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敏
輕柔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散漫地灑落在書架上。我的手指順著排列整齊的書脊劃了過去,靜止在張愛玲的散文集上,就是它了。這個午后,邂逅張愛玲。
兩年前,我漫步洛陽老城一個偏僻的小巷,在一個毫不張揚的小書店里相中了這本舊書。綠色的封面,繁體的書名。有趣的是,一枚紅色的星形圖案粘貼在封面的右上角,想來是買書之人愛極了這本書,極為珍視,才作下的一枚印記吧。
翻開書,一行娟秀的行書映入眼簾:雨亦迷離風亦長,應是女性手筆。“風”字被連筆拉得很長,散發著一種灑脫,也顯示出一種剛毅。那是怎樣一個女子,當時懷著怎樣的心情喜愛著這本書?既然極為珍愛,又怎會使之流落到偏僻的舊書店呢?自然是無從考證了。也許,正因為如此,才給了我無限的想象空間。這書既然到了我手,索性做個呼應,我信手在那行字下,簽下靜水兩個字,也是簽下一個緣份吧。
書的第三頁上竟然有張愛玲的手跡。據說,字體的書寫能表現出一個人的個性乃至修養。張愛玲的行筆,恰似小橋流水,又像一個個獨立著的雨花石,亭亭玉立,卓爾不群。說不上十分秀麗,卻有種韻味和風骨從字里行間滲透出來,如晶瑩的露珠。原來見過她的一張舊照,掐著腰擰著身,算不上絕代佳人,氣質氣韻卻冷艷深邃,讓人感覺到距離和冷漠。她的形象與她的書寫倒也相映成趣。
文如其人。這話確有幾分道理。回想張才女在一系列的作品中塑造的女性形象,無不凝聚著特立獨行的風骨。在柴米油鹽的日子中凝視陽光的舞蹈,那種叛逆和唯美的個性,也許令當時乃至現代的女性都心生戚戚,這也許就是一個成功的女作家不同于他人之處吧?
她的文字字字平常,又字字如玉,經典的句子在今天看來也令人玩味不止。我的一個好友幾次談到,張愛玲的文字即使過了這么多年,依舊充滿著時尚,我對這個用詞頗為贊同。時尚本是風,很快就刮過去了,然而,張愛玲可以用文字凝固住時尚,拂去淡淡的風塵,依舊光彩熠熠。她天生就有一種魔力,可以在瞬間罩住一閃而過的靈犀,同時灑下女性輕柔的感悟,并將這靈犀凝固在時光的隧道里,化作一枚枚晶瑩的琥珀而流傳后世。現在,依舊有不少女性喜愛著這些或者斑斕或者素雅的語言琥珀,常常把玩不已。且隨手摩挲幾句: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玫瑰就變成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玫瑰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玫瑰就是衣服上的一粒飯渣子,紅的還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紅玫瑰與白玫瑰》)回憶這東西若是有氣味的話,那就是樟腦的香,甜而穩妥,像記得分明的快樂,甜而悵惘,像忘卻了的憂愁。(《更衣記》)照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的惟有那狼籍的黑白的瓜子殼。(《連環套》)這些泛著波光的句子,在四十多歲的女子心里,被千萬遍地撫摸過,千萬遍地浸潤過,常常化作了唇邊的一抹嬌潔梨花。
張愛玲的散文比起小說來,更多了一種家常味道。她的小說精致雋永,如化了精致晚裝的淑女,而她的散文就像居家的小姐,隨意而優雅。不要以為她就是閣樓上的小姐了,她的筆觸常常在平常人家的情景劇里深入淺出。獨特的語言,精準的描述,讓平常的日子也散發出濃濃的生活氣息來。
《公寓生活記趣》里,一樁樁本來讓人煩心的事情,在她的筆下都散發著生動自然的情趣:水管子里“嗡嗡”的響動聲,被她描寫成水管系統大發脾氣;電車回廠的嘈雜聲,猶如排了隊的孩子愉快地回家,“等著母親來刷洗他們”。這里住著的房客,都是普普通通的人,但也不可小覷了去:“開電梯的是個人物,不贊成兒子去做電車售票員,嫌不夠上等。他自己要穿戴整齊了才去工作,且拒絕給不修邊幅的客人開電梯。他終究是個有思想的人。”勾勒出了一長串瑣瑣碎碎的公寓生活之后,愛玲用簡單的十個字打住了: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一整篇有情有味的描述,被這十個字頓了一下,在讀者的心頭輕輕一叩,由不得你不輕嘆一聲,心神驚悚了一下。到此,淺嘗即止,作者不再多言,轉而接著展現市井情趣:樓上孩子跑來跑去的踢踏聲,晾曬衣服者的自律……她非常善于把握文字,她的文字靈性地穿梭于繁雜的生活里,以文化抒情的筆調繪出百調人生,又以文化觀點為文字打上深深的痕跡。她的語言俏皮機智,時不時閃現出一處電光,讓人眼前一亮。基于此,對于有人詬病她的作品缺乏激情,沒有啟發促進人生昂揚向上的精神,我很不以為然,不贊同這樣偏頗的指責。正是由于她對生活細微的感受和描述,才表現出她對人生一切生趣的愛與追求,傳遞著一種強烈的人文關懷。
張愛玲對色彩有一種天生的感受力,具有絕對的敏感。這表現在她對文字營造出的溫度上的把握。我一直認為文字是有溫度的,所堆砌出的氣場就表現出冷、暖的不同。在她的文字里,每一個主人公都讓人覺得渾身充滿涼意,忍不住產生愛憐的情愫。她的遣詞造句沒有大悲大痛,平平常常的語句往往幻化做一陣陣冷雨,總讓人傷感。在《我看蘇青》中,她這樣寫道:蠟燭放在熱水汀上的一塊玻璃板上,隱約照見熱水汀管子的撲落,撲落上一個小箭頭指著“開”,另一個小箭頭指著“關”,恍如隔世……文明的口子是一分一秒劃分清楚的,如同十字布上挑花。十字布上挑花,我并不喜歡,繡出來的也有小狗,也有人,都是一曲一曲,一格一格,看了很不舒服……日子過得像鈞窯的淡青底子上的紫暈,那倒也好。
一件細小的物品,在她的筆下都被涂上了顏色,或者淡青或者昏黃或者煙紫或者慘白,總之都泛著冷冷的光,讓人由溫漸涼地悲從中來。讀者的每一種感受,都來自她用文字營造出的情緒中。這種情緒感,使她的散文不會散得無邊,卻牢牢地抓住了讀者。
在張愛玲這些散漫的文字旁邊,這本舊書的原女主人,用極大的幾個字表達了她讀此文的內心波動:不安定的翅膀;而我凝視良久,似乎看到了一顆同樣惴惴輕跳的女人心。
也許,張愛玲的人生影響了她的文字,也許是她的文字映射了她的人生。生于那樣的一個家庭,生活于那樣一個亂世,經歷了那樣一種愛情,致使她始終艱難地在生命縫隙中求生。她的小說,她的散文,都被涂上了一種悲涼的色彩,盡管她用機智富麗精巧脫俗的語言去裝扮粉飾,也掩飾不住地流露出一種無奈甚至拒絕同情后的哀鳴。在她生命終結的時刻,天空和大地一片靜寂,一個孤獨的靈魂在異國他鄉隨風飄散,令她的讀者每每掩卷神傷。
而我,在一個陽光散漫的午后,透過張愛玲的文字,體會著她和這本書原來女主人的兩個精神層面,不禁黯然神傷。
陽光照在書上,光束里有塵在舞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