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然
一
一直想去吳哥。對了時間,又有樂于結伴的人,終爾成行。
行程要經越南轉機,第一站是金邊,黃昏抵達停留一夜,翌日傍晚飛暹粒去吳哥窟;但是天有不測風云,我們損失了在金邊過夜,滯留于本來屬行程最后一站的胡志明市。
登機前s曾問要不要買平安保險,我一向沒這習慣,她若要的話就在機場補辦吧。那時我們在書店閑逛等上機,走走談談也就不了了之。當飛機臨近降落前與氣流糾纏的時間嚇人地長,感覺它忽然下墜再急急爬升,我與s對望,彼此眼里確實有點恐慌。萬一有事,我對不起她。
耳鼓脹痛,隱約知道機長說目的地有雷雨,卻沒聽見幾時提過要臨時轉飛別處。飛機終于降落跑道時S探頭看窗外,還說地面很干不像曾下過雨,這一路擾攘下來眼見只剩大半個小時去轉機,我做了一般不做的事,第一個站起來打開行李艙打算和s搶先出去趕飛機,聽見年輕的空中少爺隔遠高聲喝止:“No,not yet!”我的動作停住、環顧周圍但見大家無任何動靜,靈光一閃間,這當下自己恐怕就是一名無知婦女。便訕訕坐下,不是到了嗎?s臉上結聚的疑惑不會比我淺。
無任何廣播,也聽不見投訴聲音,我們等,時間過去,集合周圍瑣碎對話,我們好似身處金邊機場了呢,轉身問后面的男子,這兒是金邊嗎?好像是吧,他不無猶疑地答。這時原該乘搭的另一班機,應該已經起飛正朝向這里飛過來。
既然我們不能在那邊機場降落,其他飛機大概也不能起飛。我和S,便樂觀地揣測著。
無聊的等待生出另一個念頭,我掏出從胡志明飛金邊的登機證,既然已經抵達目的地,干脆讓我們下機不更省事了嗎?
這班機根本不應該在這處出現,他們哪會讓我們入境。s說話忽然像一個哲人。
反正坐著也是等,提出要求也許會有意外驚喜呢。于是穿過甬道,向剛才喝止我的艙員走過去,他看我的眼神有些不耐煩,也有點點惶恐。為了釋解他的疑慮,先出示登機證,再用簡省的語言說,我要來的正是金邊,等下飛回去也趕不上班機了,好不好這就讓我下機?這男子,神情嚴肅地、漲紅著臉:“No,no,go sit down……”唉,原來他只喜歡說短句。旁邊一直旁觀我們對話的洋人,正看著我嘻嘻笑,回頭向他抱怨,都已經到了,為什么不讓我下機呢?
再回到胡志明機場時,我們匆匆趕出機艙,便看見自己的名字被高高舉在走道。向舉著牌子的年輕人走過去,他第一句問:“說英語嗎?”簡短地答:“說。”他明顯舒一口氣,示意我們跟他走。正要贊賞航空公司的服務夠妥帖,他卻回頭說:“越南航空今天晚上送你們免費酒店住宿。”s要開口,男子趕緊接上:“是四星酒店。”我便長話短說:“我們在金邊訂有酒店,你安排盡快飛過去就是。”男子訕訕地解釋,沒有飛機了。才不過說了幾分鐘的話,周圍的人都不見了,偌大的機場一副打烊樣子。看看表,八點鐘不到。
如此,如何再抗議、堅持繼續上路,不近人情的好似是這兩名絮絮不休女子,唯有乖乖聽話,既來之則安之吧。用盡最大的討價還價本事,只得到對方答應,安排乘第二天最早飛出班次,可抵達金邊已經下午一點。男子至此舒一口氣,一直陪同辦妥入境手續,專車送到酒店,約好第二天早上來接,全程沒露半點不耐煩。
吃過酒店供應免費的法式晚餐,這是我在越南吃的第一頓,相當地道,這兒曾經是有名的“小巴黎”。走出酒店沿街閑逛,胡志明,在我一些少小離鄉的越南朋友口中,它的名字永遠叫做西貢。
及至到來,卻在行程之意外,一個不應該在這處出現的夜晚。
二
他站在接機的人群中,舉起一張自紙,寫了我和S名字,我們朝他走過去。見我朝他點點頭,伸手要提我們手上行李,我向他示意說不必,他便轉身走在前面。
