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晶
我比廖信忠先生提前15分鐘到達康定路上的Coffee Groupies,這里大門敞開,像是鄰舍的家,40平方米的地方,6張小桌,一溜吧臺座,沒有刻意的精致或距離感,咖啡機的聲響混雜著收舊貨的搖鈴音。有位上海大叔進來要了杯美式,坐下看報。只是一站地鐵的距離,靜安寺的興旺香火就成了市民的人間煙火。聽說,廖信忠每天都來這里報到。
他來了,斯文干凈,背著臺南特產的帆布包,禮貌地叫我老師,禮貌地稱呼“您”,照常點了杯美式,趕上10點之前的特價15元。在這一帶住了5年的廖信忠,因為去年的一次采訪,得知了Coffee Groupies,“這是上海性價比最高的咖啡館,咖啡很正,也是我社交的地方,不過如果咖啡30元一杯,那我也就不來了。”
每天中午12點半,廖信忠步行10分鐘到咖啡館,待上一個半小時,不寫書,不工作,純聊天。每天中午,總有在附近居住或工作的同一批人默契地聚在這里,六七個人一字排開,占滿吧臺,跳躍散漫地聊著,有一句沒一句,偶爾這群“聊友”也會約著一起吃晚飯。咖啡館下午5點半關門,老板Derek—熟客稱他老德—開始自己烘焙咖啡豆。中午飯點,熟客們有時會叫水餃或蓋澆飯的外賣,混搭拿鐵和美式。
廖信忠喜歡這種混搭的趣味,但他總是吃完午飯來,一碗面配一碟上海烤麩。上海菜的咸甜,伴隨著他成長的記憶。臺北家的樓下就有一對上海老夫妻開的餐廳,那時對大陸的認知很懵懂,但味蕾卻已熟悉。
1977年,廖信忠出生于被趕出聯合國的“風雨飄搖”的臺灣。在臺北上學、服兵役、工作,后知后覺,跌跌撞撞,同齡人用功讀書的時候,他在玩,大學4年,他讀了6年;同齡人感覺到生活重擔的時候,他渾然不覺。2007年10月,30歲的一記愛情沖動,他帶著從光碟教材里學來的“古早味”滬語,從臺灣來到上海。說到這里,他笑了笑,分手的結局在意料之中。2008年金融危機,他被裁員,可不打算回臺灣,“還是有點不甘心吧”,他并非存有什么野心和理想,倒是出于實際的考量,反正臺北也沒什么好機會。
2008年年中,他失業,從長寧區搬到現在居住的靜安區,剛好有大把時間泡天涯論壇。他想起每年來大陸旅行,常被人問起諸如“為什么臺灣‘立法院經常打架”的符號化問題,去書店搜羅一圈,發現記述臺灣平凡人故事的書籍特別少,于是就開始在天涯上連載自己眼中臺灣百姓的故事—從他出生那一年起,臺灣乃至世界上發生的大事件如何微妙影響到臺灣人的柴米油鹽。連載第二天,居然就火了,并引起了出版社的興趣。
這個不遠看將來、不憂慮前方的臺灣小伙,第一次下了“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他的第一本書《我們臺灣這些年》經過一年多的編審,刪去5萬字,終于在2009年出版。因為這本書的暢銷,名利迅猛向他襲來,之后的兩年里,他說自己“變得驕傲、揮霍”,被媒體捧得不知輕重,“毫無計劃地花錢,卻想不起花在了哪里。”所幸,剛剛出版的第二本書《臺灣這些年所知道的祖國》因為審查達兩年之久,給了他緩沖的時間,“哇,如果第二本書緊接著第一本出版,我的驕傲會膨脹得更厲害。”
等待第二本書的編審,是廖信忠來到上海后最難熬的日子,挫敗忐忑。有那么一陣子,他每天待在Coffee Groupies。開業不久的咖啡館,生意也不見起色,他和老德坐在店里,惺惺相惜地大眼瞪小眼,誰也不知道他們等待的答案和客人幾時會來。廖信忠害怕將來每一本書都要經歷不確知的編審,每天碼字泡咖啡館的輕松生活開始顯露危機,于是他決定再找些事做。2014年1月開始,廖信忠在淘寶開店,銷售自己的手工巧克力,采購、制作、包裝、發貨到客服,一人全包,他的微信名字叫:巧克力販子。3月底,他接到總編電話,說書已經在印刷廠,掛了電話,躲進廁所大哭一場。
