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治東連斌
介入因素下刑法因果關系的判定
文◎謝治東*連斌**
被告人李某系杭州某有限公司包裝倉庫員工,因工作調整、工作瑣事糾紛等原因與同事產生矛盾,遂準備放火泄憤。2013年1月1日凌晨,被告人李某從公司西南側爬墻進入廠區,走樓梯進入工廠三樓包裝倉庫,用打火機點燃倉庫內的紙箱,確認點燃后逃離現場。當時正在工廠內作業的193名員工在起火后被及時疏散。由于包裝倉庫和工廠內存放大量易燃易爆物品,火勢迅速蔓延導致該公司的廠房、機器設備、庫存原材料等全部毀損,經濟損失超過人民幣6000萬元,同時還造成參與滅火的三名消防戰士犧牲,另外三名消防戰士不同程度的受傷。
在該案審理過程中,對李某的縱火行為與公司重大財產損失及多名消防戰士傷亡是否具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存在著兩種不同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李某應對其縱火行為承擔罪責。但是,其縱火行為與公司重大財產損失及消防隊員重大傷亡后果沒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主要理由有:
1.最初趕到火災現場的消防隊員沒有攜帶進入火災現場滅火的必要裝備——空呼裝備,致使消防隊員無法進入起火倉庫滅火,也就是無法實施內攻,以致失去了滅火的黃金時間。假若消防隊員攜帶了空呼裝備,能夠進入倉庫三樓滅火,那么,火勢就會得到有效控制,不會蔓延開來,更不會釀成重大的損害后果。
2.該有限公司消防安全管理缺位,消防器材、消防設施形同虛設是這次火災發生重大損害的一個重要原因。火災發生時,最初發現火情的人——公司員工沒有用現場上的消防器材和設施滅火,當時廠里沒有動用廠里的消防設施,采取必要的自救措施。包裝倉庫既然堆放了大量易燃物品,照理應該安裝自動噴水滅火裝置,公司卻沒有安裝這種自動噴水滅火裝置。另外,還把酒精、松香水和塑料紙板箱等易燃物混在一起,這些都是本次火災沒有得到及時控制的重要因素。
3.消防救火指揮處置不當,致使火勢蔓延,是造成此次火災重大損失的主要原因。
4.刑法上的因果關系不同于事實因果關系,對沒有主觀罪過的因果聯系,就不是刑法意義上的因果聯系。刑法上的因果關系以事實聯系(包括事實因果關系)為判斷,但它本身不是事實聯系,也不是事實因果關系本身。具體到本案,從李某放火時主觀罪過狀態來看,她應當認識到自己的行為會引起火災,危害公共安全,并且希望或者放任這種結果的發生。然而,她絕不會認識到自己的行為會危害消防戰士的生命安全,更不會希望或者放任消防戰士在這場火災中犧牲。就是說,無論從她的主觀認識因素上,還是從她的主觀意志因素上,她都沒有侵害消防戰士的心理。對消防戰士的犧牲,李某主觀上沒有罪過,而刑法上的因果關系是和行為人主觀因果狀態相聯系的。因此,其行為與消防戰士的犧牲之間沒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
第二種意見認為,李某的縱火行為與公司財產重大損失及消防隊員的傷亡具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其理由有:
1.被害單位杭州某有限公司消防設施符合相關規定,并在日常管理中盡到消防安全教育職責;雖然緊鄰李某縱火焚燒的包裝倉庫的其他倉庫中存有酒精等易燃、易爆物品,有違消防安全管理,但李某作為倉庫資深員工,明知倉庫內存放有紙箱、塑料制品以及酒精等大量易燃易爆物品,仍縱火焚燒,顯然具有放任重大火災結果發生的故意。
2.消防部門在接到報警后,在最短時間內調集最強力量展開滅火,并就近占據水源確保滅火現場的不間斷供水;為控制火勢蔓延并搜救可能被困火場的人員,積極組織消防戰士開展內攻,消防隊員因風向突變火情發生變化而致陷身火場,整個滅火工作符合消防部隊戰斗條令。
