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貓

生日快樂
農歷七月十五,紀繁在萬米高空的飛機上,喝完三杯咖啡,寫完一個 PPT總結抬頭四顧,整個機艙都已陷入靜謐的沉睡??纯幢恚咽橇璩績牲c??Х鹊木壒拾桑袼记迕鳎粗巴獾暮谝?,一點倦意都沒有。
這樣的夜晚對她而言稀疏平常。她的工作么,用肖斐的話講,就是開會、做 PPT、半個亞洲飛來飛去。一個女人那么拼命干什么,難道能這樣一直飛一直飛,飛到死?
紀繁一向懶得和肖斐打嘴巴官司,笑一笑,心里不以為然,飛到死就解脫了?做人哪有那么容易解脫?
凌晨四點她下了飛機,擺渡車的燈光在黑夜里遠遠直射過來,開了手機才發現十二點整有一條微信。
生日快樂。這才想起來,原來今天是她的三十七歲生日。
夜風實在涼,她攏了攏衣領??粗_邊一排橘黃色的航道燈,給了自己一個半抱的姿勢。
Happy birthday to myself。她對自己說。
老么的如影隨形
微信是老么發來的。戀愛七年,分手八年,她換了三次電話號碼,但是對方像條訓練有素的警犬,總能在漫漫人海中嗅到她的蛛絲馬跡,逢年過節外加生日,他的慰問如期而至,紀繁最開始覺得有點作,作習慣了,她倒也泰然了。
其實頭幾年,她倒見過老么好幾次,同行,競爭對手。
分手后第一次見老么是六年前她陪同老板參加招標,落座沒多久就有人拍她的肩膀,一回頭,正見老么那張天然老成的臉。紀繁?那么巧?
她先是心頭一凜,看了看老板,老板笑得很官方,熟人???
他微微一笑,是啊,熟得很,光看背影就認得出來了。
一瞬間紀繁以為自己還停留在大學時代,而這個場合身份置換過的男人,還是那個三天兩頭換工作沒個譜靠的男人。她還記得最后一次吵架,這個男人提著一只叫花雞回到他們合租的小房子里,對她說,紀繁,不是我不想上班,我只是不樂意給那些孫子打工。
她氣急反笑地開始收拾行李,老么,有本事,你就去當爺爺啊。
那天是老么的公司中了標。散場時,老板皮笑肉不笑,你們聊會吧,我先走了。她收拾文件夾就跟上,沒什么好聊的。
后來又遇見過一次,在客戶的飯局中,對方說小紀啊,給你介紹一個人,就把老么拉到她面前了。這一次老么像是脫胎換骨,一貫桀驁難馴的頭發終于被收拾服帖,他骨子里那股子散漫勁收得一干二凈,甚至一臉虛偽客套地伸出手,久仰紀總大名,今天有幸一見,果然人比花還美啊。
那次飯局老么就坐在她身邊??蛻粢淮未蔚睾八染?,她一杯杯喝了。老么也起哄,紀總酒量驚人啊,我也來討教討教。
說是心里沒怨憤,那是假的。當初她剛入職場,應酬酒喝完回家難受得抱著馬桶吐,老么邊拍她的后背,邊說,就不會少喝點,女人喝酒要學會勸,老自己端著杯子喝,不怕喝死?
她哇哇吐完膽汁,頭昏目眩地罵人,你會勸你咋不出去喝啊。
老么就不吭聲地給她熬醒酒湯,半夜扶她起來喝一碗。才隔了幾年,他倒像個陌生人,勸起酒來就跟不認識她似的。
一恨,喝得更兇狠了,自己倒一杯紅酒碰下老么的杯子,袁總,我先干為敬啊。
那天晚上她不只喝吐了還喝斷了片,關于那杯酒之后的故事,她的記憶像是被洗得干干凈凈,第二天中午她被一陣敲門聲驚醒,這才發現自己只穿了一身貼身內衣,正躺在酒店客房,服務員提著一件黑絲長裙,袁先生讓給您送上來的。
她大驚失色,服務員又說,袁先生說他就在餐廳,如果您換好衣服,邀請您下樓用餐。
那頓飯她沒吃,準確地說,她落荒而逃了。
那天晚上究竟有沒有發生過什么,對于她來說,始終是個謎團。她隱隱有點覺得,老么這種如影隨形是一種刻意的行為,曾經她對他的輕慢,如今,他正用他自己的方式向她報復。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牙一咬,心一橫,換了工作,再換電話號碼。不過這倒成全了她,不然她 怎么有機會做到今天的成績?
