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侯昌宇
四川閬中人。西北大學文學院現當代文學專業研修班學員。現居西安。
西北大學的南邊就是邊家村,之間一條小街名叫大學南路,來來往往的人流將西北大學和邊家村粘接在了一起。那年初夏,我與幾位同學一起搬出了西北大學的學生宿舍,租住在邊家村的民房里。
大學南路上餐館發廊、鞋店雜貨鋪臨街羅列,每日人來人往,人聲鼎沸。新聞系的高海潮的女朋友孫XX,幾乎每到這里都要買些炒板栗、爆米花、山楂片、鹽水清真花生米等零食,提溜著來到邊家村與高海潮一起分享,室友們見了她來就離開了。我去了書店,不買書,只是略帶把書翻一翻,抑或看看那些似曾熟悉的書名而已。盜版的《白鹿原》《廢都》印制精美,《路遙文集》縮印為上下卷,字小得需要放大鏡才能看清。
肚子餓了,便買一個肉夾饃,加一只烤紅薯,然后昏昏然回租住小屋。樓梯陡狹,轉角處的垃圾簍翻倒著,大花貓狂叫著撕扯一只避孕套。高海潮和孫XX已經不在屋里了,滿地的瓜子皮花生殼。正剝著烤紅薯,門就被擠開了一個縫,鉆進一個頭發蓬松的女人腦袋來,是房東梁大嬸,她是來催要房租的。這個50多歲的女人,一口地道西安土語,直戳戳,硬邦邦,真要吃幾個厚重的鍋盔饃才能說出她那種語調。梁大嬸滿臉愁苦,我來邊家村一個多月從未見她笑過。她的大兒子20多歲了,好像腦子有些問題,有時瘋瘋癲癲,斜歪著嘴在巷口對路人咿呀呀。房東有個七八歲的小女兒,樣子乖巧。周末的早晨,小女孩就用那把比她個頭還高的掃帚,將樓梯從上到下清掃一直到大門外。稍有點時間小女孩拿出書本做作業,但梁大嬸很快就叫罵開了,小女孩便奔跑著買鹽打醋去了。梁大嬸的上門丈夫我們叫他陳師傅,黑臉瘦長話少。他在一家大型酒店當電工,一回來就拿出錐鉗扳錘,敲敲上水管,捅捅下水道,沒個停歇。
聽一位女生說那小女孩并非房東親生。一位漂亮的在校女大學生懷孕了,可她沉入了三角戀或許四角戀,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白。生下孩子后,在一個風雨交加的雨夜,女大學生離開傷心地去了南方,孩子就交給這房東收養了。現實版的戀情劇如此凄婉,但熱戀中的人兒依舊不能自拔地陶醉。
高海潮搬走了,與他的女友一起另覓愛巢去了。我與老牛同住一室。來自陜北的老牛滿臉絡腮胡子,因屬牛脾氣又有些牛性,便有了此號。老牛看不慣男女勾肩搭背,更痛惡戀而同居的行為。那段時間他常去圖書館,埋頭于經典雅籍,古今中外,都廣泛涉獵,他似乎要惡補。但不到兩月,他便每日酣睡至午后方醒,學校也去得少了。此時,他覺人世險惡社會弊端都需要他激揚文字,可幾個月過去,也未見完整的篇章。老牛從舊書攤淘回《魯迅全集》,他尤為鐘愛魯迅雜文,且能熟讀背誦,每與人爭辯,他便“魯迅曾說……”唾沫橫飛,恣意汪洋。
幾個文學發燒友常聚,縱橫漫談。都在年少時寫了些文字,也曾見諸報刊,便時常捧出來激情誦讀,便自詡詩人、小說家了。更為張狂地將自己的蝸居取名“下里巴居”,還把各自的名號都貼上門板,諸如“秋石”“云中鶴”“大漠孤客”之類。
