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利娜
在麥家紅遍全球之時,如何將奇跡轉變成制度和規則,如何借力和參與海外出版社的商業營銷活動,把更多的中國作家推向海外,是中國出版“走出去”的新課題。
麥家作品十幾年來在海外默默無聞,卻出人意料地在2014年全球飚紅,并引發了全球讀者關注的“麥家現象”。“麥家現象”的出現是必然的,還是偶然的?這次中國主旋律作品席卷西方大眾市場,能給中國出版“走出去”帶來什么樣的思考呢?
偶然和必然的“解密”
2010年的夏天,米歐敏看完上海世博會后,準備坐上返程的航班,由于天氣原因航班延誤,滯留機場的米歐敏在機場書店閑逛時,一眼相中了麥家的《解密》,故事就此拉開序幕。米歐敏的爺爺曾經是英國的一名諜報工作者,看到《解密》的瞬間,米歐敏就想到了酷愛諜戰小說的爺爺,精通漢語的她決定將小說翻譯成英語給爺爺閱讀。也許剝離了功利性,本著本心去做事情,任何事情都將有一個完美的結局。一次偶然的機會,米歐敏將她翻譯麥家《解密》一書給爺爺看的事情告訴了英國著名漢學家藍詩玲,而藍詩玲轉而又將英譯版《解密》推薦給了英國企鵝出版公司。隨后,《解密》被美國FSG出版公司簽下美國版權,繼而西班牙語、俄語、法語等24種語種版權陸續出售。距離麥家將自己作品的海外版權交給臺灣的版權公司已經過去數年,麥家本人都未曾想過《解密》等書的海外版權能夠如此順利地被售出。
這個海外版權輸出的故事帶著幾分歐式的浪漫色彩,如果說米歐敏是幫助麥家開啟世界大門的鑰匙,那么海外讀者和媒體就是促進麥家的諜戰之風吹向世界的各個角落的潤滑劑。在《解密》英文版上市后,它創造了中國作家在海外銷售的最好成績。上市當天,《解密》即創造中國文學作品海外排名最好成績:英國亞馬遜綜合排名第385位;美國亞馬遜綜合排名第473位,列世界文學圖書榜第22位。這樣的成績在中國作家身上從未發生過,除了驚人的市場表現,海外各大媒體的關注度也前所未有。《解密》英文版推出后,受到全球媒體集體追捧,美國的《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紐約客》《出版人周刊》,英國的BBC電臺,《每日電訊報》《衛報》《泰晤士報》《金融時報》《獨立報》等40多家西方主流媒體都給予了極高的評價。美國《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等報刊記者更是專程從美國趕赴杭州對麥家進行采訪。美國的《華爾街日報》在一個月內連續三次報道麥家;《紐約時報》說:“麥家在作品中所描述的秘密世界,不僅是關于中國的,也是關于世界的”;英國《經濟學人》周刊更是在封面直接指出《解密》是“一部偉大的中文小說”。
2014年6月,麥家《解密》的西班牙語版在西班牙上市,首印3萬冊,12.5%的版稅,18條公交線路連續40天的廣告投放,十幾家媒體同時追捧,這些都足以說明西班牙出版方對麥家的重視。結束西班牙的活動后,麥家又啟程去了墨西哥、阿根廷、巴西,帶著《解密》西班牙語版與拉美讀者見面。在著名的世界最美書店之一的阿根廷雅典人書店文學類作品排行榜上,《解密》排名第一;綜合圖書總銷售榜單上,《解密》也攀升到了第二位,并在短短幾天銷售了上千冊。對麥家來說,這是自己的作品得到世界讀者肯定的幸事,然而對中國文學和中國出版界來說卻并非值得慶幸的事情。我們不止一次地在問自己,如果沒有世博會,沒有米歐敏,沒有航班延誤,那中國出版和中國文學“走出去”的這一段佳話是否就要重寫了呢?面對麥家現象,筆者通過解密麥家現象的必然性和偶然性,總結中國文學和中國出版“走出去”的20年歷程。
偶然之中的必然
