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魚

看到了那時的一張報紙。
那是姑姑從城里帶來的報紙。姑姑在城里讀高中。那張報紙上有一篇社論:《迎接偉大的七十年代》。我在看到這篇社論的時候,我在二奶奶家的鍋灶前幫著燒火。我知道,七十年代開始了。
姑姑還帶來一本小說。那本小說是《歐陽海之歌》。那是那個時代唯一一部可以發行的小說。作者是金敬邁。那是一本寫英雄的小說。那時,英雄是文學藝術作品的主角。我在讀毛主席著作之余,就讀《歐陽海之歌》。那小說的情節大都忘記了,似乎歐陽海請假因為幫助別人救火歸隊遲了,挨了批評,使我覺得歐陽海委屈,我竟然在二奶奶的紡車前面哭出了淚水。我為歐陽海流過少年的淚水。我那時和現在的少年不同,現在的少年崇拜周杰倫,崇拜林俊杰,我們那時崇拜領袖,崇拜英雄。我們是在那時文化語境的熏陶下形成自己的內心世界的。因此,我為歐陽海流淚。
這年的秋季,我進入初一。我們那時的初中是在本校接著讀,那叫戴帽初中。初一的班主任和語文老師是葛令義老師。葛老師是本村人,曾經是干部,因為“文革”下放葛套。他中等身材,看上去是個文化人的樣子,唯一突出的是絡腮胡子。他的胡子長得茂密,覆蓋著臉的幾乎全部。因此,每天刮胡子想必是葛老師的一大任務。即便刮了胡子,可是看上去仍然是胡子的領地。只是葛老師盡管臉上胡須茂盛,他還是顯得文質彬彬,他一點都沒有張飛和李逵的強悍和魯莽。他有幾個兒子,按照順序分別叫大毛二毛三毛,大毛就在初一,和我同班。葛老師那時是中年人,現在應該70多了,也不知在什么地方。
進入初中,我們就是中學生了。班級里有30多個開始由少年步入青春的學生。高堂,立明,洋狗,愛國,令先,冠明,金啟云,我能想來的都是經常在一起玩的。我們沒心沒肺,學習基本放羊。學校組織文藝隊,葛令瑞老師是導演兼美工。文藝隊里演出《沙家浜》折子戲,那時能夠演出的就是樣板戲。好像是第七場。由四隊的趙傳仁的女兒演阿慶嫂。葛令先演刁德一,一個姓曹的女生演沙奶奶。那演阿慶嫂的唱腔做工眼神招式都很惹人眼目。就吸引一幫傻小子在她周圍心懷鬼胎地活著。尤其是一開場,阿慶嫂唱:風聲急雨意濃天昏地暗,阿慶嫂把音拖得和電影上沒有二樣。我們就覺得這個阿慶嫂值得我們為之驕傲。我們有些類似現在的追星族,我們眼里夢里就常常有我們自己的阿慶嫂的影子。我們連帶地喜歡上了全本的《沙家浜》,我們改變了里面的一些唱詞,把“你二人改裝劃船到對岸”改成了“你二人改裝割草到梨園”,用來和一些男女同學之間有些曖昧的人開玩笑。
但是,我們還是有些害怕了。那時,樣板戲是神圣的,是不能戲耍的。對樣板戲的態度不好可以直接被定為反革命的。因此,那些改變了唱詞的同學后來都不再有如此的調笑。
就想起了陳二孩。
陳二孩是我小學的同學,他父親陳師傅在學校食堂里給老師做飯。面色黑。使得陳二孩也面色黑,如非洲兄弟。那個階段,陳二孩迷戀上了樣板戲。他能唱許多唱段,那幾部戲由于聽得多了,大家都能夠唱幾段,可是,陳二孩可以唱全本,可以唱不同的角色。比如,他可以唱李玉和,也可以唱李奶奶,還可以唱鳩山。他可以唱郭建光,也可以唱阿慶嫂,還可以唱刁德一。他常常在集會上唱,他是一個有些內向有些不善言辭的木訥的人,但是,他卻在別人慫恿下,用他的有些古怪的嗓音唱一段又一段樣板戲。后來,他竟然瘋了,他一個人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都不知道。他聽誰說有劇團要招收他演出樣板戲,他就信以為真了,就到處找他心目中的劇團。他在外面到處瘋跑,到處唱,到處找劇團。