太白路上的灑水車哼著《渴望》曲,盛夏的西安燥熱難耐。邊家村的民房大都加到了五六層高,房東梁大嬸通知我月租上漲30元。大學里開辦了形形色色的夜校班、自學考試班、在職培訓班、研修班,越來越多的青春男女涌向了邊家村。為了尋求更便宜的住處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搬家。于是便從邊家村的第一個巷子搬到第二個巷,抑或從第二層搬到五樓頂層。我與老牛也搬了幾次,這次我與老牛已經是相鄰而居了,他那尖細的呼嚕聲,總讓我擔心他啥時候一口氣調不上來,就見了他的魯導師了。我的書越搬越少,從舊書攤淘來的《金瓶梅鑒賞辭典》沒了蹤跡。經常搬也有好處,呼朋引伴,每人只拿一件東西,一趟就搬完,也有理由男女相聚一起吃喝一頓,再湊錢去邊家村工人文化宮看一場電影。海潮就單獨陪女朋友看了三次《泰坦尼克號》。可沒多久,我就看見海潮在快樂酒吧喝悶酒,他一點兒也不快樂。學酒店管理的女友已飛往深圳,在與他溫存了一通宵后,起床時就提出了分手。肝腸寸斷的海潮就一氣做了十首夢牽魂繞的新詩,就來酒吧醉生夢死。老牛恨鐵不成鋼地大罵,你還真以為自己是徐志摩了,簡直就是一個傻蛋,你是在用自己的青春為別人培養老婆。
老牛從賣大棗的榆林老鄉那里借來兩百元大鈔,一起相跟著去邊家村十字吃新疆大盤雞。盛雞的青花大盤子很厚重,土豆塊大而生硬,味狠辣。女服務員十七八歲,水靈纖弱,我總擔心她盤子端不穩會掉在地上。
深夜的大學南路,清潔工用三輪車拉了幾個碩大的泔水桶,滿載而去,帶走了一天的喧囂。
睡夢中被吵醒,原來是隔壁的老牛在叫罵。老牛的西邊隔壁屋里住著一小女人和一老男人,每晚房事總搞出很大的聲響。那小女人著實漂亮,見人就面如桃花般微笑。每見我們這幫學生掉書袋般胡侃,眼里就有些許羨慕,但更多的是落寞和哀愁。她整日很少說話,就在院子里洗洗衣服曬曬太陽,只是午后去菜市場,買些豬肝牛肉雞腿鴨脖等回來做飯。每個早晨她就端出一只古色的尿壇,在巷口排隊等候上公用廁所,一步一動頗有風韻。進出的男女無不側目,那些自以為才女的女生們,也流露出假裝不屑的忌妒來。蝸居樓頂發奮考研的曹建平說,他在這里兩年,親眼見證了這位叫小紅的少女是怎樣演變成了少婦的,他說這話的時候他抽搐的嘴角分明在疼痛。這個老男人有些禿頂凸肚,每日早早出門,在建材市場做生意。也許邊家村這些劣質民房隔音不好,夜里從那屋里總傳出小女子的哭笑聲、呻吟聲,混雜著拍打肉體的聲音,小女子那個不太結實的床頭有節奏地撞擊老牛頭枕側的墻壁,這讓老牛很惱火,許多不眠之夜他心猿意馬,不得不高聲朗誦“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這晚老牛朗誦了一陣,隔壁似乎沒有停歇的跡象,動作更猛烈了。惱怒的老牛甩門而出,對隔壁的門一陣猛踹,于是驟停無聲。但很快那老男人沖出屋來與老牛對罵,繼而要開打。老牛雖有些蠻勁,但真要與那個肥壯的老男人決斗,是要吃虧的。于是樓上樓下的學兄學妹們都趕緊圍觀助陣。老男人見人多勢眾,只是罵咧咧退回屋去,隨后又跑出來舉起一個本本比劃著,滿口江浙口音地叫嚷什么什么合法你管得著嗎?原來他手里高舉的是結婚證,滿院上下哄堂大笑。燈光映在老男人的額頭,頭發稀疏一片油亮。既然人家合法,那也就懶得去管那床第之事。只是從那以后,那個叫小紅的女子見了人總是低頭,散披的頭發蓋住了半張臉。老牛也在很長時間里承受著大伙的嬉笑。endprint
