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瑗瑗
《中國好聲音》作為近年來中國大陸最火爆的真人秀節目之一,以“真聲音、真音樂、真故事”為節目宗旨,以 “勵志”“專業”為看點,給了外在條件和出身平凡的普通人展示才華、改變命運的機會,也一改往常真人秀節目靠“緋聞”“毒舌”博眼球的“為秀而選”策略,因此得到了大眾的關注。《中國好聲音》的熱播也引起了學界的關注,大多數論者的視點都集中在《中國好聲音》的節目形態創新及傳播價值創新上。在對后者的論述中,《中國好聲音》建立在專業基礎上的“公正、平等”以及情感傳播中的勵志因素所構成的“正能量”是論者繞不開的話題。
“聲音”:“灰姑娘”神話背后的商品邏輯
正如《中國好聲音》這個名字所強調的一樣,“聲音”是《中國好聲音》的最大看點,其“盲聽盲選”“導師考核”“終極對決”“巔峰之夜”的節目設置,也主要是圍繞著聲音而來。聲音,作為人人與生俱來的生理屬性,具有天然的平等性和自主性特征,《中國好聲音》就借此擁有了一種“昭告天下,唯才是舉”的自由與平等氣質,地域、階層、職業甚至性別、外形、年齡,在“盲聽盲選”環節似乎被一概抹平。在這里,“聲音”既是學員晉級的唯一通行證,也是節目的意識形態策略。一個人人都有機會從“丑小鴨變成白天鵝”的神話故事在以“聲音”為唯一考核指標的節目設置中,似乎成為活生生的現實,在階層分化、固化日益明顯的中國社會,在外在資源而非自身能力越來越左右人生命運的當下現實里,制造了一個人人皆可憑借自己努力改變命運的勵志生產線。《中國好聲音》通過對學員“聲音”因素的放大和外表、出身因素的壓低,在營造懸念等戲劇效果的同時,也完成了對大眾“平等、公正”社會理想的塑造和滿足。參賽的學員在盲聽盲選環節紛紛以“普通人”“草根”的形象登臺,使在現實生活中很難遇到的“勵志”神話在舞臺上以戲劇性的方式呈現。比如在《中國好聲音》2012年7月13日的全國首播上,就有來自農村、喜歡赤腳踩在泥土上唱歌卻擁有國際范兒的演唱激情和震撼力的黃鶴,以一首《春天里》感動楊坤淚奔;曾在工廠打工、做過保安、當過售票員的美甲店老板黃勇,以及對鄧麗君《獨上西樓》進行完美演繹臺灣淡水街頭賣唱的36歲盲歌女張玉霞……草根的出身、平凡甚至低微的外表和驚如天籟的聲音形成巨大的反差,擺脫以往選秀節目憑借外形吸引觀眾的同時,也帶來巨大的戲劇張力。而導師們按燈回轉后的驚訝表情,在滿足大眾“窺私”欲望的同時,也滿足了觀眾對于“普通人成功夢想”的心理投射,讓觀眾以認同選手的方式來體驗參賽者的感受,完成對自身“灰姑娘”“丑小鴨”無意識原型的替代性滿足,并通過“觀眾投票”等互動模式參與到這種意義快感的生產上來。
然而,這樣的反差卻先天性地帶有某種“理想”色彩。當聲音開始成為大眾文化中可以交換的資源,就不可避免的帶有商品的屬性。作為真人秀節目中最重要的審美體驗方式,聲音已不再具有傳統社會“天賦異稟”“余音繞梁,三日不絕”卡里斯瑪氣質,甚至不具備現代社會理性主義下與“人工”相對的“天然”意味,而成為“待價而沽”的商品。任何一名選手,想獲得符合這個工業標準的合格產品,除了天然的嗓音條件和自身努力外,重要的是能夠購買獲得這種文化產品的符號資本。資本的稀缺性,決定了“好聲音”實現的現實邏輯,仍然是屬于那些有資源購買這種符號資本的選手。這樣,無疑使以“聲音”為看點的真人秀節目具有常人不能承受的高門檻,而這種現實中不平等卻被貌似平等的遴選標準——“聲音”一概抹平。《中國好聲音》播出沒多久,各種曝光學員身份的小道消息就在網上流傳起來,讓人們看到,那些所謂的“草根故事”不過是主辦方營造戲劇沖突的“道具”。
