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雨
正午雪亮的陽光點亮了窗外蓬勃濃郁的綠色,澎湃的綠樹宣告著又一個夏季的來臨。熏風搖擺著櫻花樹濃密的枝條,涌起此起彼伏的綠色波濤,千萬根暗綠色的枝條交織起伏,恍然間像一節陽光下駛來的綠皮列車,在動蕩中漸漸靠近,那鮮亮而濃郁的綠,那熟悉而鏗鏘的節奏漸漸在回憶中又一次響起,和著迎面急馳而來的風,一起回旋在那個昔日陽光下的小站。
多年之后,我還是會想起在白亮的正午陽光下追趕綠皮車的腳步,帶著少年的稚氣和興奮,氣喘吁吁,滿頭汗水卻不愿放棄,就像和綠皮車在進行一場賽跑。因為我知道堅持下去,我總是獲勝的一方,綠皮車終究有到站停下的時候,而這里正是它的終點。
火車停穩的那一刻,我已牢牢的把守在車門口,伸長了脖子張望著從車廂里走出來的人。我緊張地攥著拳頭,生怕錯過了父親,而父親卻總是在我等得即將失去信心時,才不慌不忙地最后一個走下車廂。他身上掛著布兜,手里掂著提籃,有時肩膀上還抗著一個碩大的編織袋。我總是喜滋滋地雙手接過提籃,睜大眼睛瞧瞧里面的好東西。心里盤算著布兜、編織袋里還有什么好吃的?父親在我打小算盤的時間里,已遠遠把我甩在身后,背著這趟采購的沉沉收獲穿過月臺回家去了。
在九十年代初,市場還未極大豐富的時候,小站居住的鐵路職工都偏愛夏天坐這趟綠皮車到沿線的鄉村小鎮集市上去采購農副產品。每個周六或周日的中午接車便成了小站孩子最愉快的工作。這個時候,我們總是早早就守候在月臺的樹蔭下,不住朝火車開來的方向張望。火車到站的廣播聲還未響起,我們已經遠遠望見了車頭的燈光。在汽笛的長鳴聲中,隔著遠遠的距離隨列車一起奔跑。熟悉的站務員們總是提醒離火車再遠一點,可我早已顧不得她的警告,邊跑邊抬著頭睜大眼睛朝一扇一扇閃過的車窗里尋找,希望早點看到朝我招手微笑的父親。如果火車停下還是沒找到父親,我總會忐忑不安,怕他忙著買東西,誤了到點出發的綠皮車,就只能在夜里回來了。
接車總會得到“獎勵”,那是我最高興的時刻??粗诖餄L出一個個綠油油的大西瓜,瓜蔓上還掛著鮮靈靈的花葉,像皮球般一個接一個被父親撥到床下。提兜里掏出的總是紫色光亮的茄子,一個個鮮紅水靈的西紅柿、一只只新鮮飽滿的柿子椒和一把把翠綠的嫩豆角。提籃里清香誘人的白沙桃被我挨個碼進臉盆,便露出了藍底潔白酥脆的甜瓜,像胖娃娃白嫩的笑臉。作為獎勵,父親允許我在吃飯前,隨便挑一樣洗洗嘗鮮,還叮囑我多洗點全家人都嘗一嘗。和家人一起吃著清甜多汁的鮮桃,香氣撲鼻的甜瓜或是沙甜的紅瓤大西瓜,享受著夏天里難得的清涼滋潤,是整個夏日里最美好的時候,而那輛正午的綠皮車便是整個夏天中最美好的期待。
浪漫旖旎的夏夜,我最大的快樂也伴隨著這趟深夜時分的綠皮車而來的。那時常常坐火車到兩三站遠的外婆家,有事耽擱時,便只能坐夜里十點的綠皮車回家。吃過晚飯,夜色漸濃時,我們才慢悠悠地走出家門。穿過一片綠樹掩映著的居民區來到小站的月臺上。月臺很小,中間豎著一幢兩層小樓,旁邊是一排鋪著紅磚陰暗潮濕的候車室和行李房,遠處有一排簡陋的站房。四根高大的電線桿貫穿了整個站臺。夜色下的小站寧靜而安詳,懸著白色搪瓷燈碗的路燈投下溫暖的橘紅色光,無數小蟲在燈光下飛舞,密密麻麻地聚成一團。不時有黑亮的蟋蟀被這燈光吸引來,爬到電桿上或是潛伏在黑影里。小舅教我把手掌握成空心狀,蹲下來悄悄地扣住一只蟋蟀,再把它裝進褐色通明的小藥瓶里。裝進瓶里的蟋蟀便不唱歌了,我擔心它們被捂死,就悄悄的擰開瓶蓋朝里看,誰知它們就趁著這個時間從瓶口迅速爬了出來,嗖地一下就不知跳到哪里去了。我急得直跺腳,卻也無奈。蟋蟀清幽的琴聲是伴著夏夜溫柔的晚風一起蕩漾的,清風里總有一股幽幽的花草香,那是從附近的花園里吹來的,因為信號樓后有一個很大的花圃里面種著鮮艷的月季和玫瑰。濃重的夜色里,那股道上藍色、白色、紅色的信號燈就像一顆顆閃亮的寶石,散發著神秘而遙遠的光,燈光變綠時,火車就要來了。我在這樣的張望里,不知不覺就困倦了,漸漸地趴在媽媽或是舅舅背上睡熟了。似乎總想等到綠皮車在夜色中駛來的那一刻,卻總在等待中便進入了夢鄉。夜行的綠皮車對我來說總保持著一種神秘,它親切而遙遠,讓我充滿向往。
多年之后,那趟家門口的綠皮車已漸行漸遠退出了旅客運輸的歷史舞臺,伴隨著它的離去,咸銅線上的許多小站也沉寂了。在一個秋風初起的午后,我走進了闊別多年的家鄉小站,那站臺上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似乎還是當初的模樣。只是空蕩蕩的月臺再也沒有了等候的旅客,沒有了當年??康木G皮車,凄然中我的眼角溢出了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