深秋的寒意襲來,大學南路的攤販早已掛出各色廉價的羽絨服。西北大學校園里的那條林蔭道上已是金色滿地,俊男靚女們便開始新一輪拍照。高海潮拾回一摞銀杏樹葉,在上面寫些纏綿詩句,再去太白路的光與影攝影店塑封起來,一張張郵寄給本校的外校的學姐學妹們,當然也要郵寄給已經遠在天涯的孫XX。
遠在川北鄉下的老家已三個月沒寄生活費了,我不得不想辦法解決明天的吃飯問題。邊家村十字一家廣告公司正在招兼職廣告投遞員,星期六我去領了一萬份“百分百”快餐廣告單,在西北大學、西北工業大學的男生宿舍樓里上下奔跑,每個宿舍的門縫里塞進六七張,水房衛生間貼上兩三張。傍晚,我已累得快散了架,但還有兩千來張“百分百”沒發出,于是來到大學南路,向過往的男女老幼散發,一個多小時,宣告收工。興沖沖跑到廣告公司領取了50元的勞酬,這足夠一個星期的生活費了,這活兒比我老爸種桑養蠶要容易得多,決定星期天再發兩萬份。廣告公司女經理表揚我今天干得認真,她說宣傳單沒往垃圾桶里塞,否則今天一分錢也拿不到手,原來他們派了人專門跟蹤抽查。我在大學南路的大學生餐館請兩位女同學吃蓋澆飯,外加一杯黃桂稠酒,明天得請她們幫忙在女生宿舍樓散發“百分百”。
大學南路有幾家皮鞋修補店,也能訂做皮鞋,老板都是溫州人。一位年輕女老板,修補鞋子的技藝絕好,很多男女同學都提著鞋子來修補。據說女老板是位大專畢業生,幾年前年來西安,一無所有的她在大學南路路邊擺了修鞋攤。一位中文系的學兄曾問她,你大學畢業卻在路邊擺攤修鞋不覺得沒臉面嗎?女老板回應像你這樣面黃肌瘦一日三餐都吃飽就有臉面嗎?學兄不甘心,又問你這修鞋攤能有什么發展呢?女老板非常自信:“當然會發展,我一年后就會開個小店,三年后就會開一家商鋪,今后還有可能開家制鞋工廠。”兩年過去,女老板已經有了兩間皮貨商鋪,各類皮革配件,琳瑯滿目,生意紅火,她老公還有她弟弟也都在店里打理。于是有媒體報道她的創業經歷,她與那位不知名的學兄的對話一時也成了腳踏實地勤奮創業的案例經典。
每到周末放學的時候,校門前就停了許多轎車,大腹便便的人,對著鉆進他們坐騎的學生妹妹吐煙圈。穿著校服和球鞋的男生們無不在此時低下高昂的頭顱。轎車從大學南路呼嘯而過,路邊坑洼的泥水濺起來,曹建平那雙剛穿上腳的新鞋就占滿了泥點。
我又去發傳單了,這次是承德露露飲料的營銷推廣,我承攬了五萬份POP宣傳海報,邀請老牛加入。我還是在幾所熟悉的大學里的宿舍樓里奔跑,老牛就從他老鄉那里借來三輪車,再邀上兩位同學,拉上一車海報去環城路發放。可直到晚上十點,老牛才神色暗淡的回來。原來,他騎上三輪車正在環城路向行人發遞時,幾位城管把宣傳單和他的三輪車沒收了,身上僅有的20元錢也交了罰款。所幸最后還把三輪車要了回來。
邊家村里有兩條小巷名叫邊東街和邊西街。邊西街除了蔬菜水果市場外,間或一些糧油店、熟食店、理發店。邊東街則堆擠著各類生活用品店,桌椅板凳、鍋碗瓢盆、枕被蚊帳、痰盂尿桶,盡有。當然還有計生用品店,理所當然還有疑難病婦科病門診部,門窗上張貼“專家坐診無痛人流”。最有名的當數邊東街劉學典生殖健康醫院,西安的廣播電臺、電視臺,都在深夜讓劉學典院長或者名醫專家做關于生殖健康的專題講座。他們以普及青少年生殖健康知識為己任,不無細致、不無關懷、不厭其煩地講了又講。生物系的楊俊就說,他們班很多男生在深夜的被窩里收聽,無非就是手淫或意淫。