就把自己找丟了。直到現在,他是一個謎語一樣的人,葛套誰也不能知道他人生的謎底,包括他的父母和弟妹。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即便死了,又死在什么地方?他在死的時候,是否還夢想著劇團?我們都不清楚。后來,有一些傳聞,說在什么什么地方,發現一個面色黝黑的青年人的尸骨,被當地人埋了,那個埋下他尸骨的地方,常常在夜間能聽到唱戲的聲音。可是那只是傳聞,在葛套,誰也沒有見到,誰也沒有聽到。
1970年,那些上海來的知青開始和葛套的人們熟悉起來。蚌埠知青又來了。蚌埠知青是蚌埠鐵路中學的學生。這次葛套三隊分來了三個蚌埠知青。一個陶芝華,一個陳玉珍,一個姓戴,記不得名字了。他們住在父親退賠的那三間瓦房里。那些知青還是學生,在中學畢業后就離開她們生活的城市,來到葛套。我覺得蚌埠離葛套很遙遠,她們說有200公里路。我知道,200公里路確實很遙遠,因為我從來沒有走出葛套10公里里以外的地方。
那些日子陽光依然,陽光是明媚的。那些日子依然貧窮,貧窮是真實的。
三爺爺的病情時好時壞。三爺爺患結核性胸膜炎,總能看到他蒼白的臉,總能看到他在一間廚房里睡在地鋪上,總能看見他的胸部一個口子,往外流出白色的液體。我那時真的難過,為三爺爺。三奶奶常常紅著眼睛,不知哭過多少次。那時如果有錢,是可以醫好這樣的毛病的,可是,那時沒有錢,那時也沒有人會考慮給一個農民治療這樣的毛病。三爺爺常常在病略為好轉的情況下,就下地掙工分,干活,但是一勞累,病情就復發。三爺爺就在那間廚房里繼續咳,繼續胸部流出白色的液體。三爺爺是根蠟燭,經不住這樣的燃燒,他會熄滅的。
許多事情,想來很遠。可是,回想起來,很近。
薄老師,說到這個老師,就覺得很近。就覺得薄老師還是當年的模樣,就覺得薄老師高大,爽朗,有良知。就覺得有這樣一個老師,是我的幸運。當然,還有唐老師,高靜老師。這些老師都親切,善良。這些老師都是我的恩師。我現在已經好久見不到我的這些老師了,可是,想起來,他們音容笑貌還是如此。似乎就在眼前。
薄老師教語文。他很重視對學生進行文學教育。那時,《安徽文藝》剛剛復刊,他就鼓勵我們訂閱。那時一年的訂費才三元。可是,我們沒有三元。薄老師沒有辦法,就自己訂一份,給我們傳閱。他有時也在課堂上讀給我們聽。他覺得那時的語文課本不好,就經常給我們那些能夠讀到并且被允許流傳的作品。我知道薄老師想讓我們了解更多的優秀作品,可是,不能。他就把一些優秀作品的片段讀給我們聽。那些寫人物的,寫景物的,寫心理的,寫事物的文字很美的片段,還在黑板上給我們抄寫過。以致我們養成了一個習慣,讀書的時候抄寫我們認為很美的文字。那些接觸和抄寫培養了我的對于文字的感覺,喚醒了我對于文學的興趣,我就開始做一個關于文學的夢。我和高堂沒有事情的時候,去地里割草。我們突然就想把自己的文章印到省里的報紙上。或者印到《拂曉報》上。我們夢想我們的文章下面署著我們的名字。覺得如果這樣,我們就會成為一個有意義的人。我們并不覺得我們在葛套的這些想法對于那時的我們來說有些不靠譜。endprint
我們開始重視我們的作文。用心去寫。把文字寫美觀,把語言寫美觀。我們盡量把我們的作文寫成我們那個年代最流行的模樣。我現在知道,那個時代是一個藝術貧瘠的時代,也是一個文學貧瘠的時代。我們的文字很幼稚。我常常去葛集的書店,去那個只有幾十本書籍的書店看有沒有文學書籍。那時文學書籍真是少得可憐。詩歌我見過一本工農兵詩歌選,似乎叫《陽光燦爛照征途》,里面的詩歌充滿那個時代的集體激情,語言空洞乏味。小說看到一本《紅石山中》,也是工農兵業余作者的作品,里面的小說都讀了,可是,至今已經忘記了里面的人物和情節。我們的文學熏陶就是這些。我們的文學興趣就是這樣發生在一個不可思議的貧乏的土壤里。
