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國發
自1918年以降,中國散文詩已經走過了近百年的歷程。近百年中國散文詩的發展史,是一部折射時代風云、弘揚創新精神、彰顯審美自足的歷史。福建散文詩的發展令人振奮與鼓舞,各個歷史時期的表現均不俗,取得了可堪嘉許而令人刮目的創作實績。近日,海峽文藝出版社隆重推出了著名散文詩人林登豪主編的《福建百年散文詩選》,不僅讓我們見證了自上個世紀初綿延至今幾代福建散文詩人耕作與收獲的輝煌軌跡,而且充分地體現了選家海納百川、開放包容、異象紛呈的藝術姿態。煮海為鹽,披沙揀金,含英咀華,從浩如煙海的散文詩卷帙中遴選出上乘之作,經典名篇盡收眼底。可以說,福建是當之無愧的散文詩大省;福建散文詩群是中國散文詩軍團中的一支勁旅,它不是散兵游勇式的游擊隊,而是一支散文詩的威武之師、雄壯之師、精銳之師,出現了郭風、彭燕郊、劉再復、陳志澤、陳慧瑛、林登豪、靈焚、楚楚等引領散文詩潮、占領前沿陣地的驍將,也出現了謝冕、孫紹振、王光明、陳仲義等散文詩及詩歌理論家方陣,他們具有探索、沉淀及后啟來者之功德。令人備感欣慰的是,還有瀟琴、三米深、王忠智、李仕淦、葉逢平、李雪梅、劉錦華、康小英等實力派或新秀,他們開疆辟土,仁育義征,篳路藍縷,使誕生于二十世紀初的中國散文詩在八閩大地上充滿現實主義的關懷、理想主義的光輝和浪漫主義的激情,成為百年中國社會悲喜交集、榮辱共生的藝術縮影,在審美層次的升華與飛躍上,也成為現當代詩史上一道卓然獨特、精粹警辟、玲瓏剔透、情透紙背、拷問靈魂的藝術景觀。從林登豪先生主編的這個選本上看,主要呈現出以下幾個特點:
一、代際差異與文本的多元化
不同代際的散文詩人,有著不同的時代背景、生活經歷和價值觀念,它直接導致散文詩創作從題材、思想到藝術風格等方面的嬗變,以及不同代際群體在思維方式、生活方式、生存倫理乃至審美理想、價值觀念、主體意識上的多元分化。在福建散文詩創作中,引人注目的是自上個世紀初到建國前出生的一代,他們“為人生”的寫作,大多從心靈與美學出發,且與時代精神相契合,用散文詩反映了一代人“摸索前進的心靈路程”(王光明語)。冰心的散文詩以細膩溫柔而又微帶憂愁的感情,和輕倩靈秀而又含蓄不露的筆調著稱,她的《山中雜感》體現了詩人對自然美的厚愛和對理想生活的向往。郭風自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即開始了散文詩創作,是新中國散文詩的開拓者和中國散文詩終生藝術成就獎獲得者。他的散文詩集《葉笛集》、《曙》、《燈火集》等,大多是膾炙人口的經典名作。郭風始終立足于普通平凡的生活和事物的獨特發現,文字清麗自然,靈動灑脫,意象豐富奇特,氤氳著一種特別的柔美。他的《葉笛》以真摯純樸的心聲唱出了清新明麗的鄉土之歌,他從笛音里感受到人們“對于鄉土的深沉的眷戀”,“對于故鄉景色的激越的贊美”,“對于生活的愛”。他在《雪的變奏曲》中,博喻繁依、散點透視式地寫出“雪”的各種可能,打通了各種感官,于心靈的微妙感應中寫出了豐富的人生意蘊和生活意味。翻開《福建百年散文詩選》,可見上個世紀50后、60后、70后、80后這四個代際的散文詩作家群矯健的身影。