那個年代男女學生個個都揣著隨身聽,大部分時間鎖定西安音樂臺頻道。電臺有位知名年輕女主持,擁有很多聽眾,據說那位女主持還是我們的校友。于是相擁著去開發區火炬大廈廣場溜達,西安音樂臺就在那樓里。楊俊說這位學姐的聲音確實很性感,可王鴻群就嚷開了,算了吧,還性感,我真見過她,長得沒一點女人味。
王鴻群來自安康,父母都已去世,老家的河道里發現了沙金,于是他請人把河壩里自家幾畝沙地翻了個底朝天,淘了些金賣了錢,就自作主張來到了西安求學。王鴻群生得甚為瘦小,輕弱得風一吹就會飄起來一樣。這老弟尤喜名人傳記,對政治時事頗為關心。他整天東奔西竄,腦子卻極為靈光,無所不知,學問頗為旁雜。
王鴻群還有個本事,來邊家村不到幾個月,就和邊家村的老少村民們搞成一家親了。誰家見了他都會問吃了沒?他能把少婦正在喂奶的孩子抱過來親親,也能與七八歲的小孩一起玩一上午,甚至還能蹲在門口幫大媽們摘一下午韭黃。邊東街有一公廁,趙老頭看管收費,一張缺腿的桌子上面擺放一部破舊電話機。村巷子里端的免費公廁前,每天早上等著倒尿盆的排起了長隊,屎尿發出陣陣沖天的腥臭氣,讓人眩暈,很多人就去趙老頭看管的收費廁所。趙老頭酷愛下棋,村里沒幾人是他的對手,頗為自得的老趙常與棋友高聲論道。偶有人因水火無情,要趕往學校聽課,免不了如廁忘記給錢的,趙老頭無論男女,便破口大罵,有錢吃飯沒錢拉屎尿尿?搞得人甚為尷尬。但王鴻群卻是例外,如廁不給錢也不挨罵。原來王鴻群在棋盤上接連九局把老趙殺得落花流水,老頭佩服得連說九次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從那以后,趙老頭常請王鴻群切磋棋藝,他們成了忘年交。于是就有傳說,王鴻群年幼時,曾流浪江湖,饑迫生病于荒野,幸得一老道人相救,于是在山上打柴挑水半年之久,棋藝便是從老道人那里學來。
冬日深夜的邊東街,灰暗的路燈霜一樣瀉在公廁旁的塑料棚上,彈棉花的河南老夫婦還在里面忙碌。春去秋來的四季,他們一直在這個棚里勞作吃住,因為手藝好,附近一些上了年紀的人都喜歡找他們彈紡棉被。我常去他們塑料棚旁彷徨,他們的背和四肢終日弓曲,常年都是一些布塊布條捆扎在身上,灰絨絨裹著,沒人知道他們的苦與樂。那張蒼老光亮的弓弦整日機械而單調地重復著:嘡嘡嘡——噠噠噠;嘡嘡嘡——噠噠噠……
一個陽光的午后,我看見那位老婦人拿著一張照片,在趙老頭的桌旁撥打電話,那張照片的背面寫著電話號碼。趙老頭在一旁激動地給旁人說,真不簡單咧,供養出兩個大學生,還在同一個大學吶。照片上兩個姑娘笑得燦爛如花,背景好像是什么學院圖書館。老婦人拿著電話的手顫抖著,問女兒們啥時候放假,不時抹著臉上裹著塵灰的淚涕,那雙變形的手,深而發黑的裂痕里粘扯著棉花絲,與她滿身的布條在冬日的風中一起搖曳。endprint
放寒假一個星期以后,我才買到回鄉的車票。車站人山人海,車廂里塞滿了打工回家的老鄉和他們的行包被裹蛇皮袋子。哪怕忍受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上廁所腳無立錐之地的擁擠,我都要回去。家鄉那間破舊的木屋里,有我那日漸衰老的老爸在等待我。煙熏火燎的灶屋里,臘肉散發誘人的香氣,我要撕下曾經的作業本,為父親卷一支旱煙。大年三十,我要去荒草坡母親的墳前,給母親燒香磕頭。然后在山梁上張望曾經熟悉的延綿山巒。