可是,薄老師還是經常讓我們寫作文。那時我們每周二節作文課,二周寫一次作文。老師每篇都批改。還在周六的作文課上講我們的作文。我在那時很是興奮。因為我的作文常常受到表揚。一次,我寫了一篇《一棵麥穗的故事》,薄老師覺得好,就用鋼板刻寫蠟紙把它油印出來,每個同學都發了一份。這是我的第一次發表文章吧。我在那時的感覺十分獨特。一則我驕傲,一則我羞恥。因為這篇作文是我虛構的。我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故事,我只是虛構小說一樣虛構了一個根本沒有的事情,那個里面的人物叫劉根科,這倒是有的,葛套三隊確實有這么一個貧農。可是,關于麥穗,關于和麥穗有關的事情,全是扯淡。薄老師把文章發到學生手里,我覺得我的文章能夠成為大家的范本,我驕傲。可是,別人說你寫的真有那回事嗎?我就臉紅。現在想起來,比起那些大的虛假的豪言,比如讓我們只能吃紅薯面的人去胸懷30億去解放那些還沒有解放的奴隸一類,我只不過是那個時代的一個懵懂的跟風人而已。當然,我不是在為自己的無恥辯護,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在別人眼里,或許這很正常的。
高靜老師瘦高。我覺得他夏天的衣服白,牙齒白。給我們講化學課。這樣一個講化學課的老師,寫一手古怪的書法。他寫毛體就寫得和毛澤東的書體一樣。可是,其他的字總覺得有些女人的秀氣在字里行間。他說話嗓音清亮,講課條例清晰,是一個很不錯的化學老師。我的初中化學應該是學得不錯的,這不是吹牛,這是有根據的。我畢業后參加中考,化學竟然考了97分。那是100分的卷子。我自以為很牛逼的語文,才考了82分。但是,高老師似乎不看重我的化學,他對我的寫作好像更看重一些。畢業的時候,他找到我,說,你畢業了不要丟掉寫作,你需要什么可以給我說,我支持你。高老師的話我到現在還記得。只是,我的懶散辜負了高老師的一片厚意。
唐老師是數學老師。他叫唐世發。那時的唐老師30多歲,卻有五個孩子。他每月35元工資,要養活五個孩子,可見生活之困苦。到了春季沒有燒的,他就把自己煤炭本上的計劃煤一次買來,暫緩無火之炊。我們也覺得唐老師艱難,我們幾個,我說的是二柱,洋狗,高堂,我們幫他拉板車。從15公里外的李莊拉到葛套東北的田新莊。那天,我們幫著唐老師把煤炭拉到家,唐老師給我們白開水喝。師母正在用簸箕收拾糧食,準備磨面。那天,我們沒有接受唐老師的挽留,在他家吃面條。我們回家了。從田新莊到葛套大約1公里多路。我們走在那時的土路上,土路上長滿那個時代的野草。
我們讀書。我們玩耍。我們過著貧窮的生活。大羊家有一間空閑的屋子,我們就聚在一起,在他家晚自習。后來,在他家住,他家有幾張網床。大羊的娘還常常給我們炒醋白菜,切紅心蘿卜。我們也到代銷店弄半斤白干酒。我不會喝酒,過敏。我喝得自己一身紅色疙瘩。從此,我就不再喝酒了。大羊說,你真孬熊。我說是,我沒長盛酒的家伙。還是那個時候,我們第一次在葛套學會了刷牙。我們在三羊家刷牙,我們開始的時候把牙齒都刷得冒血。我們沒有熱水,在寒冷的季節里,用涼水刷牙。不過,我們卻體驗到了刷牙的好處。刷牙后我們的一些黃牙齒就漸漸變白了,我們口腔里有一種和我們的青春相和諧的清新氣息。
1971年我們難能忘記的還有一些事情。
