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東詩群”從形成到發展,走過了三十多年的道路,已成為福建詩歌的重鎮,并在全國詩界產生越來越大的影響。那么,“閩東詩群”有什么成功經驗和不足?有什么值得其他詩群借鑒的帶有普遍性和規律性的東西?二十多年來,我一直在跟蹤“閩東詩群”并進行思考,今天略作一下梳理。
曾記得20世紀80年代最流行的做法是,幾個詩友一商量,就打出一個旗號,發布流派宣言,宣告一個流派的誕生,然后大家按照流派宣言進行創作。一時間,詩派林立,“詩歌運動”轟轟烈烈。這種以“求同”為目的的所謂詩派,短時間內有其成功之處,但有很大的局限性:一是詩派同仁們的藝術追求過于相似或相近;二是詩派中創作和批評“抱成一團”,成為對外打筆戰的“圈子批評”。這樣的詩派,熱鬧了幾年就過去了,并沒有留下什么詩派的代表作。創作說到底,還是詩人的個人行為。群體的聚集,有利有弊。不是加入某個詩派,個體詩人的藝術就能得到提升——你還是你。
20世紀80 年代的詩評界,也開始興起詩歌流派研究,后來逐漸成為顯學。比如對于新詩現代主義思潮中諸詩派的研究,特別是對于“九葉”的研究,取得豐碩的成果。但這種以“求同”為方法,以概括群體特征的詩派研究,也因淡化詩派中個體詩人的獨特性,有著明顯的局限性。
正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我開始對“閩東詩群”進行跟蹤研究:從個體的評論,到整體的掃描。
從一開始,我就注意到詩群與詩派的區別。詩派強調群體的共同點,而詩群則是推崇個體的獨特性。所以,我明確提出“閩東詩群”是詩群而不是詩派,“閩東詩群”的發展要保持詩群的特征,不要走向詩派。
“閩東詩群”是以閩東籍詩人和詩評家為主,加上外地在閩東的詩人,所形成的一個松散的詩歌群落。平時大家散居各地,有詩歌活動才聚集在一起。沒有旗號,也沒有流派宣言。在創作和評論中,“各打各的鼓,各敲各的鑼”。
我覺得,在詩群活動中,“團結才有力量”,特別是在商品經濟時代,詩人們更需要“抱團取暖”,在精神上相互鼓勵、相互支持。這就是“求同”。但在創作中,“不團結才有力量”,“不團結”才能發揮個體的獨創性,這就是“求異”。 所以,在2004年“閩東詩群”的研討會上,我提出“閩東詩群”的發展,應該是“求同”和“求異”的互補。
在“閩東詩群”的發展過程中,曾經有過各種不同的報刊:早年有湯養宗主編的《麥笛》,哈雷和宋瑜主編的《三角帆》,謝宜興和劉偉雄主編的《福建丑石詩報》和丑石詩歌網,還有游刃擔任斑主的網易現代詩歌網,近年來有迪夫主持的福鼎一片瓦詩社。聚集在這些詩報刊和網站的周圍,詩友們自由地發表作品,并參加相關的各種詩歌活動。在相互吸引、相互交流、相互激勵中,慢慢形成一個詩歌“場”,顯示出群體的力量。
“求同”,主要表現在詩歌活動的組織層面,詩友們自覺地聚集為一個群體。但“求同”的目的,不是組成一個有共同美學理想的詩派。恰恰相反,“求同”的目的,是為了更好地“求異”:探索和發展各自不同的詩藝。或者說,“求同”是手段,“求異”是目的。借詩群的合力,促個性的發展。詩歌史上一再證明:那些成熟的詩人,總是像回避瘟疫一樣,回避雷同。置身于詩群中的詩人,也理應如此。
我明確提出,“閩東詩群”要在“求異”中發展,“求異”是“閩東詩群”發展的內在動力。
當時我就意識到,群體特征的概括,是以犧牲個體的特征為代價。正是基于這樣的考慮,我的個體詩人批評,不是尋找詩群的共同點,而是盡可能地挖掘個體詩人在藝術上的特異性。換言之,“求異”成了我對“閩東詩群”個體詩人評論的出發點。
當湯養宗的海洋詩在當年產生越來越大的影響,詩群中的一些青年詩人自覺或不自覺地受其影響,并出現了模仿現象。于是,我在“閩東詩群”的活動中,一再提出不要盲目追隨湯養宗寫海洋詩,除非你在藝術上有獨特的發現,最重要的是去尋找自己獨特的藝術道路。
20世紀80年代,謝宜興和劉偉雄聲名鵲起,人稱“詩歌兄弟”。我寫了一篇詩評,題目是《雙峰并連,兩水分流》。“雙峰并連”是稱贊他們創辦《丑石》的團結合作精神;“兩水分流”,是強調兩個人在詩藝上要“各奔東西”,不要搞成詩歌的“雙胞胎”。