我們乘空中巴士式小飛機從金邊來,這是暹粒內陸機場吧,停機坪上只一單層平房,這邊門進,打另一邊門出。外面天已黑了,七點多,露天停車場不大,燈光很暗。
坐進車廂才開始對話。問他說中文嗎,回說不懂,從此一路以英文溝通。
他是旅行社安排好的機場接送。可聽來的建議都是來吳哥包一個司機比較方便。往酒店路上這人沒刻意招徠,反正有需要,問他價錢。“25美元一天。”他答。S插話:“有朋友兩個月前來才20元。”這是真的,我們當然有做功課。
“汽油一直狂漲價呀。”他輕輕說,話里些微委屈。我和s對看一眼,這也是事實。往后還有四天,先解決明天需要吧。約好他翌日來接。
如此,也沒再費神另找他人。
司機不算導游,沿途會自動說些景點資料,反正來吳哥的人去處大同小異,干脆讓他主導大致行程。柬埔寨有1800多座廟,單吳哥就200余,他說。這人臉上表情不多,眼睛里有故事,嘴上選擇說輕盈的,所有事,擦邊緣帶過。第一晚抵達酒店之前,告訴我們他和兒子喜歡看功夫片,看完模仿電影的招式對打,語氣是甜的。第二天,說第一次知道香港是1983年,那時談話的氣氛也很松弛,我順著話題回想最早想來柬埔寨,是看了電影Killing Field,也在80年代;他沒有接話,空氣中似是多了點什么又或是少了點什么。
這城市直到今日還未復原。他年齡應是40左右,20年前過的什么日子?做過什么?
路上有人騎自行車載著頭豬,他會指給我們看,解釋這是bank pig,豬是積蓄,不能出去工作的婦女在家把豬養大,賣了再換些小豬。于是告訴他知道別的地區有人養小母牛,或者一窩小雞。他聽了,不置可否。見豬攤開肚皮朝天綁在車架,問為什么用這種綁法呢?那是避免豬掙扎,他答。我和s都有相機,也沿途有事沒事拍拍,他以為我會舉機攝下來,我沒有。
也許他以為我們來獵奇,我們不是。
我喜歡看人,但不喜歡去窺探另一個人不想透露的空間。
比如這人,我告訴S,憑他一些微細反應,他聽懂我們說話的。其實這也無所謂,不想他聽見的不在車里說就是,倒不覺得這是個須提防的人,只注意到每次談錢或收費的事,他神情總有點不自在。
那日爬完高高低低的神廟,筋骨酸痛,他帶我們去按摩,說一小時十美元;來到店里,我們問兩小時會有優惠嗎?知情識趣的店主,故做神秘作個莫張揚手勢,每人16美元。后來車子經過別家店,s看見門上寫著每小時收費才六美元。我們大概也像一般傻游客,這里那里被占些便宜,吃點小虧。
他建議去看水上人生活,lake people,興致勃勃地解說兒童有水上學校,上下課乘小船。沒告訴他香港有避風塘和艇戶,免他掃興。接下來說路途比較遠,去的話這日得多收一點,35元。我們當下有些抗拒,沒馬上答應。后來想到反正千里到來,無非走走看看,除了神廟和石頭,去看看水吧。半路上他又訕訕地說,忘了告訴你們還有船費,每人15美元。萬分不愿意當然可以改變主意不去,可空氣中好似有點什么,讓我們連投訴的話都沒說半句。
這個人,相處四日卻難以繪成一張臉譜。
最后一天往機場路上,閑話家常,他說兩個兒子每天下課后另再學兩小時英文,每人每月學費十美元。不知道這算不算沉重負擔,可在那一刻,眼前的人無非就是個努力擔起一頭家的父親。那么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生活。想起幾天里常見導游以法文、德文或其他語言解說,北美洲游客倒是相對地少。會不會歐洲游客更多?為什么不學法文?他理所當然地說,還是英文最通用。
到機場,彼此道謝,下了車,車子匆匆開走。也許等下就去接另一檔客人。站路邊看來去的人,心里想,如果來時遇上的是另一個司機,這幾日來看見的又會有多大不同?