專業:“公平、公正”神話背后的資本修辭
《中國好聲音》一直所強調的對聲音的專業化要求是一種看似建立在“公平、公正”基礎上,實則暗含資本邏輯的修辭策略。無論“大型勵志專業音樂評論節目”的定位還是節目環節的設置、“導師”的選擇,《中國好聲音》一直都在用“專業”與其他選秀節目劃清界限。“專業”這一伴隨著工業革命社會分工出現的社會新規范,在這里成為“音樂”“聲音”的新標準。這意味著曾經擁有革命性、解放性審美功能的“音樂”,已經喪失了上世紀80年代鄧麗君、李谷一歌聲所擁有的“救贖”魅力,僅僅成為資本擴張到日常感性生活之后生活審美化的另一種文化商品樣式,這種將審美感性物化的結果之一,就是審美趣味的高度專業化。同樣,音樂的作用不再是為了個人化的心理塑造,而服從于專業化社會的結構化需求,“資本、雇傭的技術勞動者與批評生產成為審美活動的基本要素”。①這種情景,一方面導致聲音的高門檻,另一方面也左右著位居文化商品“把關人”位置的“導師”的選擇。那些不能更好地參與生產審美消費價值的學員紛紛在“專業化”這個貌似公平的評價體系下落敗,而他們通常是那些沒有資源參與其中的“草根”、業余學員。比如,在“盲聽盲選”期間感動四位導師按燈轉身的臺灣盲歌女張玉霞,其“個人作坊”式的唱功與略顯丑陋的外貌,顯然無法給這個商業消費的市場帶來更多的資源與賣點,其落選也就在所難免了。
專業化的要求使得“聲音”這一審美形式日益物化,聲音成為純粹的“能指”,這一點在《中國好聲音》的舞臺上也表現得淋漓盡致。學員們的出身不管來自于“草根”還是“精英”,其演唱的內容不再與其自身的生活和情感有關。來自農村的男歌手可以深情演繹域外黑人女性的心聲,從來沒出過國門的普通女孩也能將國際大牌明星的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朋克的憤怒、搖滾的激情,“Rap”的瑣碎與反抗、“Blues”的憂郁與悲傷,各種高音、假聲、顫音、爆音全都成為換取導師“轉身”的手段。它所帶來的能指與所指的撕裂,帶給人的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情感失落。聲音已經完全成為一種消費品,一種為了滿足耳朵精致享受的“唯美之物”。
除此之外,最能顯示《中國好聲音》“公平、平等”的是其“學員反選”環節的設置。諸多論者或從“價值創新”或從“受眾傳播創意”的角度,對這一環節給予贊賞,認為其改變了“評委與選手之間選擇權利單向性”,并“實現了選擇權在導師與學員之間的雙向流動”,體現了“雙方地位的平等和權利的對等”的“公平正義”。②但實際上,這一設置并沒有改變導師在整個節目權力控制中的優勢地位。首先,師生關系的設置就先天決定了在中國這個尊師重教的國家,學生對于導師權威的服從;其次,正如曾有研究者所發現的那樣,在真人秀節目中,“參賽者和評委通過七個功能塊來交流,其中,評委單獨使用的功能塊為四個或五個,而參賽者僅能使用一個,評委處于絕對高的權勢地位。評委控制著大部分的話題,經常插話打斷參賽者的談話,而參賽者則處于一個劣勢的地位,被動地接受評委選擇的話題,回答評委的問題,忍受評委的插話和打斷。”③《中國好聲音》的“學員反選”環節在某種程度上給了處于弱勢地位的參賽者一定的權力,但這種權力完全不足以與導師所擁有的權力抗衡。在“導師考核”環節,導師在對自己在第一輪爭取來的學員進行一對一的考核中依然擁有絕對的話語權,所謂的“公平、平等”不過是節目組為了增強敘事強度的修辭策略。
“正能量”還是“仿像”?