麥家現象是中國核心價值觀和西方暢銷圖書市場的高度融合的體現。西方主流媒體幾乎傾盡全力追捧中國的主旋律作家,讓中國純文學作家成為歐美出版界的“新寵”。麥家的小說被稱為“新智力小說”的同時,也被認為是對紅色經典的延續之作。麥家的諜戰密碼小說的背景總是關于國家民族命運的,而主人公為了國家利益甚至可以犧牲自己的生命,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麥家的小說確實與紅色經典在主題上有著一致性。但是,麥家的作品與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紅色經典有著不一樣的地方,麥家在國家利益與個體自由之間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平衡點,將民族利益隱藏在個體的努力和奮斗之中,脫去了政治的外衣,讓讀者看不到作品的直接政治指向,但這件外衣仍然存在,讀者在閱讀作品時,根本無法回避作品所設置的政治背景,將政治性置于有和沒有之間,但正義和真理永遠貫穿作品,這就是麥家的小說為什么總能同時具備文學性與消費性的原因之一。麥家小說之所以能夠受到西方世界的一片好評是有跡可循的,也是有其必然性的,筆者認為有三方面值得注意:
第一,將故事沉重的政治因素剝除,講述個體追求的故事。麥家在處理這個國家利益與個人自由的問題上同樣表現出高超的寫作技巧,他首先將主人公拋入時代背景之下,然而又將他們從紛繁復雜的社會背景中抽離出來,如在《解密》中將容金珍放置到了封閉的701部隊,使其受到最為周密的保護,連外面轟轟烈烈的“文革”斗爭的硝煙也沒能滲透進這里;在《風聲》中將諸多嫌疑人關進“裘莊”,這些封閉的小環境馬上與大時代有了巨大的鴻溝,這些小人物也就從歷史中被剝離了出來了,他們要進行的是一場智力的角斗。對于容金珍、顧曉夢而言,指引他們這么做的最為關鍵的并不是對國家民族事業的考慮,而更多的是對自我的挑戰、是無奈被迫的選擇。李寧玉與顧曉夢分別代表了共產黨和國民黨的利益,但是最終能夠互助并不是建立在抗日的共同目標之上,而是李寧玉脅迫顧曉夢的結果。容金珍更加是一個沒有政治立場的人,他加入701并不是自主行為,而是一種被選中的命運。而破解密碼對他而言,更多的是對另一個天才發起的挑戰,他只要戰勝了另一個天才,也就戰勝了自己。這就是麥家的高明之處,諜戰小說既然無法擺脫與政治的關系,那么麥家就再創造一個密閉環境,將故事簡單化為一場智力的較量。一旦將政治的東西剔除了,小說就具有了普世價值,把民族大義和國家責任隱涵起來,作為一種深層的結構,而故事則在貼身的倫理和道德層面展開,這也是麥家的小說能夠走向世界的原因之一。
第二,塑造有缺陷同時具有個體意識的人物形象,符合西方文化對英雄人物的認知。十七年文學熱衷于對“高大全”英雄人物的塑造,這些英雄們都是具有神性光輝的,他們身上被作者精心地賦予各種最為美好的品質。西方的文學傳統似乎并沒有這樣的愛好,作為西方文學起源的古希臘文學,即便是住在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也是都有各自可愛的缺陷的,他們會妒忌,會不顧全大局,會計較個人得失,也正是因為這些缺陷幻化出無數美妙的故事。麥家筆下的人物也契合西方文學的這一傳統,他寫天才并非將天才簡單化為萬能的神,《解密》中的容金珍既是一個具有絕對高智商的天才,同時又是一個生活白癡,一個無法應付復雜社會的人。這樣的人物,即便在西方的肥皂劇中都隨處可見,《六人行》中的羅斯、《生活大爆炸》的夏爾頓都是這類人的代表,可見西方文化中有這樣一種文化認知,容金珍的人物塑造與之有著異曲同工之處,由此塑造了一系列麥家筆下的真人而不是真神。缺陷拉近了讀者與英雄人物之間的距離,如果作家只專注于人物缺陷來創作,那么文學也就失去了意義。