嫩芽初上太白路的白楊,西安的初夏就暴熱地到來。學校校務處突然貼出緊急通知,要求一至三年級全日制的學生一律住進學校宿舍,否則給予嚴厲處分。起因在于,張家村派出所例行掃黃打非檢查,在大學南路鐳射影像廳,查獲幾十名學生通宵觀看黃色淫穢影片,其中竟有一半是在校女大學生,一時間,各大媒體競相報道。
吳戈平這幾天很煩惱,他再三阻攔女友搬回學校宿舍,可是還在讀大三的女友哭鬧起來,因為在她看來,愛情與畢業證是同等重要的。低年級楊俊就又搬回了學校宿舍,只在周末到邊家村來串門。楊俊說他們班長就抓住了一對正在樹根下玩得甚歡的男女。深夜,班長和糾察隊員在操場巡邏,遠遠地聽見黑暗的圍墻角落有響動,便手電筒一掃,照見了白晃晃大腿和肥碩屁股。一男生把牛仔褲脫到了腳跟,從背后將女生裙子撩起,女生雙手扒著那棵粗大的白楊樹,嘴里正哼哼唧唧叫著。結果卻是把班長和糾察隊員嚇得落荒而逃。另傳,傍晚,糾察隊員逮住一對男女在經管院旁的林蔭道上手挽著手散步,舉止甚為親密,于是上前強行制止,結果那是剛從國外回來的一對博士夫婦,即將在化工系院任教。但邊家村的景象一如往昔,因為畢業后仍有蝸居在此苦讀考研的,也有即將畢業不愿離開這座城市的,更多則是各類成人班自考班進修班培訓班的男女,涌到這里折騰喧鬧,拋灑著青春與激情。大四學生們擁向各大人才交流會,四處散發自己精心制作的簡歷推銷自己。雙向就業的呼聲喊叫了多年,天之驕子的光環,到世紀末的最后幾年里似乎消失殆盡。
何去何從的問題,也擺在我的面前。大學南路的路面被挖開,泥塵高揚,這樣的修補似乎每年都要進行兩三次,挖了埋,埋了又挖,沒完沒了永不停息。商店的卷閘門刺眼地亮,美女們的玉腿眩暈地晃。人流里的我前所未有恐慌和落寞。吳戈平在去了幾次人才交流會后,就再也不去想那工作的事情了。很快他從二手市場買來一輛三輪車,可是房東那個院門口卻窄了三公分,三輪車怎么也無法擠進昏暗的院落來。他便風急火燎地搬家到另一個比較寬敞的院子,那里面停滿了賣菜賣油條賣臭豆腐的三輪車。傍晚的時候,吳戈平就出攤了,他賣的是各種暢銷書。西北大學校門口的天橋下,吳戈平將折疊鋼絲床展開,擺出了《二戰風云錄》《拿破侖傳》《莊子》《本草綱目》《菜根譚》《為人處事厚黑學》《唐詩三百首》《豐乳肥臀》,還有《周易》《現代風水大全》《卡耐基全傳》《窮人為什么窮》等等。標價二十幾元的書,吳戈平只賣十元甚至更便宜些,他說還能賺五六元。不到兩個月,吳戈平和女友的衣著也鮮光起來,吳戈平還別了一個漢顯傳呼機,原來裝書的一個紙箱子擴充到了五六個。每到下午,他女友就相跟著幫忙裝書推車,一起擺攤收錢,直到夜里十點多,再用三輪車把書搬回來。嘀咕咕盤算完畢,再嘩啦啦洗漱一陣,就咯吱吱相擁而睡。吳戈平說一年后,他就要進軍圖書批發市場了。看來吳戈平是找到了創業之道,一步步奔向小康去了。