除了對聲音的強調,貫穿《中國好聲音》另一看點是滿滿的“正能量”。《中國好聲音》力圖塑造一個人人互相關愛、互相理解的和諧世界,這種“人間自有真情在”的“正能量”貫穿整個節目始終。在盲聽盲選環節,導師會給唱得好的學員奉上毫不吝嗇的贊美甚至會為他們的表現感動得落淚,更會給落選的學員中肯的建議和真誠的鼓勵;在導師考核環節,彼此競爭的選手會在結果出來之后坦誠相擁,獻上彼此的欣賞和祝福;到了最后的“巔峰對決”,每位導師和最后一名學員的關系更是上升到了更加親密的私人關系上。“愛”似乎成為他們之間的唯一紐帶……比比皆是的“正能量”圍繞著“任何人都可以追逐夢想”的勵志主題無限釋放,淡化了節目的商業氣息和競爭氛圍。
然而,事實證明,這樣的姿態不過是消費社會的另一種標準產品。就在徐海星那期的《中國好聲音》播出不久,就有網民爆出其借親情炒作自己,由此引發觀眾對其行為的一系列質疑。爆料者的心態我們不得而知,但其后《中國好聲音》的辟謠內容則讓人們看到其節目“情感消費”的實質。面對大眾“好聲音”還是“好故事”的質疑,《中國好聲音》宣傳總監陸偉坦言:“講好故事,一開始就是作為《好聲音》的重要謀略,也是作為節目的一大賣點加以設計的。”他還詳細講述了徐海星“亡父故事”的出爐過程:“我們前期策劃時一致認為,徐海星的故事很可能是首期《好聲音》最大的亮點。”故事有了,如何讓徐海星自然地講述,成了欄目組最大的難題,“如果讓她在舞臺上直接說父親去世了,就顯得節目太刻意了。”最終欄目組做通徐海星的工作,讓她隱晦地說出“我覺得爸爸也來了”,由此引發了她感人至深的講述……
舞臺上令人動容的情感故事與導師、學員之間的情感互動,其實是節目組從一開始就策劃出來的“情緒啟動程序”,其目的只是為了獲得較好“節目效果”。說白了,“勵志、情感”在節目中,不過是為了贏得收視率的商業策略,是為了滿足大眾快感消費的文化產品。正如特里·洛威爾在《文化生產》一文中表述的那樣“文化產品是情緒和感覺的表述結構,這些情緒與感覺不但包括個人的欲望與快樂,而且包括群體的共同經歷,文本的快感至少部分的來自共同的理想、社會希望的實現和社會欲望”。④《中國好聲音》就是這種視聽結合的文化產品文本,實現了大眾在這個親情、愛情日益功利化的時代對于人間真情的想象性滿足。所以,當“沒故事沒眼淚也不是美女”學員陶紅旭以一曲《聽海》贏得了晉級機會卻最終在電視上以遠低于那些有故事未晉級的選手的30秒的片段呈現時,其背后的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
如果說,在最初的學員引介階段,節目組對“勵志故事”還處于有則“包裝渲染”之、無則“忽略”之的話,⑤那么,到了節目后期,當被留下的學員越來越少,其對于節目的參與程度越來越深,也是其被節目的板塊限制與生產嵌入越來越深的時候。“勵志”作為節目一開始就設定的“賣點”,在影視文本這樣的“仿像”介質前,“秀”的成分越來越大,而“真”的成分越來越小。“勵志、情感”成為節目組為了取得良好社會效果和經濟收益而與選手、導師共同生產的、具有明確銷售對象和效果目標的標準產品,那些不同意這種“共謀”方式的選手甚至導師在這臺不斷轟鳴著的“情感流水線”面前,只能選擇或主動或被動離開。導師劉歡就曾在《鏘鏘三人行》里坦言,自己并不贊同他們(節目組)“做”故事,這導致媒體的八卦消息令自己疲于應付并最終選擇了退出。
當大眾根據自己不同的情感訴求沉浸于師生情誼的感動中時,攝像機最后暴露出師生共唱環節的設置,不過是對于“情感”“明星”以及“有夢就去追”意識形態的再消費。仔細觀察每一組師生共唱時給導師和學員的鏡頭和景別,不難辨識鏡頭更多給了那些更有明星消費能力的導師,給學員的鏡頭少得可憐,且多是遠景、中景,近景、特寫鏡頭幾乎沒有,而這些最能表現個人魅力的鏡頭都毫不吝嗇地給了導師。《中國好聲音》在節目中努力營造的公平、平等、互助的人際關系在冷冰冰的機器語言面前無所遁形,這依然是大眾文化工業流水線上受資本邏輯控制的標準文化消費品。它制造娛樂、欲望乃至意識形態,所謂的“公平、勵志”,不過是包裝產品、提高經濟收益的手段和迎合主流價值觀的神話。
(作者單位:中國海洋大學)
欄目責編:邵滿春
注釋:
①周小儀:《唯美主義與消費文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11月第一版,第252頁。
②覃 晴,譚 天:《<中國好聲音>的傳播特征與價值創新》,《新聞愛好者》,2012(10)上;張廣彩,《論<中國好聲音>傳播的創意策略——從受眾的角度切入》,《大眾文藝》,2014(2)。
③丁雙鳳: 《從批判性話語分析的角度研究真人秀會話中的不平等權勢》,廈門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 年6月。
④陸 揚,王 毅選編:《大眾文化研究》,上海三聯書店,2001年7月第一版,第127頁。
⑤據《中國好聲音》宣傳總監陸偉透露,被同事在各大城市選中的選手會提前來到上海,導演組成員要分別了解他們背后的故事,“最好的平衡是有3分聲音、2分故事,這樣的選手我們會重點推薦,欄目組也會進行精心設計,以求場上的氛圍正好可以帶出選手的故事。而如果選手的故事并不精彩,我們就不會設計環節讓他們講故事了。”資料來源:《“好聲音”承認造假:安排徐海星談亡父 劉歡忘詞》http://news.66wz.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