我們在看到容金珍等人的缺陷的同時,更多的是被一種精神感染,麥家說從事密碼工作不可缺少的是“信仰”,麥家賦予了他筆下的人物以“信仰”,但是“信仰”卻不可簡單粗暴地理解為某種政治信仰,這樣做的話讀者可能就不會有那么大的興趣了。在這里,麥家更多地將“信仰”幻化為一種品質,一種精神,一種追求。容金珍執著于解開密碼,他更多地將這項工作當作一種研究,一種跟他的老師之間的智力較量,天才與天才之間的較勁,他的信仰可以說帶上了科學研究的意味;關在“裘莊”中的李寧玉面對的是與肥源、王秋田,甚至顧曉夢的較量,較量的是誰的心理素質更好,誰的邏輯更為嚴密,誰的膽識更過人。在這場貓捉老鼠的游戲中,李寧玉的唯一信念或者游戲目標只有一個,即將信息傳遞出去,而肥源的目標則是抓到老鬼,阻斷信息的外傳,小說的矛盾焦點變成了一種游戲。
第三,打開了后現代文學之門。拉美文學對中國當代作家的影響最深,馬爾克斯、略薩、博爾赫斯等人堪稱中國當代作家的精神導師,麥家更是對博爾赫斯推崇至極。麥家自認為看了博爾赫斯筆下的人物,才發現純文學也可以寫盜賊、寫間諜,他從來不愿意將自己歸為類型寫作的作者,始終認為自己是一個嚴肅的文學作家。《解密》的開頭會讓人以為他要講述的是和《百年孤獨》一樣的家族故事,魔幻現實主義在這里顯露了出來,當然單純的模仿是一種拙劣的技巧,麥家并沒有止于此。在《解密》中,眾多人物的回憶構成了容金珍的人生軌跡,但是人物本身卻從未發聲,甚至連他的心理描寫都從未出現,麥家最后留給讀者的是容金珍日記本的片段,這是容金珍唯一的“真實”。但是不同的人又從不同的角度解讀了容金珍,在結構容金珍人生故事的同時,不同人物的理解同時又在解構著他的人生,塑造與毀壞同時進行。《風聲》更是具有后現代的意味,在讀者順利讀完一個故事之后,顧曉夢的出現卻對前面完整嚴密的故事給予了無情的毀滅,她的敘述構成了故事的另一個“真相”,麥家做到了自我的解構,給小說留下了多元解讀的可能,同時也說明了歷史的真實是不可能再現的。后現代的元小說的元素在麥家的小說中也同時出現,元小說即故事包含多層故事,前一個故事就是后一個故事的元故事,而后者往往是對前者的解構。無論是《解密》,還是《風聲》,麥家對歷史的解讀、對人物的描寫都采取了一種開放的態度,他讓主人公缺席,在他人的述說中解構他們的人生,不同人物的敘述使人物的形象具有更多元的角度,同時也形成了自我矛盾,永遠無法還原事實的本來面目。后現代反對的就是傳統的宏大敘事,反對一元的解讀,主張多元的共存,而麥家的小說正是這種努力的再現。
從內容到文體,《解密》等作品與傳統的西方文學并沒有太多隔閡,這也為西方讀者的接受奠定了基礎。這也是麥家小說被西方接受的必然性。
出版“走出去”的后麥家時代
在麥家紅遍全球之時,如何將奇跡轉變成制度和規則,如何借力和參與海外出版社的商業營銷活動,把更多的中國作家推向海外,是中國出版“走出去”的新課題。
中國作家和中國出版的海外推廣往往存在兩張皮的問題,你做你的,我做我的。海外對某個中國作者感興趣了,買了版權,花很多錢去推廣,甚至國內出版社都不知道。例如余華、莫言、麥家都是這樣的例子,國內的各類推廣資助計劃在這些知名作家面前似乎很無奈,所謂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更有甚者,那些不是借助體制而自行“走出去”的中國作家,往往在作品內容上存在諸多非議。不說余華,莫言直到2012年才終于踏入茅盾文學獎的門檻,而獲得第一屆中華圖書特殊貢獻獎的余華,至今仍然與茅盾文學獎無緣。《甄嬛傳》紅遍海內外,但仍然被戴著宮斗的“黑五類”帽子。還有很多不斷“走出去”的作家在國內默默無聞,也值得我們加深對中外文化交流兩張皮的思考。因此,很多中國作家的海外推廣往往由境外出版單位一手操辦,國內出版單位不知如何援手,甚至一臉茫然。