從舒婷的《回答》、林登豪的《蝸居高樓》、《城之五重奏》、葉衛平的《哲學瘋子們》等篇章,我們看到了50后一代更多關注的是宏大歷史的敘與抒,如洪治綱先生所論及的那種“宏觀的、史詩性的文學建構,集歷史啟蒙和道德理想的載道寫作。”從靈焚的《生命》、《情人》、《棋子說》、李仕淦的《我們需要獨自跪下》、瀟琴的《懸空寺》、李雪梅的《守望》等,我們感悟到60后一代深邃的、理性化的人性發掘,突出個體生命的深層體驗,恪守自我的心靈空間與精神場域,集存在勘探與生存反諷于一體的審美表達;從陳志傳的《南音》系列、吳猛的《茶藝小姐》、吳素明的《陽臺住著花仙子》等,我們體察到70后微觀的、感性化的詩學建構,他們以個體經驗觀照時代和歷史,對都市文明的書寫,對現代人格的建構,把知識經驗轉化為審美經驗,融日常生活和個體感受于一體的經驗性表達,意欲還原人類生活的全面性和豐富性;從三米深的《清河記憶》、《上鎖的房間》、劉錦華的《睡眠的戈多》、潘云貴的《蘭亭序》等,我們讀到了80后/90后一代叛逆性、奇幻性的理想書寫,融青春激情、亞文化、自主意識與時尚氣息于一體的心理自足式書寫。代際差異為各種審美觀念和藝術實踐提供了相互助益、共生相長的平臺,有利于散文詩人弘揚主體意識與主體精神,發揮著各自所擁有的審美特質和比較優勢,在對傳統的承繼與對文化的綿延中拓殖與擴展,從而實現文本的多元化。
二、兼容并包與風格的個性化
作為一個全景式鳥瞰福建百年散文詩菁華的選本,我特別贊賞選家林登豪先生兼容并包的藝術胸懷與宏闊的眼界。編者以一種與中國百年散文詩發展特點相適應的取舍標準,包容了福建不同歷史時期各種風格形態的散文詩精品。《福建百年散文詩選》即是這樣的倡導作品風格的多姿多彩,他從美學的多維度上展開,推崇百花齊放,百家并存、多元交輝、和而不同,使我們在他的選本中高興地看到了一些散文詩人經過艱苦的磨煉和探求已走向藝術的成熟,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個性。書中既有劉再復的《大河的苦悶》、《此去的人生》、靈焚的《走向凈界》等可歸之于雄關飛渡、壯懷激烈、凝重厚實、粗獷豪放一類的大氣雋永而能剛柔相濟、以剛為主調的力作,也有冰心的《往事》、郭風的《雪的變奏曲》、《葉笛》、陳志澤的《最早的鳥聲》、楚楚的《給夢一把梯子》、李雪梅的《口紅》、《高跟鞋》等寸草春暉、俠骨柔腸、秀逸清新、意境幽美之作;既有范方的《情歌》、陳志澤的《榕的氣根》、林平良的《海風》、蘇勤的《鷹影石》、吳素明的《花香》、三米深的《且留下》《退思同里》《不說淮安》等如評論家陳劍暉所論及的主體詩性(精神詩性、生命詩性、詩性智慧、詩性想象)和形式詩性(詩性敘述、詩性意象、詩性意境、詩性修辭)之側重于審美維度的散文詩之作,也有如彭燕郊的《我的影子》、孫紹振的《思想家》、劉再復的《夢之死》、《靈魂的復活》、林登豪的《在酒樓又想起屈原》、《那場雪》、《這個人、這個人》、靈焚的《意義》、《回望》等側重于審智的散文詩。尤其是劉再復和孫紹振的散文詩,體現了“理性和激情的回歸”,見證了審智與審美的魅力。劉再復曾出版過《太陽·土地·人》、《尋找的悲歌》、《又讀滄海》等散文詩集,多以浩蕩奇偉、富有氣勢而引人入勝。無論是讀滄海的壯闊與淵深,還是思念著故鄉的靈魂,都能在雙元宇宙的沖突與交織中達到一種大徹大悟的境界。但凡時代、命運、歷史、文化、自然、人生、生與死、愛與夢、滄桑與輪回、微笑與憂傷、存在與失落等,都在他的散文詩中化作激情的力度美、理性的沉思美和人格的崇高美。