廖信忠的書收取了兩極化的反饋。他不介意批評,因為“知道自己只能代表某個群體的看法”,他想說的是,這幾十年,不管是臺灣,還是大陸,柴米油鹽的生活都一樣,大家都過得不容易。而廖信忠在上海的這7年,雖然因為寫作,生活變得開闊,卻漸漸體會到同齡人經歷過的“責任”二字,“出來混,總是要還的,我以前的日子太輕松了,現在沒什么好叫苦的,我已經比大多數人爽很多了。”
廖信忠的生活范圍很小,以家為中心,方圓500米,“我連靜安寺都不去,可是我喜歡走路,有時候在徐家匯吃完飯,我就走回家(6公里不到)。”他每天9點起床,讀一點書。書看得雜,最近的都和食物相關。接著練琴,出于好玩,3年前重新拾起了小時候學過的鋼琴技能。中午在家附近吃個飯,12點半左右去Coffee Groupies報到。一個半小時后,回家做巧克力,包裝、發貨、做淘寶親,6點下班。晚飯后休息一下,8點開始碼字兩個小時,接著又開始做巧克力,直到凌晨1點。
他請咖啡館的朋友們試吃,也曾寄賣,只是現在“店大欺客”,訂單的量超出了他一個人的承受范圍。有時訂單一多或者要出差為新書宣傳,他就把產品下架一周,消化完了再上架,“有一次,報社記者找不到我,竟然在阿里旺旺上給我留言,我的自動回復是‘親,我出差一周,不能立刻回復。”
7年前來到上海,廖信忠對大陸的流行語就絲毫沒有違和感,偶然提到江西宜春,他就迅速接茬:“哎,就是那座一直叫春的城市。”冒出一句過時的上海話時,他會告訴你,張曼玉在《花樣年華》里就是這么說的。說他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并不準確,因為他既不打算和臺灣人抱團,也沒當自己是一個外來者,而是和生活的這個社區、城市共同經歷傷痛與變遷。“11·15膠州路大火”,距離他的住處很近,和每一個上海市民一樣,他關心,他哀痛,頭七那天,他加入了市民們自發組成的哀悼洪流。前幾年的反日游行,他也有近距離觀察。事實上,他對大陸有強烈的熱情,從蘇北到東北中俄邊境,他都頗感興趣,“我想知道為什么大陸人說蘇北是阿姨和民工的故鄉”,于是就在宿遷、徐州、阜陽、淮北一帶住了一陣。
廖信忠什么樣的朋友都有,他懂得以上海人的方式拿捏分寸,比如咖啡館的閑聊群,大家不會過于親密,更不會越界交談,能交往多深,能聊多深,彼此心里有一份默契的分寸感。
因為故鄉距離遙遠,所以會有惦念;因為對所在處有陌生感,所以才有鄉愁。這兩點在廖信忠身上,都被稀釋了,如果有鄉愁,至多也就是臺灣小吃,他形容為一種可怕的心魔和沖動,每三四個月回一次臺灣,都會驚喜地吃到新發明的小吃,以至曾經是儀仗隊成員的挺拔身材一去不返。
上午11點半,附近經營藝術培訓的聊友Steven來了,看到廖信忠,說:“你今天來早了。”沒錯,不過廖信忠準備先出去吃個午飯,在上海最舒服的時節,梅雨未至,熱度剛好,陽光從茂密的梧桐葉中溜進來。如果不是因為拍攝,他會趿雙涼拖,穿條短褲,過兩個街口,去一家平民的上海餐廳吃一碗澆頭面。
吃完回到咖啡館,聊友們竟然沒有出現,他拿出新換的智能手機,樂此不疲地投入Megapolis游戲。老德看他一眼:“他就是個大男孩,沒人的時候打游戲,有人的時候搭搭訕。”
(摘自《人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