3.被告人李某明知倉庫內存放大量易燃易爆物品,且當時有眾多員工上班,仍縱火焚燒,嚴重危害公共安全。即便李某主觀上沒有致重多人員傷亡、重大財產損害的犯罪目的,但其對縱火焚燒倉庫易燃易爆物品之后火勢客觀上不能有效掌握之情境應有認知。
筆者同意第二種意見,應該認定李某的縱火行為與消防隊員的傷亡和公司的重大財產損失具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現對刑法上的因果關系的判斷規則及本案刑法上的因果關系作一具體分析。
(一)刑法上的因果關系的判斷規則
刑法上的因果關系,是指危害行為同危害結果之間的引起與被引起的關系。根據刑法罪責自負原則,要讓行為人對某一危害結果承擔刑事責任,就必須確定該結果的發生和行為人所實施的危害行為具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因此,刑法中的因果關系是一個十分重要而具體的司法實踐問題,同時,也是刑法理論和司法實踐爭論最大的問題之一。對此,中外刑法理論和司法實踐對如何認定刑法上的因果關系確立了不同的判斷規則。
在我國,傳統的刑法理論和司法實踐將刑法上的因果關系分為必然因果關系和偶然因果關系兩種情形。其中,必然因果關系,是一種危害行為包含著危害結果產生的根據,并合乎規律地產生了結果的因果關系,必然因果關系產生的結果影響定罪;而偶然因果關系,是行為本身并不包含產生危害結果的根據,但是在發展過程中,偶然地介入了其他因素,并由于這一介入因素合乎規律地引起結果發生時,危害行為與結果之間就是偶然的因果關系。偶然因果關系通常不能決定定罪,但對量刑具有一定意義。然而,這種將因果關系分為必然與偶然的認定思路和方法,在近年來不斷受到刑法理論和司法實踐的抨擊。例如,對行為中產生結果的根據如何判斷?因為,必然性是通過大量偶然性體現出來,而偶然性事情通常又暴露出必然性。此外,對于過于偶然性因果關系產生的結果進行刑事歸責是否妥當?因此,不少學者認為這種“從前蘇聯引入的傳統理論對必然因果關系與偶然因果關系、內因與外因等命題的探討,已經被證明走的是一條死胡同,根本無助于刑法中歸責問題的解決。”[1]
在德日等大陸法系,刑法理論和司法實踐對刑法因果關系的認定主要采用條件說和相當因果關系理論。其中,條件說是指,只要在行為與結果之間存在“如無前者即無后者”這種條件關系,即認為存在因果關系。如甲與乙因瑣事發生糾紛,將乙打成輕傷,乙到醫院治療路上,遭遇車禍死亡。根據條件說的觀點,就認為甲的傷害行為與乙的死亡結果存在因果關系。因為,沒有甲的傷害行為,乙就不會到醫院,也不會在路上遭遇車禍。條件說認為,所有條件都具有同等價值,又被稱為等價說。但是,條件說把一切與危害結果存在條件關系的行為都作為原因,就必然會擴大因果關系的范圍。且條件說認為所有的條件具有相同的原因力,那么在追究刑事責任時就無法從客觀方面區別責任大小。基于考慮到條件說所存在的上述缺陷,德日刑法理論和司法實踐在條件說的基礎上,又發展產生了相當因果關系理論,以作為條件說的補充,來彌補條件說的不足。相當因果關系說認為,在實行行為與結果之間,根據社會一般人生活經驗判斷,某種行為產生某種結果被認為是相當的場合,該行為與該結果之間就具有因果關系。按照該理論,刑法上的因果關系,需要具備兩個條件:一是條件關系的存在,即若無該行為,則無后結果的發生;二是相當性的存在,即參照社會一般人生活經驗,行為產生該結果是相當的而非異常的。