我對于詩人在藝術上的獨特性,有著特殊的興趣。比如,對湯養宗、謝宜興、劉偉雄、伊路、葉玉琳、宋瑜、游刃、王祥康、莊文等,都做了長期跟蹤研究,寫了四十多篇詩評。“閩東詩群”群體的更新和發展,正是依賴詩群中的個體在“求異”中的不斷自我超越和更新。沒有個體的藝術蛻變,就不可能有群體的藝術更新。
21世紀以來,隨著后現代理論影響的深入,以概括為手段,總結群體特征的本質主義方法,遭到了嚴肅的質疑。受此影響,我更明確了“閩東詩群”的研究,其實就是尋找不同點。于是在2013年的“閩東詩群”研討會上,我提出“閩東詩群差異性”的命題。詩群的發展,在藝術上不但不是“求同”,恰恰相反是“求異”。由眾多詩人在“求異”中,而構成群體的“差異性”,才是詩群成熟和繁榮的標志。
我們還可以從中國當代文學史的幾個流派和群體中,獲得某種啟示。“文革”前的“荷花淀派”和“山藥蛋派”,這兩個流派的共同點,都是“宗師與弟子”的組合。“荷花淀派”是孫犁與他青年弟子們的聚集,“山藥蛋派”是趙樹理與他追隨者的組合。所以,最近有人提出“荷花淀派”是孫犁“一個人的流派”;同理,“山藥蛋派”也是趙樹理“一個人的流派”。“一個人的流派”,雖然其宗師孫犁和趙樹理,都是大作家,但作為流派、作為群體,在藝術上,弟子多追隨宗師,所以其風格是“大同小異”,缺少豐富和多樣的“差異性”。
“九葉詩派”和“七月詩派”,就不是這種宗師與弟子組合的詩派,而是詩歌同仁的自然聚集。他們各有各的寫法,都具有鮮明的藝術個性,每個人都自成一家。特別是“九葉”。比如,穆旦與杜運燮,鄭敏與陳敬容,唐祈與唐湜,都各不相同。還有“九葉”的老大哥辛笛,他的主要成就是在上世紀30年代,與其他詩友40年代的成就,更是差異極大。所以,“九葉詩派”具有藝術上的豐富性和多樣性。
其實,詩派和詩群,都是評論家們的理論概括。“九葉”是不是詩派,在當下已成為一個問題:從最初似乎是定論的詩派,到現在卻遭到越來越多的質疑和批評。我個人是把“九葉”,看成是“九葉詩群”,因為很難概括出“九葉”的群體特征,即使花大力氣概括了,也多流于空泛。
我覺得,詩群成熟的一個標志,是形成藝術上多中心的格局,避免宗師與弟子的“近親繁殖”,避免成為“一個人的流派”,或“一個人的詩群”。我理想中的詩群是“六神無主”。所謂“無主”,就是沒有君臨一切的宗師;所謂“六神”,就是要有好多個在藝術上各自成家的著名詩人。比如,“九葉”可以看作是“九神無主”。這樣才能“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形成藝術多中心的詩群格局。
就今天而言,“閩東詩群”這種“六神無主”的藝術多中心的格局,已具雛形。因為它有一個由四代人(創作和評論)組成的梯隊,顯示了“閩東詩群”發展的連續性和豐富性:
20世紀40年代有詩評家游有基和詩人薛宗碧。
20世紀50年代有湯養宗、伊路、余禺、哈雷、聞小涇、還非、伊漪、杜星等,還有寫詩評的余崢、邱景華。
20世紀60年代有謝宜興、劉偉雄、葉玉琳、游刃、王祥康、空林子、郭友釗、迪夫、莊文、石城、阿角、周宗飛、白鷺、林著等,還有寫詩評的陳建、潘有強、王宇、郜積意。
20世紀70年代有俞昌雄、友來、林典铇、張幸福、李師江、王麗楓、何釗、李曉健等,還有寫評論的許陳穎、林翠萍。
衡量一個詩群是否成熟,主要看是否形成“六神無主”的藝術多中心的局面,是否已經出現6個以上在全國有影響、在藝術上有自己獨特風格的詩人和詩評家。從以上這份不完整的名單中,我們看到“閩東詩群”確實有近十個已經在全國有影響的詩人和詩評家。
概言之,二十多年來,從詩群的“求異”開始,到強調“雙峰并連,兩水分流”,再到提出“閩東詩群”的“差異性”,最后落實到詩群要形成“六神無主”的藝術多元格局,這就是我對“閩東詩群”理論思考的軌跡。
責任編輯 劉志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