這樣的談情說愛
八點她還得趕一個碰頭會,這會兒,她決定去吃一碗長壽面。
認識老么之前,她從不知道自己的農歷生日是中元節。大二那年,老么去批發市場弄了一批花燈,中元節當晚把通往她寢室必經的那條湖邊林蔭道點綴得五彩斑斕,她和其他人一樣,繞有興致地猜著花燈,猜中的字謎答案交給老么,老么就發一份禮品,最后她突然驚覺那一長串的花燈謎底連起來居然是:紀繁,祝你生日快樂!年年花似玉,歲歲有今朝!
她唰一下,臉就紅了,在沸騰的人群中突然感覺到一種青春放肆的涌動。月亮在云端急走著,身后的湖水溫柔地舔舐著岸邊的草地。她突然意識到,這樣的一種即將脫離河床四處奔流的狂野暗潮,會不會正是老么給她砸開了閥門?
后來她的經歷證明了這件事實,和老么分手后,她人生的河流終于復歸安寧,中規中矩無聲無息地朝著那個終極目標流淌著。
就像這個隱蔽而特殊的生日,她再沒有告訴過別人,奇怪,就好像是她和老么之間特有的一種秘密約定,每年此刻,他發一條問候消息,她則心照不宣地去吃頓生日大餐。
一碗面支撐她忙到午后,卡爾才打來電話,語氣一如既往溫柔,晚餐請你吃壽司?我發現一家私人壽司店,很難預約的。她突然沒來由地有一種久違的疲憊,至少有半個月來她都沒有睡過完整覺,越南分部成立,她被抽調過去指導,越南人優哉游哉的工作效率簡直令人發指。
想了想還是拒絕了,晚上我想早點休息。這段時間太累。電話里聽不出來卡爾的情緒,他只是說,好,那明天再見。
肖斐曾經催她快點找個黃道吉日嫁給卡爾算了,好歹也是個四分之一血統的洋鬼子,生出來一個混血 BB,至少從基因上將功補過抵了她卵子日趨老化的缺點。
她瞪一眼肖斐的口無遮攔,一想到對方描述的那個畫面居然打了個冷戰——她,卡爾,和一個混血 BB的家庭。
幸福也許是相似的,她卻覺得幸福有一千張面具,就像她身邊是卡爾,還是老么,顯然會是截然不同的。
和卡爾交往最大的好處就是能像個成年人那樣談情說愛。很淡很節制,淡得可以不用維護經營,不咸不淡地交往了兩年,他們一次爭執都沒有發生過,有一次她帶著工作情緒和他約會,中途他方向盤一轉把她直接送回家門口,喝杯紅酒早點休息,等你情緒好一點,我再給你打電話。
就像他們在經濟上的 AA,就連感情,也是各自 AA,負責調解處理自己的那份波動心悸。肖斐對她情怯如此無法理解,這樣連感情都自負盈虧的好男人,你還挑揀個什么?
