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壺水和十條命

紅帆

布萊德·吉尼的槍指著救生艇上的9個人，不知已經過去多少個小時了。

20天的海上漂流，吉尼差不多一直坐在救生艇的尾部，在那兒，他可以用槍瞄準控制住所有的人。距離如此之近，如果必須開槍，吉尼不會失手。這一點，救生艇上的人都明白，所以誰也不敢撲向吉尼。但從他們憤怒的目光中，吉尼知道他們有多恨他！

尤其是水手長馬特·奧爾森，只聽他用生硬、沙啞的聲音說道：“吉尼，你是個笨蛋嗎？你還能撐多久？你現在就要睡著了！”

吉尼沒有回答，奧爾森說的是事實。人可以多長時間不睡覺？吉尼已有72個小時不敢合眼了，不能讓自己睡著。他知道，只要一閉上眼睛，所有的人就會瘋狂撲向僅剩的那半壺水。

這最后的半壺水就放在吉尼的腳下。20天的海上漂流，他們靠少得可憐的水和食物維持著生命。現在所剩的水，只夠每人分上一小口。然而，從他們那布滿血絲的眼睛中吉尼看得出來，為這一小口水他們會不惜殺了他。現在，他已沒有任何身份、任何權威。他已不再是“曼特爾”號上的三副。他只是一個讓他們遠離這些水的殘忍槍手。他們嘴唇干裂，雙頰深陷，雙目噴火……

吉尼判斷，救生艇目前一定是在阿森松群島以東200海里的地方。暴風雨已經過去了，大西洋的波浪緩緩地起伏，雖然才是上午，但陽光已足可灼傷人的皮膚。吉尼的喉嚨也在冒煙，跟大家一樣，吉尼也把活下去的希望全放在這一小口水上。

但他是拿槍的人——救生艇上唯一能頂住局面的人，吉尼非常清楚這一點。一旦水沒有了，除了死亡就沒有什么值得他們期盼的了。

只要他們還有能喝上一口水的希望，就有力量支撐自己活下去。所以，他們必須盡可能遲一些喝掉這口水。如果他屈服于他們的詛咒和怨恨，如果他沒有拿槍指著他們，他腳下的水壺在幾天前就已經空了，現在，救生艇上的很多人恐怕已去見上帝了。

救生艇就這么隨意漂著，他們已不再劃槳。吉尼面對的9個人已變成一群滿臉胡子、衣衫襤褸、半裸著的野獸模樣。當然，吉尼也跟他們一樣。有幾個人靠在船舷上睡覺，其余的人緊盯著吉尼，準備他一合眼就跳過來。

奧爾森離吉尼最近，不停地威脅吉尼。這個水手長是個禿頂大力士，不但長相兇狠，還有一臉傷疤。他曾經參加過上百次的戰斗，那些傷疤都是在戰斗中留下的。

他目不轉睛看著吉尼，其他人的目光也一刻沒離開吉尼腳下的水壺。

奧爾森不時嘲諷吉尼：“傻瓜，你為什么不放棄？我們每個人都睡飽了，而你已經差不多3天3夜沒睡了。你不可能再堅持了！”

“今晚，”吉尼說，“我們今晚就平均分配剩下的水。”

“晚上？我想你已神志不清了，恐怕還沒到晚上，我們之中就有人死了！大家現在就想喝上一口水！”

吉尼繼續說：“你們怎么就不明白呢？現在太陽當空，如果我們現在喝水，這一小口水就會迅速變成汗水從我們身上排掉。”

奧爾森不聽吉尼的勸導，站了起來，準備撲向吉尼。吉尼舉起槍，瞄準他的胸口。奧爾森雙目噴火，又坐下了。

20天前，“曼特爾”號軍艦遭遇特大暴風雨而沉沒。大家奔向救生艇時，吉尼背上了一壺水，并且本能地抓起了他的手槍。除了槍，沒有別的辦法能阻止奧爾森和其他人遠離這壺水。

吉尼在心中咒罵：這些笨蛋，我也是人，難道你們就想不到我和你們一樣也渴望喝上一口水嗎？

但他是這里的指揮員，只有這一點是他跟他們不同的地方。他是拿槍的人，是必須想得遠一些的人。

奧爾森的雙眼死死盯著吉尼，他在等待時機。

吉尼越來越憎恨奧爾森，因為奧爾森已經休息過，而他沒有。他可能會突然暈倒，而奧爾森不會。

早上，吉尼就知道自己沒有力氣跟他們任何一個搏斗了。他的眼皮仿佛有千斤重，很難睜開了。此刻，隨著船在平緩的海浪上一起一伏，睡意正向他迅速靠近。他的腦袋耷拉下來了。

奧爾森再次站了起來，而吉尼已無法再舉起槍。雖然他已陷入迷糊的狀態，但知道將會發生的情況：奧爾森會首先搶過水壺，仰頭痛飲。到那時，其他人會尖叫著把他撕碎。好了，自己盡了全力，管不了那么多了。吉尼已經睜不開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吉尼感到一只手在用力地搖晃他的肩膀。他努力睜開眼睛，但他的頭怎么也抬不起來。迷糊中，他聽見了奧爾森沙啞的聲音：“三副，張嘴，這是你那份水！”

吉尼掙扎著坐直了身子，然后看著他們。但他看不清他們，每個人的形體都十分模糊。他意識到現在已是晚上，海面上一片漆黑，頭上的星星在快樂地眨著眼睛。他已睡了整整一個白天。

吉尼把頭轉向奧爾森。此刻，奧爾森正跪在他旁邊，一手拿著水壺，一手拿著槍對著其他人。

吉尼驚訝地盯著水壺，仿佛它是海市蜃樓中的景象。他們上午沒有喝掉這半壺水嗎？他抬頭看著奧爾森那張兇狠的臉龐，除了冷酷沒有任何其他表情。

“你在倒下之前對我微弱地說了一句‘接槍，水手長。”他惱怒地說，“為了這句話，我已與這群人對峙一整天了。”說完，他晃了晃手上那把手槍。

“一個人一旦成為這條船的頭兒，”他補充道，“身負指揮的職責并為其他人負責時，思考問題的方式就與其他人不同了。我為之前的行為向你道歉。”說完，他拔開了水壺的塞子……

吉尼和他的戰友們在海上漂浮了21個晝夜。在這一晚，他們終于被路過的貨船“戈列達”號救起。

選自《絕妙小小說》2014.5

（趙雷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