麥家現象之后,我們看到了一個中國出版“走出去”的后麥家時代,中國出版如何“走出去”,又成為一個問題。國內外的出版單位合力在全球范圍內推廣一個中國作家,浙江出版聯合集團策劃的麥家作品的全球推廣計劃可能成為中國出版“走出去”的一個創新。從2014年6月開始,浙江出版聯合集團和浙江省作家協會將在一年時間內,依托海外出版麥家作品的出版社,在麥家作品出版的英國、美國、西班牙、德國、法國等十多個國家進行巡回推廣,麥家將親赴海外參加各種文學沙龍、文學之夜、媒體和讀者見面會等。目前,中國圖書的對外推廣基本上局限于翻譯費資助,并在一些國際書展上做一些常規的簽約、發布等活動,還沒有為一個作家進行過在時間,地理上大跨度,并投入巨資的系列推廣活動。這個全球推廣計劃除從人力物力上支持海外出版社共同推廣麥家作品外,還將肩負著兩項主要的使命。
一是告訴海外讀者《解密》是什么樣的作品。通過中外聯合推廣,盡力正確解讀宣揚麥家作品本身包含的中國文化核心價值和各種中國文化元素,比如具有中國特色的英雄主義、國際主義,中國人的善良、刻苦、奉獻,等等,都在麥家作品中有充分的體現。麥家一直在塑造新英雄的形象,他們為國家利益付出了包括生命在內的許多難能可貴的東西。在這個不相信英雄的年代,他通過自己的創作,使無名諜戰英雄的豐滿形象深入人心。麥家希望通過自己的作品,把憑借意志力克服人類弱點和局限的超凡脫俗的中國英雄形象傳遞給世界,告訴世界一個完整的中國,這是作品真正的價值內涵。麥家的作品更多地將“信仰”幻化為一種品質,一種精神,一種追求,這造就了麥家作品的普世價值和跨界傳播力。
二是糾正西方讀者對中國文化的誤解。雖然目前境外媒體都肯定了《解密》的文化價值和文學特色,但還是有一些媒體的宣傳突出諜戰主題和商業屬性,這就導致西方讀者會對作品產生理解上的偏誤。《紐約時報》就提到:“斯諾登新聞事件發生后,美國情報部門對全世界大規模實施監視、偵聽這一聳人聽聞的事件公之于眾后,人們對麥家的作品頓時又有了新的認識和感受,其現實意義不容置疑。”《解密》從商業上來說,確實借勢了斯諾登事件的影響,但兩者完全不是一回事。從一些已經發表的境外書評中,我們還是可以發現一些西方讀者和媒體對中國當代文學的接受習慣:比如突出作家的家庭成分,不幸的童年,地主、基督徒和右派概念,小說的政治背景,借助密碼破譯的神秘突出東方文化中的靈異,等等。這些情況都在理解上存在很大的偏差。在向世界推廣麥家的同時,能夠準確和及時地傳達我們的表述,這也是中國出版界的責任。
后麥家時代給我們的諸多啟示中,有一個最重要的,就是如何重視優秀譯者的培養。中國文化“走出去”需要搭建更多橋梁和平臺。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與葛浩文、陳安娜等海外翻譯家的翻譯工作是分不開的。麥家的作品能夠在海外走紅,與譯者米歐敏在上海機場書店的偶遇《解密》有關。譯者特別是海外眾多漢學家,是中國文化“走出去”的重要媒介。他們不但是稱職的翻譯,更是書稿最有力的推薦者,海外出版社引進翻譯圖書,往往都會找漢學家審讀。鑒于海外譯者資源的重要作用,建立海外漢學家和譯者數據庫,搭建中外作家和譯者的交流平臺,經常性開展各種交流培訓活動變得非常重要而且緊迫。英國企鵝出版公司于2009年開始,連續三年在中國舉辦中英文學翻譯培訓班,并投入大量資金,邀請海外一流翻譯家和中外作家匯聚一堂,交流中英翻譯經驗,培訓年輕翻譯家,取得了很好的效果。麥家作品的全球推廣計劃,與海外出版機構和漢學家、翻譯家的零距離接觸交流,也是一個很有意義的中國圖書“走出去”的平臺建設工程。
(作者單位:浙江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