在英美法系國家,對刑法上的因果關系的認定主要采用“雙層次原因”刑法因果關系學說,即將刑法上的因果關系的認定分為“事實上的因果關系”和“法律上的因果關系”兩個層次。事實上的因果關系,是指存在于客觀外界的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的引起與被引起的關系,它是刑法因果關系成立的前提。在事實因果關系的判定上,通常采用“如果沒有A(B、C)就沒有Z來表達”,則A(B、C)就是Z發生的事實原因。這一公式足以解決許多案情比較簡單的因果關系問題,而且也是因果關系理論的基礎。但是,與大陸法系的條件說一樣,僅有事實上的因果關系,可能導致原因覆蓋面過廣。因此,在確認了事實上的原因后,對事實上的原因需要再進行法律上的篩選和確認,選擇法律上認為有價值的原因作為歸責的基礎,并進而實現歸責,此時事實因果關系才轉化為法律因果關系。而對于事實因果關系轉化為法律因果關系的判斷標準,或者事實原因轉化為法律原因的判斷標準,則有近因說、預見說等。其中,近因說認為,行為當然地(Naturally)(Probably)引起結果,也就是說結果的發生不是偶然的。預見說則認為,以行為人的主觀認識為標準來篩選事實原因作為法定原因。即實際結果應當是足夠地近似被告人意圖發生的結果,或者近似被告人認識到或者應當認識到的結果,致使被告人對實際結果承擔被認為是公正合理的。[2]
司法實踐中,刑法上的因果關系主要表現為兩種情形:一種情形是危害行為直接引起一個結果的發生。在此情形下,兩者之間具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是一目了然的,其認定當然不存在任何困難,也不會引起爭議。另一種情形是先行行為引起危害結果發生的過程中,存在其他介入因素,如第三人行為、被害人自身行為或者其他自然事件,從而引起因果關系異常發展,由后來的介入因素合乎規律引發結果的發生。在這種情形下,介入因素不僅直接產生了結果,而且使得某些本來不會產生這種結果的先行行為同這個結果發生了某種聯系。在此情形下,除后面的介入因素與危害結果發生存在因果關系,如何判斷前面的先行行為與危害結果是否存在刑法上的因果關系?我們發現,不管德日等大陸法系還是英美法系的理論和實踐實質上都采取了雙層次分析認定思路:首先,從事實層面進行討論。對此,大陸法系的采用“條件說”,而英美法系則采用“事實原因”理論。事實上,這兩種理論雖然在具體表述上存在差異,但分析邏輯和其宗旨都完全相同,即“它們所要解決的都是因果歷程的本體問題,為‘法律原因’的篩選或稱‘結果責任’的歸屬提供客觀基礎。”同時,也為原因的篩選限定了范圍。如果連條件關系都沒有,就絕對不可能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3]其次,再將客觀事實的因果關系經過法律的價值評價,轉化為刑法上的因果關系。在大陸法系中,通過相當因果關系理論排除了存在“條件關系”,但不具有相當性的場合下的因果關系;在英美法系中,則是采用法律原因說對事實原因說進行限制。這種雙層次的因果關系分析模式在我國刑法理論上也得到贊同,認為是解決刑法因果關系問題的真正科學的方法,因為“刑法因果關系研究的主旨,并非在于研討因果歷程的存在狀態,而是在于界定侵害行為的責任范圍。因此,刑法上因果關系判斷,主要是從具有法律價值性的一切事實總體因素中,找尋其相當的因果關系并作為結果責任認定的基礎。[4]”對此觀點,筆者也深表贊同。在刑法上因果關系的判斷上完全可以借鑒大陸法系和英美法系的有益經驗,從事實和規范兩層次對刑事個案的因果關系的進行判斷:首先,判斷行為與結果之間有無客觀事實上的因果關系。在客觀事實的因果關系的確定上,可以采用德國刑法理論和司法實務通行的“條件說”:即存在“沒有前者,就沒有后者”這種條件關系,就肯定存在這種事實上的因果關系。如果一個危害行為與危害結果發展過程中,不存在其他介入因素,則只要具有這種事實上的因果關系,就應該承認二者之間的刑法上因果關系。如果在危害行為的發展過程中,存在其他的介入因素,則需要進行價值判斷。其次,在價值性判斷標準上,可借鑒日本刑法理論和司法實踐中的“相當因果關系說”對“條件說”進行限制,即綜合考察最初的實行行為導致最后結果發生可能性大小、介入因素是否從屬于先行行為、介入因素異常性的大小、介入因素對結果發生的作用大小等方面。如最初的實行行為導致最后結果發生可能性越小、介入因素異常性的越大、介入因素從屬于先行行為、介入因素對結果發生的作用越大,應積極地運用中斷論,否認先行條件與結果之間的刑法上的因果關系。反之,則承認二者之間的刑法上的因果關系。