那年九月以后,似乎報紙和廣播里多了一個詞,假馬克思主義騙子。我們不知道意味著什么。我們依然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敬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那時,毛主席、林副主席是我們心目中的神靈。我們沒有任何懷疑,那時也不允許我們有任何懷疑。可是,到了年底,我突然聽到二柱偷偷給我說,林彪叛國摔死了。他沒有說林副主席,說林彪。我說,你別胡扯。我心跳得厲害,因為這話如果不是來自上面,是要被打成反革命的。即便我知道了不匯報,也難辭其咎,也是反革命。我絕對無法相信,林彪會叛國。可是,真是。第二天,就去葛集開大會。那時,這樣的事情常常開萬人大會。會上,發布了林彪的罪行。把林彪當做反革命集團讓全國人民批判。
這個彎子太陡了。我們覺得不可思議。昨天我們還敬祝他身體健康,昨天還是毛主席的最親密的戰友,今天突然就成了反革命,成了最無恥的叛國賊。我內心里有一種恐慌,有一種說不出的荒唐感,這樣的恐慌和荒唐感使得我們無法安寧。怎么會這樣呢,這是一件太他娘的離譜的事情。1971年盡管我年齡不大,只是讀初中,可是,一個神圣的殿堂突然坍塌,我覺得世界突然詭異起來。這是我們這代人內心里的糾結,解不開。
這是為什么?我們開始從內心里發問。
1972年,我讀初三。
我似乎身體特別弱。班里的二柱給我起了個綽號,螂雞。那意思是瘦的像一只小雞。我也能夠感覺到,我是瘦弱。因為吃不到好吃的。每天離不開紅薯或者紅薯面。而且,那一年,竟然經常打擺子。在貧困的歲月里,我們的青春期有些蒼白。我們沒有人長青春痘。
但是,這一年,我又一次讀了我唯一的一本《苦菜花》。我在大羊家的院子里,在黃昏的光照里看杏麗和德強的愛情故事。看德強參軍前去杏麗那里告別而杏麗正在睡覺,杏麗夢中的微笑是那么讓人動心的一種美麗。而在那時的文學和戲劇里,這樣的描寫是不能允許的。我在讀這樣的書的時候,覺得是一種對那時規矩的逾越,覺得自己有些所謂資產階級情調了。我不敢把自己的閱讀和感覺告訴我的伙伴。我把這樣的感覺深深埋藏在內心。endprint
而且,生命的季節到了,就會有種莫名的渴望和遐想。我對我的一個低一屆的同學開始有好感。她在學校文藝隊里扮演阿慶嫂,她上學的路經過我的家門。那些清晨,那些午間,那些黃昏,我總會看見她背著書包從門口的那條南北路上裊娜地走過。我也不知道怎么的,看見她就會臉紅,就會木訥,就會神情專注。我覺得她是那么美麗,那么清純,她似乎就是杏麗。這些,只是在我的感覺里。我從來不會在別人面前有一絲一毫的流露。我們那時,沒有學會愛。
我想,任何一種文化背景,都阻止不了正常的生命季節的正常的愛情心理的產生。那時沒有鄧麗君,那時我們的電影戲劇小說散文詩歌里都是革命豪情。可是,我們還是不可遏抑地會喜歡我們心目中男孩或者女孩。我可以對天發誓,我們在喜歡自己心目中的女孩時,我們絕對不會把這樣的感情和革命聯系起來,我們也沒有什么階級界限。那個扮演阿慶嫂的女生肯定不止我一個人喜歡,她攪亂了我們許多人的夢。
當然,我們不能沉迷于我們的感情。1972年,學校告訴我們,今年的高中升學要憑考試成績。也就是說,我們面臨中考。那時,距離葛套南邊1公里多路的地方,有一所鄉村中學,叫黃河中學。黃河中學,在古老的黃河故道岸邊那是我們想去讀書的地方。那時,黃河中學已經招了兩屆學生。那是文革后的高中生。我們還年輕,我們也有讀書的渴望。而且,不讀書我們是沒有希望的。我知道這些。
老師們也很認真地抓教學質量。
