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奇嵐
生活和居住在印度德里的著名藝術家巴爾提·卡爾(Bharti Kher)的首個亞洲個展并不在印度,而是在中國。這是一件耐人尋味的事情。“輕罪”(Misdemeanours),是上海外灘美術館正在為巴爾提·卡爾舉辦的為期三個月個展的名稱。輕罪,意味著小小的顛覆,稍稍偏離正軌。
身份與額痣
人們感興趣的往往是她的身份。
“我不想被定義,也不想被性別或國籍限定。”巴爾提·卡爾被問到她是否是一個印度藝術家時,她很清晰地回答。“做一個藝術家,就意味著你不想被輕易劃分到某一個范疇里去。因為你一直在創造你自己的范疇。他們總想把你放進一個容易辨認的盒子里,但是這樣太簡單了。多樣性才讓我們的世界變得有趣。”
巴爾提·卡爾出生在英國,在英國接受了20多年的教育回到印度。從在英國的移民,成為在印度的“海歸”,身份于她始終是一個思考的對象。印度對于巴爾提·卡爾而言無疑是一個巨大而豐富的素材庫。
她發現了“額痣”(bindi)這種傳統的符號和材料,并將額痣轉化成為了自己的藝術語言。她的標志性的“額痣繪畫”就是取材于這種印度女性常用的額上的裝飾品。額痣所貼的位置,在印度傳統中代表著生命之輪中的“智慧”,額痣常常也象征著“第三只眼”和“被隱藏的智慧”。額痣所具有的象征意味符合巴爾提·卡爾的設想,她要賦予這些沿承著傳統意味的物件以新的維度。
首先是美學的維度。巴爾提·卡爾將額痣發展成巨大的繪畫,在作品《我還能告訴你什么你不知道的?》(2013)中,她將微小的額痣細密地貼在了破碎的鏡面上。當觀眾站在作品前,看到的是自身形象,圍繞在了無窮多的額痣中間。破碎的鏡面使得鏡像具有了更多的折射面,一層一層展開,仿佛世界有無窮多的真相,我們永無知曉的可能。
“我對額痣的美學維度不感興趣,我對額痣可能成為的其他事物有興趣。”巴爾提·卡爾這樣說道。巴爾提·卡爾對額痣的運用是在多個層面上展開的。她有時運用額痣的物質特性,用來制作眼花繚亂的額痣繪畫;有時也使用額痣的精神象征,用來隱喻深奧的含義;她有時抽象了額痣,在作品《往中國的西線》(2013)中,額痣成為了一個箭頭一個符號,一個失去美學含義的純粹的指標;有時則放大額痣,比如作品《靶心女王》(2014)懸掛在外灘美術館建筑北立面,那是16個直徑超過4米的色彩各異的大型額痣,形成了18米×18米的方形矩陣。
巴爾提·卡爾的額痣繪畫具有雙重性。“額痣是很漂亮,很具有誘惑性,但是這于我不重要,它們底下的意義才是重要的,它們開始成為了地圖,有了形式,像是可以代代相傳的秩序。”巴爾提·卡爾對額痣的運用十分果斷,有種進出自如的從容。一些從未遠離祖國的藝術家往往在使用傳統符號時會被當地對傳統的定義所局限。而巴爾提·卡爾的西方教育背景讓她在使用印度的傳統符號和素材時,既可以有距離地理性使用,同時又不丟失這種符號和素材本身具有的文化力量。
巴爾提·卡爾使額痣有效地形成了一種新的表面,成為了一種極為復雜的皮膚。在作品《皮膚講的不是自己的語言》(2006)中,額痣成為了母象的皮膚。對于巴爾提·卡爾來說,皮膚是記憶的同義詞,是存在的依據,強烈地增加了作品的悲劇感。額痣形成的皮膚賦予了母象一種抽象和神圣的品質,使得母象超越了具象的存在,成為了美麗和悲劇的化身。大象本身是極富印度特色的符號,這又會讓人想到巴爾提·卡爾的身份和文化源頭。這種時候,她會微微一笑回答:“一個來自美國的藝術家會一直被問:你是一個美國藝術家嗎?不會。可人們卻一直在問我。”
巴爾提·卡爾的女性意識也是理解她作品的重要入口。巴爾提·卡爾在2004年創作的《混種系列》攝影作品在當時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在《巧克力松餅》(2004)中,端著粉紅色巧克力松餅的女性長著一張猿猴的臉,左腿是一條馬腿,而右腳卻穿著漂亮時髦的高跟鞋。很明顯這是位現代女性,她必須具有野獸般的生存力和戰斗力,才能在家務(巧克力松餅)、職業(高跟鞋)、自我期許(漂亮的發型)中生存下來,而且保持姿態優雅。