詩人與大河、木棉、晚霞、綠葉、貝殼、天鵝等進行愛的對話,把熾熱的目光投向黎明后的太陽、土地和人,在愛所積聚的理性溫熱與理性赤誠中,使自己的情感獲得了更加堅韌的生命。他從生命的本原和靈魂的家園中,思考著人生的終極意義,在尋找的悲歌中,傾注生命的熱情、思想的省思與生存的體驗,融入詩人深遠的心音、浩茫的心傳與深刻的心史,如他自己所寫的散文詩一樣,“然而他已不再苦悶,他知道唯有不息的奔流,才有超越高山峽谷的壯觀,才有明天無邊無際的壯闊。”(《大河的苦悶》)劉再復的散文詩就是這樣的充滿了磅礴的氣勢,一種集理勢、情勢、構勢、言勢之大成的精品力作。近年來,孫紹振先生對散文詩和散文從審美到審智的問題有過精辟的論述,他將審智引入到散文詩研究之中,并在《文學報·散文詩研究》專刊上推薦過審智散文詩及其詩作者。不僅如此,他自己寫的散文詩《差異中的統一》、《潛在的美麗》等,往往從一滴露、一顆珠、一朵玫瑰和紫羅蘭、燃燒的雨、一億只白天鵝、一株蘆葦等感性元素或審美向度生發開去,落點卻在思想者的智慧上,通篇充滿著“哲學的思辨,宗教的悲憫,人文的情懷”。“一樣的勇氣加一樣的智慧,上帝說你們已經一無所有,思想者說,我們從零出發!/沒有比空更充實,沒有比無更富有,沒有比零更無限,沒有比愛更執著……”(《黑色的證偽》),或許他所追求的是智性和感覺的深化,致力于智性與感性的溝通,架設審智和審美的橋梁。孫紹振先生認為,感情與智性,是缺一不可的,它是達到作品內在平衡的需要。在我看來,林登豪先生主編的這個選本中,那些審美與審智相輔相成、相伴相生的作品比比皆是,只不過有的偏審美,有的偏審智,需要指出的是,審智不是單純的智性寫作,散文詩既然是詩,就不可能排斥感性,排斥美感,所謂的“審智散文詩”往往從感覺訴諸智性,對智性作感性的升華,從具象到抽象,從智性到感性,再到審智升華,與感性相互觀照而已,我個人認為,美中生智或許是散文詩寫作與發展的一種理想的向度。
三、崇尚新變與詩體的現代化
崇尚新變是散文詩現代化的內在要求。當散文詩這一詩體置身于全球化的秩序之中,與之相適應的藝術結構、生活節奏、想象方式和文本建構都在經歷著前所未有的挑戰,因此,僅憑一種慣性思維在某種似曾相識的沒落、封閉、禁錮的文化空間中徘徊,只能使散文詩走向一條死胡同。對詩人而言,這種還未完成的生機勃勃的現代性,又恰恰提供了最具活力的寫作資源,從光怪陸離的現代性中引發人們對主體感受、夢幻、心理困境之文化救贖的形而上思考。有感于此,林登豪主編的《福建百年散文詩選》,獨具慧眼地選取了著名詩人彭燕郊的散文詩《正常顛倒》、孫紹振的《思想家》、靈焚的《某日:與自己的潛對話》以及他自己的一組城市題材等融入現代主體意識、表現現代文明新的焦慮與變異的作品,讓散文詩在一場難以窮盡的詩性角逐中實現審美的激變。出生于福建莆田的當代散文詩大家彭燕郊,曾出版過散文詩集《漂瓶》、《高原行腳》和長篇散文詩《混沌初開》等,他說:“散文詩是工業時代的,不是農業時代的田園牧歌式的,應更大膽創新,不要怕‘現實性強了就不‘美,要有新的美學理念和追求。”他對工業化時代的散文詩如何實現現代化有著殷切的期待。他的《混沌初開》于震魂蕩魄的宇宙造化與人格本體的高遠寄托中,讓混沌宇宙進入焦灼的心靈,進入心靈和宇宙同時凈化的華嚴境界。