我們上課。做作業。晚上在教室里上晚自習。那時,葛套沒有電。學校沒有電燈。那時,我們只有自備煤油燈。我們用墨水瓶自做煤油燈。那些日子里,煤油燈的燈火照亮我們班級32名鄉村學生的灰暗面孔。我現在還懷念那時的燈火。我們是一個溫暖的集體。我們在晚自習課里做數學,做物理,做化學。我們和其他時代的學生一樣用這樣的方式度過我們的初中生活。我的成績開始突出出來。一天,我發現我的一篇作文被一個同學工整地抄在筆記本上,我有些激動。我為文字的力量感到自豪。我應該是那個時代的葛套學校的優秀學生。可是,我有些擔心。葛令新老師說,你怎么都沒有用,你經不起查三代。
非常感謝薄老師。
薄老師對我說,學校準備發展我為團員,說入了團,考學就有了一個條件。那時,像我這樣的人,已經是可教育好子女了。一般情況下,入學,參軍,招工,是沒有份的。我能讀到初中,已經是格外開恩了,還想讀高中,就有些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味道了。可是,我是真的想吃天鵝肉,真的想讀高中。因此,我要感謝我的老師。薄老師對我的照顧,是我在那個時代收到的最重要的鼓舞。因此,我看重我的入團的經歷。我寫了申請書,填寫了志愿書,按照那時的程序,我必須寫思想報告,寫我如何和出身劃清界限如何搞馬克思主義搞光明正大搞團結不搞修正主義不搞陰謀詭計不搞分裂的。那時正在學習毛主席的“三要三不要”。我就寫這些。我把材料遞上去,我就期盼著我的申請能夠被批準。
葛套1972年的陽光很陽光,我那時的心情也陽光。因為我可能入團了。我能入團,證明我是有資格革命的了。我可以算是革命隊伍里的一分子了。在那樣的背景下,我用我的實力證明了我的尊嚴和價值。我在葛套學校,是一個受到大家重視的人了。葛令新老師見了我,就說,好好干吧。似乎我前途一片燦爛。
真入團了。被批準的時候,是老金姑第一個把消息告訴了我。那時老金姑在葛套學校當民辦教師。她關心我,把這樣的消息第一個告訴我。薄老師第二個告訴我。我那時心地單純,我因為心地單純,所以激動。所以我覺得陽光明媚,覺得生活沒有陰影。我全身心地投入迎接中考中去了。我把那時的考試當作我的節日。在考試的時候第一個把試卷做好,第一個走出教室,然后等著老師批改試卷等著優秀的成績單。我瘦弱的軀體盡管在秋季又一次遭到打擺子的襲擊,但是,我精神旺盛。我的17歲是一棵成長中的楊樹,有些七災八難的不能脫去全身的精神。我要用我的成績證明我自己。
那年的中考是在年底。那是“文革”期間唯一一次憑成績錄取的中考。母親給我煮了兩個雞蛋,給我帶了玉米面的黃團子,給我把衣服又添了一件。我跟著薄老師去黃河中學參加升學考試。我做語文試卷,做數學試卷,做化學試卷,都做得順利。我依然提前一個小時把試卷做好,依然覺得輕松。可是,最后一上午的考試,我難受極了。我又打擺子。發燒,發冷,哆嗦。那天上午考完政治后,我對薄老師說我冷。薄老師摸摸我的腦門,說,發燒了。他在考試休息期間帶我去醫務室,醫生給我打了一針。然后,薄老師又把自己的藍色棉大衣披在我身上。我回到教室,我依然哆嗦,依然冷。那種打擺子的冷不是棉大衣可以阻止的,那是從骨子里往外冷。我在教室里看物理試卷的時候,昏昏沉沉。我的同桌做得很順利。我卻卡了。我趴在桌子上篩糠一樣哆嗦。
我不知道我能否考上黃中。
考上黃中了。