一場急驟的夏雨,掃落梧桐樹上的粉塵。屋頂被雨水浸出一幅山水畫,脫裂的墻皮掉下來。昏暗小屋里我發燒昏睡。迷迷糊糊見到遠在川北鄉下的老父親,烈日下,他正挑水澆灌干旱沙地的玉米。父親拿著一根彎曲的扁擔,問我,你學的文學專業到底學了些什么,工作好找嗎?回來教書吧,好歹是吃公家飯的,我去找鎮上中學的校長,他跟你外婆家還有沾些親呢。父親坐在田埂上,褲管高高挽著,瘦弱的雙腿裹滿了污泥,身后的田里是他剛插滿的秧苗。他最后說,實在不行就回來種地,不會餓肚子,你沒種過莊稼沒關系,有兄弟姐妹親戚幫忙,日子也能過。我知道,父親真的衰老了。我多希望他還像以前那樣對我厲聲斥罵暴跳如雷。如今他只是咂巴著旱煙,猛烈地咳嗽,脖子上的青筋暴綻。我一陣揪心地疼痛,醒來眼角有些潮濕。
外面的小貓叫的得人心慌。詩人周XX找到我,拽住就走。原來他被一家女性刊物聘用,主持少婦心靈欄目,薪酬還算豐厚,為了慶賀,在邊家村紅燜羊肉館請客。老周還說賈平凹也時常光顧這家紅燜羊肉館的。賈平凹自然沒見著,見到老牛和王鴻群等及諸位女生。老牛更是興奮,他已在一家報社的星期天副刊任編輯記者,熱點關注深度報道,都能讓他一展身手,激揚天下了。王鴻群準備回安康老家,在一個鎮政府謀得秘書職位,這倒很適合他的,沒準還能在仕途上前途無量。高海潮兩個月前就去了北京一家出版公司,埋頭為一農民企業家寫傳記。
大學南路的許多攤販突然都關門歇業了,卷閘門上貼出轉讓等等廣告。很快墻壁上便便噴畫了一排帶圈的“拆”字。
父親請人寫來的幾封信我都沒有回復。
更讓父親氣惱的是他聽說我要當上門女婿,父親來信說若我真要這樣做,他就不認我這個兒子了。這都是在邊家村開飯館的老鄉李成才回家告訴我爸的。李成才說的是我與慧子的事。慧子是我第三任房東張姨的女兒。張姨在邊家村不僅人緣好還頗有威信,辦事干練,被村委聘為治安協查員。我之所以搬到張姨的院落住,就是因為這座新修院子墻壁都貼了瓷磚干凈整潔,租住的人員都是學生不繁雜。慧子在五歲時他爸就因病去世。她的兩個哥哥分別住在另一個巷子的兩個院落,慧子大哥大嫂都是中學教師,二哥二嫂開公司,常常把大奔開進這狹窄的巷子里,很是扎眼。慧子在西安培華女子學院上大二,每個周末回家,她常到我房間來借書看,《簡·愛》《莎士比亞》《泰戈爾全集》……一本接一本的,我知道她不可能讀完,或許根本就沒讀。我說這都是盜版書,她說沒關系就看看,于是就聊天。
我陪慧子看過兩場電影,跟她去北大街買過一次傳呼機。其余幾次就是到老鄉李成才的川菜館吃蓋澆飯。李成才的招牌菜就是四川臘肉,他每等個把月就坐長途汽車回老家帶臘肉來。李成才飯館菜量大,一大碗米飯吃完了再添,也不加錢。我一頓吃飽,整天就不餓了,既能吃上肉還省了錢,很劃算。每次慧子都搶著付錢,李成才就擠眉弄眼地對我壞笑。很快老爸就從李成才那里知道我耍女朋友了,而且很可能要做上門女婿。慧子膚白俊俏,身材挺拔,性格更像她母親,快人快語,每次都是她主動約我。可那時我的處境卻是困頓迷茫,與惠子相處也就漫不經心了。endprint