收入《福建百年散文詩選》中的《正常顛倒》則是通過密集的具有鮮明時代色彩的名詞的疊加,為我們展示了一個無以復加的癲狂世界景觀,折射出一種無可救藥的“現代人的病態”和現代人生存的窘境,電腦病毒、荒誕、喧嘩、一次性、高科技、殺人魔王等詞與物充斥于字里行間,匯聚成一種流俗對抗著精神的存在,而當這一切的一切于消費時代暢通無阻的風行時,詩人又怎能不迷惘彷徨、焦思苦慮進而產生對于人類生存和精神命運的深層關注之思呢?靈焚是關切人類生存和精神處境的一位詩哲。我曾在一篇文章中這樣寫道:“靈焚總是超越生存的悲歡,巡回于人類內心境況的悖論與荒謬的地帶,把我們引進人跡罕至的精神陌土,顯示生命的虛無、恐懼、困惑、纏綿、堅毅、率真等一幕幕心靈圖景,孜孜以求靈魂上的魄力與韌性。面對‘在者的詩性言說,尋找‘情人的精神旨歸,直面終極的靈魂救贖,突出重圍的審美自足。詩人通過對現代生活的省思與審視,把自己獲得的經驗與感悟,比喻為現代人類的困境,在心靈世界的內在空間中尋找本真的存在狀態,尋找現代詩境中的斷裂、反叛、進化與新變。對此,林登豪先生有他自己的理解與成功的藝術實踐,近年來,他對現代都市工業文明的本質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如《城之底片》、《圍城寫作》、《城與書》、《閩江穿榕城》等,對城市的各種喧囂與多種語言的嘩變所造成的激烈的文化沖突與生命的異化物化,于靈魂的焦灼與審美/審丑心理的擠壓中進行了詩意的重建,他自覺地 “從貧乏的外部世界回到豐富的內心世界中,通過內心世界碎片般的回憶,重建一個自然的、完整的自我。”(林登豪語),由此我想到了文化批判美學的集大成者瓦爾特·本雅明,他把現代性審美經驗與都市經驗和現代工業制造關聯起來,從波特萊爾發掘精神與物質以及不同事物之間神秘“應合”關系的象征——寓言方式上,找到了一個重要的現代性主題:震驚。這正是先鋒現代性藝術充斥著斷裂、突兀、怪異、扭曲的原因。從這個維度上看,林登豪的散文詩便是在 “震驚”中尋求現代經驗的藝術整合,觸及現代生存經驗的隱痛,探索從城市生活到文化精神感悟的豐富性,于影響的焦慮與心靈的震驚中把握現代都市的核心“人群”以及“人群中的人”已經斷裂、破碎、不連續記憶的重要特征,或如現代主義藝術家、散文詩的鼻祖波特萊爾那樣以捕捉這些震驚為能事,“詩人在荒漠的街道上從詞、片斷和句頭組成的幽靈般的大眾中奪取詩的戰利品”,一種由廢墟和碎片構成的城市幻象,一種在意識淹沒時的光怪陸離。當許多散文詩人熱衷于風花雪月式、甜飲料式、一次性消費式地抒發“溫馨”、“輕柔”、“惆悵”、“感傷”等矯情時,林登豪則意識到“人在現代時空中經驗結構和藝術創造的異化生變”(王光明語),他的散文詩注重從個人嚙心的生存感受中抽取真正的現代經驗、情感,卓成一家地創造出語言言說的開放性、多元性和隱喻性,乃是詩體革新較為大膽也是新意迭出的一位詩人。作為一個先鋒現代者,他在詩體的現代化進程中不斷創新、變異和拓展,并為我們奉獻出深具閃電穿透力的都市題材的力作,使讀者看到了恢復漢詩血色素的前景。
這是一部特色鮮明的、十分優秀的、非常精美的、具有較高審美價值和文獻價值的福建百年散文詩選本。它不僅為中國散文詩史提供了一份彌足珍貴的史料,也為我們打開了一扇與眾多閩籍有成就的作家與有影響的詩人進靈魂對話的窗口。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