通知書是薄老師發給我的。那天,是舊歷年年底。父母正在蒸饃。薄老師來到我家。薄老師笑嘻嘻地說恭喜恭喜。薄老師說開春你可以去黃中報道了。我高興極了,我蹦起來,我說,薄老師在我們家吃飯吧,我說我去放鞭炮。薄老師說不吃飯了,還有幾張通知書沒有發完。我覺得遺憾,薄老師竟然沒有在我家吃過一頓飯。我不舍得看著薄老師的高大身影遠去,我流淚了。那時,我在內心里說,謝謝你,薄老師。我在內心里說的話,薄老師沒有聽見,但是,直到現在,我還記得我的話,我還記得我在內心里說這話的時候,我們那四間草房的上空,飄著舊歷年底的炊煙,那些炊煙在我們院子里那棵槐樹的枝杈上飄蕩的樣子。我還記得我流淌過的那些淚水。
葛集的木匠舅來了我家。這木匠舅姓竇,是母親娘家的一個遠房的哥。我從小就熟悉他。母親燒羊肉湯烙單餅請他吃飯。那是剛過春節,木匠舅來我們家走動走動,有拜年的意味。因為外婆在我們家。木匠舅說,孩子能讀到什么時候就讀到什么時候。父親說,畢業了,去跟你學木匠。木匠舅說,畢業了再說吧。這是父親對我未來的設想。可是,我在那時,只想著讀書。我沒有對未來的打算。endprint
過了正月十五,開學了。1973年的春天依然天寒地凍。我背上背包,去黃河中學。
1973年的黃河中學籠罩在一片灰暗的光線中。那幾天似乎是不見陽光。是真的不見陽光。那些校園里的樹木還在殘冬的夢里沒有蘇醒。那些法桐,那些柳樹,那些白楊,那些梧桐,那些槐樹,好像鐵著枝干。只有偶爾的幾株柏樹,蒼翠著枝葉。房子是平房,幾排教室,兩排宿舍,一間學生食堂,錯落地分布在校園里。大門兩旁,貼著歡迎我們入學的大紅標語。那標語字跡遒勁,風格特殊,見了后馬上覺得這是一個唯一。后來知道,這是馮光鏡老師的手筆。還看見一個50多歲的老師,背著糞筐從廁所里往外打掃糞便。后來我知道,這是邵老師。
黃河中學的生活開始了。
我首先關注的是一堵墻。那是我們那排教室的西山墻。那堵墻上張貼著那時的學生寫的文章。那時的文章是一種宣傳。是帶有那個時代特色的有著火藥味有著激情的文章。可是,在那墻報上,我竟然讀到了詩歌。那是一個叫黃大志的學生寫的叫《西江月》的詞。在那樣的背景上,那樣的《西江月》竟然在那時的黃河中學的校園里閃爍著誘人的光芒。文字對人精神的吸引和影響,在青年時代,是巨大的。
我想,我會上這堵墻的。
我的語文老師叫葛家慶。細高個,白凈,說南方方言。那時對作文還是很看重的,那時每周都有寫作課。我很是認真地對待作文,總想把文章寫好。記得第一次在黃河中學寫作文,是寫一個記事的文章,我好像寫的是農村積肥勞動的場面,寫了一大篇。葛老師竟然就把我第一次寫的作文拿到班級上講評。葛老師很看重我的作文。我非常興奮。我很快在黃河中學得到了一個秀才的綽號。東隔壁的語文老師是李禹山老師,李老師負責那時黃河中學的寫作組,李老師就把我找去,讓我當寫作組的組長。那時的寫作組,主要是為學校的一些活動寫稿子,比如出墻報,組織批判隊,組織文藝演出等。我就成了黃河中學的筆桿子。我覺得,我的天資并不突出,我的祖輩上也沒有出過舞文弄墨的文人,我對寫作的興趣,全是那時語文老師的教導。我在初中的薄老師,在高中的葛老師,李老師。那時的環境使我們沒有許多經典的著作可讀,可是,我們也不像現在的學生,有做不完的訓練,卻不能寫一篇作文。那些墻報,則是我們寫作訓練的陣地。
暑假,三爺爺去世。
三爺爺得的是結核性胸膜炎。在我的印象里,似乎他就沒有好過。50年代曾經在馬鞍山當過工人,1963年因病回家。三爺爺回家的時候,沒有帶來什么,帶來了結核性胸膜炎。他的病嚴重的時候,總是從肋骨間往外流膿。那時,每當看到三爺爺在那間小屋里,用一個破瓦罐接那些白色的膿,我就覺得三爺爺是一根不斷流淚的蠟燭。三爺爺總有一天會被這樣的膿銷蝕盡的。果然,他的病好一陣,歹一陣,直到1973年暑期,離開了葛套。那天,三奶奶只是哭。兩個小姑,也只是哭。我也想哭。三奶奶門前的那棵槐樹上,掛上了白幡。
三爺爺年齡并不老,僅僅38歲。