其實她沒對肖斐說過,就在前不久的一次約會中,卡爾舉止僵硬,欲言又止,她從他手指摸索的口袋中揣摩出一個戒指盒的形狀和一場也許即將發生的求婚。她無法肯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但無 論如何也不能放任自己賭一把,只得裝作很不經意地說,也許,現在的相處方式,正是她最想要的。
沒有壓力,沒有束縛,也沒有對彼此的期望和失望。
愛笑的女人
紀繁三十五歲以后難得情緒失控,終日一張笑臉盈盈,笑是她抵抗職場風波及生活沖擊的法寶,這把利器她用得很到位。
會笑的女人總是有福的。這句話十幾年前老么就說過,他說紀繁是他見過笑得最好看的女人,過一會他再補充一下,不過很有可能我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學生時代的她一票男生追著捧著,她偏偏就喜歡和沒點正經的老么廝混在一起。她二十二歲的生日是和老么一起在湖南鳳凰過的,那時候鳳凰剛開發,還沒那么火爆,沱江邊上的酒吧才零星幾家。老么和幾個當地的船夫調侃,討了兩朵蓮花燈興沖沖跑過來,喏,生日快樂啊,小妞。有什么愿望快點許,你說你生日怎么就那么會選,中秋你不挑,端午你也不挑,非要選個農歷七月半中元節。
她使勁地捶了幾下老么的背,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她閉上眼睛許愿,一股子熱熱的鼻息撲在她臉上,一睜眼,老么厚嘟嘟的嘴唇靠得那么近,她嚇了一跳,伸手就把老么推江里去了……
那天她笑得最放肆,蹲在岸邊哈哈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老么像條鯉魚一樣躍出水面,一把扯住了她拖到水中,厚嘟嘟的嘴巴又壓了上來……
離了老么她依舊很喜歡笑,唯一的區別是,十五年前老么說一句笑話,她是哈哈拍著桌子大笑,現在,應酬的飯桌上遇見個把素質一般的客戶說幾個黃段子,她是無動于衷地抿著嘴笑一笑。
后來她再沒見過老么,也有同學偶爾提起他,老么啊,前年開了個大戰霧霾店啊,光空氣凈化機一個月都買了兩千多臺,賺翻了,現在都把分公司鋪到北上廣了。
她心里微微一動,想起來那時候喊他去當爺。小樣的,還真當上了呢。
同學通常還會頗有深意地補一句,好像他還單身哦。
大家的眼里,好像他和自己的單身,是同一個含義似的。
其實誰離了誰不能活呢?有一回她在醫院掛點滴,半日閑居然是從這里偷來的,想起來翻翻老么的朋友圈,他發照片發段子調侃,一張小小的照片中,一大一小兩只手掌投射的影子疊在一起。醫院大概是最容易滋生傷感的地方,連她也難免暗自唏噓了一番。
如釋重負
折騰了一天,十二點將近,她總算把自己收拾妥當扔在了床上。像她這樣寄情于工作的女人,到了這個年紀,大概只會對床有無限的愛意。幾年前,她還能口無遮攔地在同學聚會上俏皮無比地說一句,愛情之于我,既是一飯一蔬,也是肌膚之親,更是疲憊生活的英雄夢想?,F在呢,幾萬一套的 LAMER都擋不住她肌膚松弛的腳步,一勺橄欖油一勺黑醋拌一小碗有機生菜,看上去健康又滋味,連吃上幾天,她也覺得了無生趣。
也許這就是生活吧,日子再怎么豐盈充實,也許總有它無法對外人言明的陰暗面。再看看肖斐那些在婚姻里東奔西突的女人,一樣的,在日子里一茬接一茬地收割著她自己的喜怒哀樂。
愛情如果真是英雄般的夢想,她倒希望愛情能像這張價值不菲的記憶床,完美貼合她的身體曲線,在她最需要的時候,給予她無限的支撐和安慰。
她看著床頭的鬧鐘又一個輪回一下子指向十二點,微信的提醒聲恰逢此刻又響起來。居然還是老么,發來一張璀璨璨的鉆石戒指圖片??瓷先ィ瑝驇卓死税?!
好看不好看?
挺亮的。
明天我就要結婚啦。你不恭喜我?
恭喜你。
婚禮來不來?
下次吧。
算你狠——你什么時候結?
問這做什么?
咱約個娃娃親唄。
……
紀繁,給你手機定個鬧鐘吧,以后生日,讓它提醒你。
不用了。
再見。
再見的意思,是再也不見吧。
紀繁以為自己會有點點的情緒波動,其實什么也沒有,老實說,她居然有一種如釋重負。愛,愛而不得,得而失之,其實有什么分別,時至今日,她終于明白去揮霍和珍惜,還真是同一件事情。至少,她揮霍過。
她給自己倒了一小杯紅酒,看著三十二層的窗外,不遠處的高樓里藏了萬家燈火,一格窗子一個故事,像一個個微型屏幕,上演著屏幕后的人生。誰不是戲呢?從對面別人的窗子里看過來,她這樣一個夜半喝著睡前酒的單身女人,又何嘗不是故事呢?還不是一樣,演著別人眼中的戲碼?
那天晚上紀繁夢到一架奇怪的飛機,機艙里居然流淌著一條浪花四濺的河流。飛機滑行,滑行,終于一躍而起,帶著那條河流,就那樣在空中靜謐無聲默默地飛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