巴爾提·卡爾試圖打破性別和物種的界限,創造出了雌雄同體的對象。在雕塑作品《佩戴披風和盾牌的戰士》(2008)中,赤身裸體的女戰士長出了巨型的犄角。犄角往往在動物界只有雄性動物才能具有。女戰士的盾牌是一枚芭蕉葉,她的披風是一塊普通的布料,這些極為日常的材料和巨型的神話般的犄角形成了巨大反差。女戰士的脆弱和勇敢具有了一種戲劇性的表達。
巴爾提·卡爾從不塑造高大全的女神形象,對她而言,脆弱是個重要的維度。“我感受到她們的脆弱。女神的形象對我來說不是關于偉大的概念,而是關于當下活著的狀態。”
地圖和權力
地圖和標記是理解巴爾提·卡爾作品的另一個重要入口。作品《往中國的西線》中,她運用額痣,在地圖上標記著邊界線。
這些地圖是當年英國的東印度公司在勘察航線時所印制。“當時英國人在發現這個世界。當沒有任何人在乎這個事情的時候,他們在標記著‘菲律賓這里有個很危險的島嶼,太平洋上的此處有多少米深度。中國人也航海,但是并不做這樣的地圖。”巴爾提·卡爾敏感地察覺到了地圖即權力,繪制地圖隱喻著對世界的掌控。
在她的作品《不是所有游蕩者都失去方向》(2009-2010)中,她表達了同樣的反思。這件作品由一張桌子、一些板凳和七個古董地球儀組成,地球儀緩緩轉動著。巴爾提·卡爾對地球儀所代表的舊知識體系充滿了質疑,認為這些需要仰視的知識系統建立在毫不牢固的基礎上。這些不同的地球儀和板凳,都來自不同的時期和不同的文化背景,它們不斷地重新定義著我們所在的世界,引領著哥倫布和麥哲倫式的航海探險,也驅動著東印度公司和資本主義的擴張。
巴爾提·卡爾作品中的政治維度并不是控訴式的,她的提問方式相對隱晦。“我想說的是:標記時間,標記地點,標記今天我們在這里。”
作品《往中國的西線》試圖將人們的注意力投擲到從西方到東方的路線,標記鴉片戰爭之前英國資本主義的擴張路線:一開始是運輸著中國的茶葉去英國,后來運輸著鴉片到中國,之后是槍炮和整個資本主義的系統。這些冷靜精準的航海圖看起來是那么科學那么無害,卻預示了之后百年驚心動魄的歷史。這些地圖被巴爾提·卡爾發現,在中國呈現為藝術品,提醒著我們:一百多年了,不要忘記,權力的變遷由此開始。
《靶心女王》(2014)這套作品也并非只有額痣這一個維度,其中也有政治思考。策展人桑蒂尼·寶達(Sandhini Poddar)的作用非常重要,她不斷和巴爾提·卡爾進行著對話,激發著巴爾提·卡爾對展覽的進一步思考。《靶心女王》是她們對話的結果之一。
占滿了外灘美術館一個立面的《靶心女王》有多重含義。這可以視作為一個公共藝術,是巴爾提·卡爾對路過外灘美術館的路人打個招呼;也可以理解為額痣繪畫的運用,額痣成為了建筑的皮膚。
巴爾提·卡爾試圖用這個作品建立起外灘美術館的歷史和觀眾之間的聯系。上海外灘美術館的前身是上海自然博物館,是英國人在上海半殖民時期所建。自然博物館,和地球儀一樣,將知識固定下來,陳列在櫥窗里,現代知識系統的威力征服了那一代的知識分子。“可人們沒有意識到一點。維多利亞女王是那時的執政者。所以這個作品是個靶子,這樣我們可以瞄準她,扣動扳機。”巴爾提·卡爾試圖讓博物館的歷史再次浮出水面,呈現背后政治、權力和資本的復雜聯系。
“當時是什么驅動著殖民者?香料、鴉片、毒品。現在并沒有太大變化。現在是什么驅動著這些最大的經濟體呢?資本、石油、毒品。”巴爾提·卡爾毫不妥協地反思著這個邀請她辦展的美術館,“這個美術館多美啊,多么具有誘惑性,但這片土地的人們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那時候的世界充滿歷險,人們隨時可能在船上死去。現在的世界依然危險,人們可能在無形的系統中隨時陷落。《靶心女王》要對準的,不止是維多利亞女王,是一切被利益驅動的資本和野心,是任何掌握了權力的人們都可能升起的貪念和欲望。“現在中國人在非洲做的,和從前英國人在這里做的,是否有區別呢?人們應當反思自己。”巴爾提·卡爾進一步提出質疑。她用額痣繪畫將外灘美術館的歷史編織到了自己作品之中,向人類歷史提出了深刻的問題。
一如展覽的標題“輕罪”,我們不應該只看到巴爾提·卡爾的作品令人愉悅的外表,她所提出的問題直擊現代歷史的殘酷本質。美麗和殘酷的雙重性,極簡主義的企圖和極度豐富的內容敘述,貫穿著巴爾提·卡爾的作品。巴爾提·卡爾說:“理性并非事物唯一的運行邏輯,在其中有混亂的部分。在某種程度上,這是一種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