生做出了鋪墊。

所謂人物語言，即作品中的人物的外部語言和內心語言。《省委書記》中的貢開宸是位心系國家心系百姓的高層官員，所以他說：“千百年過去了，我們卻被世界其他強國遠遠甩在了后頭，受盡了凌辱。所以，這一百多年，有血性的中國人才一個勁兒地在叫喊，要振興、要復興我們這個中華民族……這個問題一直使我們的心在流血?！睆乃恼Z言中，可以看出這個人物形象鮮明的個性色彩，他是一個把國家利益看得高于一切的人?！皬妵薄ⅰ傲枞琛?、“血性”、“民族”這些詞匯無一不是在表達貢開宸對祖國的拳拳之情?！稖胬酥分谐卮鬄榈钠拮佣?，面對現實生活的窘迫和丈夫事業上的不成功，她改變了當初對物質淡漠的人生態度。她說：“你瞧不上那一潭臭水，那你到中南海撲騰去，你去得了嗎？在海里撲騰不了，你就得在這潭里撲騰。你以為自己是誰，還嫌這潭小？小人物就撲騰眼皮底下那幾件事。……我不像有些人，眼睛看著星星，多雅?。】葱切怯惺裁从茫磕阌植荒馨阉峄丶依飦碇笾粤??！倍脑拰τ诔卮鬄閬碚f是極其不順耳的，但它又是那么地深刻。人生在世，如果只生活在幻想中那是一件非常可悲的事情。不論是她，是池大為，還是讀者，對待生活最實際有效的方法就是要抓住眼前，走好眼前的路。

官場小說中的人物語言各具特色，作者通過這些個性的語言塑造了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然而，在我看來，官場小說的語言還有一個顯著的特色就是其中有大量的表現主人公復雜心緒和情感跌宕的內心獨白，這些內心獨白不僅能夠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同時也讓讀者從更為深刻的角度來了解人性的變化。

《滄浪之水》中有很多處池大為的內心獨白：“大徐也好，小莫也好，他們都是好人，也是凡人。凡人的原則就是明哲保身，這我理解。為了跟環境和平共處，他們真心話不敢說，卻理直氣壯地說自己不愿說的話，自己想做的事還要精心設計了偷偷摸摸地做。他們在細節上有足夠的聰明，但聰明的后面卻有難以言說的悲哀。在一種氛圍中，不正常已被大家視為正常，人們對此習以為常，熟視無睹。什么時候大家可以把腰挺起來呢？一種延續了幾千年的事實，也許要幾百年才能扭過來。這又是一種真相，被遮蔽得更深、意義更為重大的真相。我要找到適當的機會把這種真相說出來。我不能沉默，我的天職就是開口說話。”在這段獨白中，作者閻真借用池大為的口來講述一個存在于官場中的事實：沒有幾個人敢講真話。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官場的無形力量的影響下，不久之后的某一天，他也蛻變成了一個不說真話的人。

在官場小說中，作者往往借用主人公的內心獨白來表達自己對官場的認識與理解。

除了在敘述語言上的特色之外，同時，在官場小說中時常出現民間流傳的俚語、順口溜這些生活語言。

“不跑不送，原地不動；又跑又送，提拔重用。”這是田東照的小說集《跑官》的封面上的兩句話。跑，指的就是與上層官員溝通關系聯絡感情。官員想要得到升遷，不僅要與上層官員保持良好的關系，還要對他們進行物質賄賂。這也一語道破了《跑官》的主題?！耙松细鑿d，要行賄找夫人?！焙芏喙賳T的腐敗是“被迫”的，因為其夫人對物質的貪婪，因為夫人的威逼利誘加“諄諄教誨”。所以在官場小說中，我們不難看到行賄之人只要把禮物送到夫人手中就會大為喜悅，事情似乎也成功了大半。《國畫》中有這樣一處情節：曾俚斟著酒，說：“有人說個笑話。兩個人在一起爭論干部作風問題。甲說，如今干部太腐敗了。乙說，誰說干部腐?。克麄兲焯炷镁婆葜ǎ趺磿瘮。俊边@個笑話是在形容現在的一部分官員吃喝成風，所以才不會“腐敗”。

綜上，在官場小說中，不論是作家們的敘述語言還是謠諺，都能夠將官場紛紜表現得細致完整、痛快淋漓。那些精妙的敘述語言，出自于作家多年的語言修煉和文學感悟；而那些謠諺，有的來自于作家本人的創作，有的來自于民間，但絕不是空穴來風，而是句句見理。在這些或細膩或風趣或深邃的語言中，我們認識到一個更為真實、更為貼近生活的官場世界，這不得不說是官場小說創作的一個成功之處。

結 語

縱觀十余年來的官場小說創作，作品的數量是龐大的。這其中也涌現出很多優秀的作家，陸天明、閻真、王躍文、田東照、周梅森等。他們為當代文學的繁榮貢獻了自己的一份力量，同時他們對官場生活細膩逼真的描摹也為讀者們提供了另一個想象的空間。官場，這個百姓所不熟知的特殊環境在作家的筆下變得栩栩如生，真切感人。“官場小說”的蓬勃發展恰恰表明了當代的社會秩序和作家的思考以及官員們在官場世界中的特殊的生活方式。在對“官場小說”的探究與思考中，我們看出這一個個故事書寫出了中國官場生活的游戲規則和權力之間的種種斗爭，展示了官員們在道德良知上的自我掙扎和隨波逐流，深刻解剖了權力背后所蘊含的中國傳統文化的禁錮，并且寄予了作家對官員們的深切關懷和人文理想。那么文學在面對官場這個復雜的環境時就表現出了它該具有的反映現實的功能。

[1]田東照.跑官(小說集)[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0.

[2]王躍文.國畫[M].海口:南海出版社,2006.

[3]王躍文.梅次故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

[4]陸天明.省委書記-K省紀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

[5]王大進.欲望之路[M].廣西:漓江出版社,2006.

[6]閻真.滄浪之水[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7]楊少衡.林老板的槍(小說集)[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

[8]周梅森.周梅森作品精選(小說集)[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