假期里,隊里讓我去西南地看護莊稼。我在那個菜園里看護莊稼,真是寂寞。菜園旁邊,是大片的玉米地,玉米長得一片碧綠,我就幻想這是青紗帳,幻想可能有八路軍和鬼子在這里演繹那時常常在銀幕上上演的故事,幻想我會拿著槍去做一個英雄。可是,從幻想里回到葛套,只能聽到知了在柳樹上拼命地嘶鳴。
我想讀書。沒有。記得葛集書店里有小說,我在一個上午偷去了葛集,在那時的葛集的書店里,花三毛錢買了一本叫《新橋》的小說。那是一部符合那個時代要求的寫農村階級斗爭的長篇小說。我就在吃過午飯后,跑到菜園的那棵柳樹下,讀《新橋》。那小說寫得什么,到現在已經一點也記不清楚了。可是,那時,我一口氣讀下去,我像一頭牛吃草那樣,把《新橋》讀完。等到合上書,天已經晚了,夕陽把紅色的晚霞鋪滿那些蔬菜玉米覆蓋著的大地。
1973年的葛套,好像有一件事要寫一下。那年,從葛集開來一輛拖拉機。那臺紅色的拖拉機是“東方紅”牌的,能看見上面的廠名:洛陽,中國第一拖拉機制造廠。那臺拖拉機屬于公社拖拉機站。那臺拖拉機來到葛套,引起葛套人的圍觀。在葛套,耕地一直都是牛。1958年說過,耕地不用牛,點燈不用油。可是,一直沒有兌現。1973年秋季葛套竟然來了一個只喝油不吃草的鐵牛,讓葛套人開了眼界。大家覺得稀奇,說這家伙抵得上70匹馬的力氣。說這家伙可以不吃草連天加夜地耕地。當“東方紅”到村東土地上耕地的時候,我去看了。一排五個鐵犁鏵深入到土地里,掀起一排排土浪。那些用牛耕地耕了一輩子的耕作員一方面被鐵牛震撼,一方面深感失落。那些牛和驢馬拉著原始的犁子唱著悠揚的牛歌子的場景突然顯得遙遠了。葛套開始了一個機器轟鳴的時代。那些新鮮的聲音響在葛套的上空。
我們讀高中的時候,我們也同樣經歷了青春期的躁動。
關于男女生之間,總會有一些傳說。我也被傳說著。可是,我與那個被傳說著的女生,真的沒有那回事情。那時,我們好像不敢表白我們的愛情。那時,愛情,似乎是一個很資產階級的字眼。在那時的文學作品里,沒有愛情的描寫。在那時的歌曲里,沒有愛情的歌唱。在那時的電影里,也沒有愛情的表現。我們在可能會產生愛情的年齡里,我們不懂什么是愛情,我們甚至把愛情當作低級下流的同義詞。如果那時的愛情被揭露出來,那個人可能就要背負著來自社會的白眼。在葛集,就有一個青年因為戀愛,被四處批斗。那個青年愛上了一個來自蚌埠的知青。我們把愛上一個女孩子看作是下流的事情。我們在那個時代里產生了那個時代的思想。
可是,我們沒有辦法忽視自己的感覺。而且,那種感覺來到的時候,一切超我的力量都遏抑不了本我的固執。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孩。
那種喜歡,是干凈的喜歡,是眼神的拋物線的黏結,是對對方的一種來自精神和心靈的關切,是夢想和幸福的源泉。在貧困的歲月里,那樣的愛情好像有這樣的一種精神力量,世界因為愛情而變得美好。世界因為愛情而變得天好像很藍,樹好像很綠,水好像很清,一切都好像美好無比。那一切外在的事物,都因為那個女孩的存在才顯示意義。可是,這樣的愛不能表達,表達了,就下流了,資產階級了。1974年,在產生了愛情的時刻我們又壓抑著愛情。endprint
黃河中學在黃河的北岸。黃河中學南邊有一個規模很大的果園。著名的碭山酥梨就產于此。春天來了,我們去為那些開滿白花的梨樹授粉。春風吹著,白色的梨花往空氣里釋放著有些甜味的香氣。G仰頭給高枝上的花朵授粉。我無意中抬頭,竟然看見了她的兩個發育蓬勃的小兔子。我臉霎時紅了。G清純的青春氣息常常讓我魂不守舍。她面色紅潤,身材姣好,說話喜歡笑。她的笑聲里帶著鄉村女孩的嬌羞。我就常常被她的身影牽引著。那是1974。
