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穎俐
給一百年后西村的孩子。
—— 題記
1
父親,聽到我走向您的腳步了嗎
我剛從咱的老屋來
母親從房門里向我擺手
“去吧,去那邊看看你爸”
父親,您讓我對家鄉有了雙份念想
就像那些父母離異的孩子
早春,大地多么空曠
金黃的小路通向您的圓屋多么寂靜
風撕扯我的頭發,多像一群狗
以特別的方式跟我打招呼,或者
它們是您飼養的家犬,在給您報信兒
那些狗舔著我的臉,并不傷害我
現在,父親,不管推開哪扇門
請快些走出,接過我手中的食籃
酒瓶。鹽豆。煙草的香味喚醒冬眠的蜥蜴
在金色蒼穹下,世界的外面
大遼河拐彎兒的地方
時間,像打碗花一樣盛開
時間的打碗花像早年的印花布
順著藤蔓裝飾您的庭院
讓這河岸何其親切
比之逝去的城里人住的公墓
父親,您這小小“莊園”
更像活著的城里人向往的別墅
2
原諒我不該說到那個生銹的詞
對于您,在柳樹與樹陰之間
在眼簾與沉睡的眼睛之間
那個詞通向世界的第三極
我知道,您多么不屑于丟下鋤頭
奔波于那個詞的斑駁和腥氣里
可是,甜美的打碗花呀
原諒我不該在你們歡喜的季節
說出讓鐘情土地的父親傷感的事實
可是,鐘情土地的父親呀
原諒我不該在您開心的日子
說出讓甜美的打碗花少興的事實
我該從何說起呢
月亮還是那么大、那么圓
村莊熟睡時還是那么安靜、那么美
而我多么不忍心說到
夢中的老人、婦女和孩子
——銀狐的眼中,半個西村空著
事實是,一個詞被嫁接后
另一個詞瘋長。在葡萄藤之上
精壯的漢子把玉米交給土地和機器
把女人交給鑰匙和狗
把祖屋交給“留守”的祖先
把整個村莊交給太陽和月亮
3
您還收藏著那個秋天的蜜嗎,父親
我踩著硌腳的書本走出西村
您站在村口,如同巨人
舉起鍍銅的雙臂,向著太陽
感謝它賜予榮光和一穗金玉米
那個秋天,您是西村的大英雄
那個秋天,我的西村兄弟
在田埂上送走南飛的大雁
割下青草的愛情喂羊
割倒對土地的幻想和怨懟
在夢里越過書山
直接向命運的出口突圍
那個秋天,那個秋天后的
許多個秋天里,他們用汗水里的金子
為自己打造光榮的勛章
當城里人住進他們建造的華屋
他們自己正遷往更遠處的工棚
他們的心,貼著天邊跳動
我的長著腳又長著蹼的西村兄弟
我的長著肺又長著腮的西村兄弟
如果地球上除了陸地便是海洋
正如大地上除了城市便是村莊
如果朝著幸福的路除了走便是游
父親啊,您知道誰最有資格將贊美領受
4
就要谷雨了,父親
西村的播種節很快被桃花裝飾起來
車前子和豬牙草閃在路邊
給怪獸似的旋耕機讓道
而您這曠野將不再寂寞
土地完全打開,歡迎征服者到來
我的西村兄弟
我的瓦工兄弟,木工兄弟,水暖工兄弟
將重新做回樹的戀人,水的戀人,土地的戀人
他們學著城里人的文雅
把白襯衫袖口露在外面
眼睛里的甘泉流過女人的身子
他們攤開粗糙的大手不停給予
給予種子,種子……給予愛,愛
因為之前他們不停地積攢,積攢
他們自信,能讓土地像土地一樣豐饒
能讓女人像女人一樣開心
他們回來的日子,西村是一枚孵
化中的鴿蛋
時間也將在這里停留
給每一樣事物打個花結
整理老人的花名冊
記下小孩兒新長的乳牙
每一張臉都被按上手印
只有您這邊,父親,時間不來敲門
5
四季,是神祇手中的四張撲克牌
就這樣,又被碼好了,父親
而我和您,這邊和那邊
永遠不知道它要賭什么
作為籌碼,您是已經輸掉的一個子兒
我,是遲早要輸掉的又一個子兒
輸得太多了!我聽到流水的聲音
那是大遼河說書的聲音
語速不停地加快,聲調卻少了
從前的緩慢與從容
也許,要講的事情太多