張姨有幾次身子斜依在門框上,問過我老家的情況。張姨說,西安是個好地方,風調雨順的。你看現在邊家村已經是城中村了,都成了城市居民,都有一套或幾套院落,家家戶戶存款幾十萬甚至幾百萬。這些年邊家村女子一般都招上門女婿,也與兒子一樣繼承房屋產權,很少有把女兒嫁到外地去受苦的。張姨說她就將這一棟五層高共20間房屋的院落交給慧子了。即便將來邊家村拆遷改造,也會得到不少的補償款,想干啥都成。張姨還問在我們老家鄉下,上門女婿是個啥情況。我說,那能好嗎,一般都是太窮又沒什么本事的男子才去當上門女婿,一輩子抬不起頭夾著尾巴做人。張姨就說他們這里早就不這樣了,男女都平等對待,相互尊重唄。我就想說,不一定吧,你看前面巷子里的上門老漢陳師傅成天埋頭修水管捅下水道,咋個平等,可我又沒說出來。張姨與人閑諞時,就說現在的學生娃太張狂,華而不實,無所事事。還說我老老實實,每天按時去上課,回來就看書寫作,將來一定有出息。于是老牛就說,你和你女兒都看上他了,干脆招他做女婿唄,于是滿院的同學起哄。張姨就越發激動地把老牛數落一通,說他不講衛生,經常翻墻越壁,甚至向水槽里撒尿。
我記得張姨的好是因為她從不急著催問我要房租,但她對其他房客催要得很及時,一天都不容緩。我往往要拖延十幾天,在領到那份微薄的工資時就急急給她送去,張姨還說不急不急。
我去了老牛的雜志社上班,周末還是見到慧子。慧子著超短牛仔裙,玉腿白皙修長,屁股圓渾,結實的胸把米黃色的體恤撐起很高,拖地時,她的胸就與拖把一前一后地晃。我想慧子老了的時候就應該跟她媽一個樣吧?有些晚上,我做夢與惠子在一起。不過更多的時候,我想的是我真成了上門女婿,不知道父親在村里會被多少人戳脊梁骨,他那張愁苦的老臉會凄惶成什么樣子呢?又過了些時日,我才花了一個晚上,字斟句酌給父親寫了回信,都是些寬慰父親的話。當然我也給他說了,我將來娶妻生子,保證讓小孩跟我一個姓。
去外地的同學們有消息傳來,好壞參半。有不到兩月就辭職跳槽的,也有打算再回西安準備考研的。
有一次我和老牛去登華山南峰之巔,老牛站上去向石坑里撒了一泡尿,說那時刻真有頂天的豪邁。云蒸霞蔚之中的道觀很恬靜,有道人在拂塵練功。石壁上刻有道法自然,真有人得道嗎?山間云霧茫茫,更遠處的原野卻清晰地向眼前飄來,似乎幾步之遙就能踩踏上去。下山的景觀別致惹眼,于是晃晃悠悠至幕黑才下得山來。車來車往依然華燈閃爍,熙來攘去仍是紅塵四起。
邊家村熟悉的面孔越來越少了,我去前院見吳戈平。他的生意出奇地好,國慶期間還小賺了一把,幾麻袋牛津英漢詞典被大一新生瘋搶而光。
秋雨愁腸,延綿不息,久不完工的大學南路泥糟糟的。老牛要搬到報社去住了,走的時候,他還到那個叫小紅的女子所住院門口張望了一陣。聽人說,與小紅住在一起的那個老男人有半年沒回來過了,房租也開始拖欠。小紅一個人悶在屋里哭了幾次后,就收拾打扮一番,每個黃昏時就出門去,天亮時才回來蒙頭大睡至午后。老牛悵然地離開了邊家村,顛簸著的三輪車拉滿了他的全部家當,《大學英語精讀》掉進泥水里,他撿起來猛地拋到了公廁墻根。
我決定離開邊家村,在一個飄著細雨的冬夜。我要離開這座有些酸腐味的城市,她曾讓我那般迷戀卻又讓我這般煩躁。我將床被書物等家什全搬到了詩人周XX的房里。周XX認真地說,給你保存好,回來還可以用。又推了一下眼鏡說,當然是發展得好不回來最好。退房的時候,張姨有些許驚異也有些嘆息。惠子不在家,她的傳呼機新換了號,給我說過,可我沒記住,也不便問張姨。不想這些了,我要飛一樣離去,但我不知道將向何方。
好像瞬間,我就沉入了茫茫夜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