朝農,這個詞對現在的學生來說,應該是陌生的。它的全稱是朝陽農學院。1974年我們學朝農。至于為什么要中學生學朝農,那是當時的領導要學的。領導要我們學,我們只好學。我們把班級的學生分成若干小組,比如:學農組,學工組,醫學組,寫作組,等等。然后,我們不去上課,我們去學朝農。我在寫作組,可是,我們寫作組像那些記者一樣,經常到其他組去采訪。我常常借著這樣的機會去G的小組去采訪。說是采訪,其實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懷有青春的愛情的萌動。那時,G真的很清純,很漂亮,很靈動。我現在好像也找不到多少詞語能夠表現我當時的感覺。我覺得她真的是一個傳說一樣,似乎離我近,可又遙遠。你說她遙遠,她又可以走在我前面,又可以嫣然一笑,又可以柳眉輕揚。
1974年的愛情夢想很執著。班級里到處都有這樣的青春期的躁動。一個傍晚,我從教室里走出來散心,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散心,反正我出來散心。我看見走廊的暗影里,站著二豹子和ZH,我看見他們在暗影里嘀嘀咕咕,我只是聽說他們在戀愛,我沒有見過,可是,這個晚上被我撞上了。這就是談戀愛。我有些心跳,我的心跳有些莫名其妙,我跳什么呢。盡管我心里有個女孩了,可是,那是暗戀,對方并不知道。我又沒有看見G,我只是看見兩個和我不相干的人談情我就心跳了,我覺得臉紅。這應該是這個階段的人生的特有感覺吧,這是很美的,可是,那時,我覺得見不得人一樣,他們也是這樣的感覺吧,不然,躲在暗影里嘀咕什么呢?
1974年6月,我參加了一次縣里的文學創作會議。葛集文化站的崔基旭站長通知黃河中學,黃河中學通知我。我去葛集糧站換了10斤糧票,周衍武騎輛自行車送我。我們兄弟倆從黃河中學出發,走在1974年從葛集到縣城的公路上。那次會議,記憶中是在縣工會開的。黃中除了我之外,還有邵則峰老師。邵則峰老師寫劇本,在碭山業余文學創作的群體中,是個有影響的角色。那次會議上,我見到了我心儀已久的一些碭山文學界的名流:宋知賢,張發亮,尹洪波,楊以珍。尤其是楊以珍,他的一篇小說剛剛在《文匯報》上整版發表,在碭山無疑是個讓人震驚的事情。還有曾經寫過《淮北柳》的徐聚山。當然,那時會議肯定有那時的時代色彩。我們學習和討論的是“三突出”,是詩歌也要表現重大題材,是樣板戲的經驗。
1974年,我們對未來沒有什么計劃。其實,這是一個該有人生計劃的時候,高中畢業嘛。可是,我們沒有。一些家庭條件好的同學,可以去當兵。我不行。因為我仍然經不起查三代。盡管我是團員,可是,當兵仍然不行。許多男同學都去報名,去體檢,去做軍營夢,我也想做這樣的夢,那時,穿一身綠軍裝,好像現在的大腕開寶馬一樣風光。那時穿一身綠軍裝可以惹得姑娘的眼神跟著你亂轉。可是,這樣的夢不是我這樣的人可以做的。我們班級有六個男生光榮入伍。班主任張國良老師笑嘻嘻的,好像他的班考了六個北大清華一樣。笑嘻嘻的張老師讓我們班級買六個筆記本,那是塑料皮的日記本,讓我代表班級給他們寫留言。我心里酸酸地寫留言,我寫那時流行的紅星閃閃亮照我去戰斗什么的。我的書法還算可以,我的筆跡伴隨著他們六個跑遍祖國的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可是,我不如我的筆跡。
我印象深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