而紛繁的云影打亂了傾訴的節奏
這就是我要告訴您的?父親
或許,我什么都不用說
關于西村的變與不變
您眼中看到的比我能說出的更多
——瞧,您已經不再需要眼鏡了
死亡治好了您的近視眼
——也治好了您的沉疴
治好了衰老的頑癥
父親,您變得多么年輕、強壯
就像我在夢里看見的一樣
我等待著柔軟的柳條和雪白的雛菊
經您的手編成花冠,再一次戴在我頭上
6
父親,三十年了,離開西村后
我從沒停止過“回來”
有時乘坐長途汽車(一天兩趟)
有時乘坐夢的舟子(沒有時刻表)
有時只需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記憶之門就會自動開打
而談論西村和西村的幸福生活
總是讓我感到為難
因為啊,因為純粹的鄉間
好比您編柳條筐的手藝
留不住。至于幸福
也不再是一雙千層底鞋那么簡單
三十年里,我不停地“回來”
全因門前的那棵黃金榆
枝上年年長滿碧綠的葉子
光陰的天書
正面寫滿母姓的歷史
背面寫滿父姓的歷史
而我的巢,隱形的巢
筑在烏鴉和喜鵲的巢穴中間
我不擔心西村在下一個黎明會變得怎樣
只要老榆樹每年按時回到春天
只要它記得我們家族的臉譜
我們高高的鼻梁和濃黑的眉毛
7
西村已經看不見馬車了,父親
我一千次尋找過您飼養的馬群
除了馬蹄鐵掛在倉房里——文物似
的馬的年畫上,青草在蛛網下泛綠
馬群走得也許不算太遠——似乎
而西村,再也聽不到馬嘶聲
我猜想,它們去了您那邊
也好啊,純種的馬屬于純粹的農民
而馬車消失在農耕時代的背影里
后面跟著純種的牛羊
純種的豬狗
純種的雞鴨
為了那些曾經環繞我們的牲畜
我多么討厭“肉食”這個模糊的詞語
肉食牛是牛嗎?肉食雞是雞嗎
它們貼著人的胃囊生長
離欲望何其近
離自然何其遠
我的西村,我們的西村
父親,盡管我千百次“回來”
卻再不能有一次“回去”
再不能
西村的子宮很快萎縮了
很快
8
鋤頭,鎬,鐮刀,二齒鉤
父親,您留下的那些家什都在倉房里
母親守護著它們,連同
石砌的老屋,滄桑勝過破舊
母親老了,不再種地
只侍弄院里的幾壟韭菜和洋蔥
身邊是貓和七只歡喜的鴨子
可憐的鴨子,穿著鴨子的外套
卻從沒吃過河里的小魚。也不會游泳
可憐的鴨子,連河都沒見過
——“城市的吸管插在西村的脈管上
明亮的小河,明亮的眼睛全瞎了!”
而西村,穿著光鮮的皮草
跟慶豐媳婦穿的皮草一個款式
母親說:慶豐“發”了
包了一百畝水田
養了四臺聯合收割機
買了樓房給兒子——在城里
真該為西村和西村人高興,父親
——如果沒有人(這邊的和那邊的)
再留戀村莊這個詞語和失傳的鄉間手藝
也不憂慮失明的河流和鴨子的境遇
——如果只把農業看成飛轉的另一只輪子
只把土地看成制造糧食蔬菜的加工廠
9
可是啊,
西村寧靜何以常常令我不安
星星還是那么多、那么多
孩子卻是那么少、那么少
我時常懷疑:她是睡了還是死了
我躺在母親身邊
在深夜,守護著她的呼吸
母親真的老了。我卻多么矛盾
一邊勸她跟我進城“享福”
一邊勸她留下為我“看家”
母親兩邊都應下了
卻暗暗把心朝向第三條邊
那條邊是您的,
父親,是您的“那邊”
我多么害怕,在銀狐的眼中
看見咱們的老屋成為廢墟
看見無家可歸的小姑娘
走在冰冷的月光里
——童話是遲早的現實
您說的。既不太遲也不太早嗎
父親啊,早春的大地多么空曠
金黃的小路通向林中多么寂靜
風撕扯我的頭發,多像一群狗
以特別的方式跟我道別
它們是您飼養的家犬,聽您的吩咐
它們舔著我的臉,并不傷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