買這個吧,請你。Buy this,please,
這是聽得最多的話,以她說得最叫人心軟。請你。童音很重。聲若羽毛。
女孩從黑黑灰灰的石壁暗角走出來,手上幾套明信片遞向我。s很詫異,怎么一個人在這里?她大概六七歲,沒有連群結隊,這處又不算熱門旅游景點,周圍簡直人跡稀少。明信片的印刷和顏色很粗糙;多少錢?一元,聲音更輕了。就拿了一套,其余還她。
再買一套吧,她轉向S。S溫柔地拒絕,掏出幾顆糖。這個給你。高興地接過。
我們離開石頭廢墟而她留下來。
這里幾百年前有無數神廟,供奉天神。
這里曾經有過輝煌的王朝。
到處都見這樣的孩子。很少白白要錢的,總有點什么東西求賣,跟在身后不肯放棄。生意沒著落時會轉而要求,給我筆。
便很后悔沒把家里余生再也用不著的紙筆文具全數搬了來。
我愿意給。無關施與受誰更有福。
只要我有,我愿意分。
四
酒店的名字是“吳哥河邊”,馬路旁邊確有一條河。河水黃濁,可從橋的一端走到另一邊那種過河的悠悠感覺還是好的。
沿著河邊行走,這個連破敗神廟的崩裂石頭都有幾百歲的小城,歲月很長。
我們停留了四天三夜,進進出出沒見過其他客人。
酒店只有四層高,明顯正在大興土木擴建,迎接十一月旺季開始。
第一晚抵達,不到八點卻見餐廳烏燈黑火,柜臺經理說它晚上不開。要找吃的,得外出到附近食肆,走兩三個路口就有。問走夜路安全嗎?他連連說安全安全。
這時從辦公室走出來的年輕人以英文問我們說不說中文。我回頭看他,國語?普通話?廣東話?他神情帶點靦腆:“漢語。”“呀,漢語。”他的漢語不怎么流利,卻談興很濃。酒店是他父母的,看來也許才剛接手。他柬埔寨出生,隨父母到日本住了好多年,漢語許久沒說了。
他和差不多年紀的經理給人感覺都很親和,態度樸素誠懇,一路陪我們走向門外,見路上太黑,建議還是別走路了,找來一部三輪篤篤,主動向司機交代一番,回頭提醒我們說,付他一元就夠。
他們說的一元是一美元,看來美元是通用貨幣,根本不必兌換當地錢。
吃了飯回去,大堂只見經理一人當值,互道晚安。
第二天約好司機一旱來接,去看日出。五點鐘下樓,他從柜臺后趕出來,陪著走到門外看我們登車,一直站著目送車子開走。他是夜班,工作至早上六時,夜里看來就只有他一人打點,日間則是另一名女孩。
白天見所有員工都非常年輕,舉止生澀地禮貌周周。三個早上,同一名侍應在餐廳服侍我們吃食,明顯初人職,動作神情小心翼翼,而每次都只有我們兩個客人。問他其他客人呢?靦腆地答,都出去了。
晚上回去,大堂只有微亮的光;經理隔了玻璃門墻看見我們的車子停下,馬上亮著走道通向電梯的燈。這才不過七、八點鐘,實在太清靜,便有點懷疑,到底還有沒有其他住客。
早上出門,走廊見到負責清潔的女孩頂多十來歲,眼神充滿好奇,向她們招呼,反應常是吃吃笑,也有躲在角落隔了距離探頭看;停下來逗她們說話,兩三句之后開始神色緊張,看來不怎么懂英語,又怕聽不懂有什么要求,便顯慌張。
其實我沒有什么要求。些微好意,簡單的快樂,已經很好。這里有_種不常見的百廢待興卻有萬物生長的奇異生命力,如果可以,便一點一點慢慢長大吧。
有個早上走樓梯下去,那是一度蜿蜒曲折漂亮的木梯階,一邊是七八尺高大玻璃窗,女孩正坐在轉角給張大大白色窗簾釘勾子,白紗鋪蓋一天一地,我得小心繞過免得踩臟它。這樣的情景其他星級酒店不可能出現,因為不合格。可那是個我樂意記得的場景,一種悠悠出格的美麗,偶爾得之的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