(二)本案刑法上的因果關系的認定分析
從事實因果關系上看,李某的縱火行為與消防隊員的傷亡與公司重大財產損失具有事實因果關系是十分確定的。本案所有證據都證實是李某的縱火行為引起公司的火災,排除了有其他人放火或其他原因引起火災的可能性。如果沒有李某的縱火行為,當然不可能有事后火災的發生,也就不可能有消防隊員的傷亡和公司財產的重大損失。
從法律因果關系來分析,李某的縱火行為導致消防隊員的傷亡和公司重大財產損失具有相當性:
1.李某的縱火行為具有導致上述結果的可能性并且可能性極大。行為本身危險性大,導致危害結果發生的可能性就越大,就應當認定被告人的行為與結果的發生存在刑法上的因果關系。實行行為的危險性大小主要考慮實施行為本身的方式、時間、地點以及持續長短等因素。綜合本案各種因素,李某深夜在存放有大量易燃、易爆物品倉庫內縱火,且倉庫所在的工廠內有眾多工人正在作業,站在事后判斷的客觀立場,被告人的縱火行為危險性極大,行為導致公司重大財產損失或其他人死亡等危害結果發生的概率較大。
2.本案所存在介入因素并非十分異常。在本案中,反對意見所主張的介入因素主要有:公司違規存放了酒精等易燃易爆物品;最初趕到火災現場的消防隊員沒有攜帶進入火災現場滅火的必要裝備-空呼裝備,致使消防隊員無法進入起火倉庫滅火,也就是無法實施內攻,以致失去了滅火的黃金時間;風向突變火情發生變化致使消防隊員陷身火場等。然而,分析本案中介入因素的出現都并非十分異常:緊鄰李某縱火焚燒的包裝倉庫的其他倉庫存有酒精等易燃易爆物品,雖有違消防管理之嫌,但李某縱火的地點是工廠的包裝倉庫,紙箱、塑料制品以及酒精、松香水都是工廠生產所需的原材料及制成品,作為包裝倉庫存放上述物品,即使在管理上不完全規范,但也屬于正常現象,而非十分異常;至于火場風向突變問題,本案發生于元旦低溫季節,火場過火面積超過120000平方米,火災現場氣候環境復雜多變,風向突變則十分正常;在本案中,最初趕到的只是民間消防隊員,作為民間的非專業的消防隊員,其消防設施不可能配備齊全,因此,其最初趕到的消防隊員沒有攜帶空呼設備也并非十分異常。綜上,本案中所存在介入因素的出現均非異乎尋常,在社會日常觀念中都具有相當性。
3.本案中介入因素從屬于李某的縱火行為。在存在介入因素的情況下,介入因素和先行行為之間的關系的性質是獨立的還是從屬的?如果介入因素從屬于先行行為,即介入因素本身引起的,則先行行為與危害結果存在著刑法上的因果關系;反之,如果介入因素獨立于先行行為,即介入因素本身不是先行行為引起的,則先行行為與危害結果不存在因果關系。在本案中,消防隊員的滅火行為和火場過火面積大而引起的風向突變本身都是李某的縱火行為所引起的,是從屬于李某的縱火行為。
4.本案介入因素對結果發生并非具有決定影響力。如果介入因素對危害結果的發生起了較大作用,即與先行行為相比,后面介入因素在導致危害結果方面起了更大甚至是決定性作用,則應認定為因果關系中斷;反之,在導致危害結果方面起了較小作用的場合,則刑法上的因果關系未中斷。綜合本案,李某縱火地點本身就是存放紙板、紙箱等許多易燃易爆物品的倉庫,即使在消防管理上存在違規,該違規因素也不是導致危害結果的決定性因素。消防隊員的滅火行為只是消除或減輕危害后果的發生,況且,消防部門在接到報警后,在最短時間內調集最強戰力開展滅火,并就近占據水源確保滅火現場不間斷供水。因此,在本案中,導致公司財產的重大損失和消防隊員傷亡的決定性因素是著火的倉庫結構復雜,處置難度大;易燃易爆物多,火災荷載大;煙氣濃度高、毒性大,滅火難度高;通道狹小,救援行動難。據此分析,本案中其他介入因素都非導致危害結果發生的決定性因素,而是李某的縱火行為才是危害結果發生的決定性因素。
綜合以上分析,在危害行為引起危害結果的過程中,如果介入了自然事件、被害人自身行為和第三方行為等介入因素,應當以“相當因果關系說”為基本立場,對實行行為本身的危險性、介入行為的異常性、介入行為與先行行為關聯性和介入行為對結果的作用力進行綜合判斷,從整體上把握因果關系本身的相當性。關于本案,筆者持下列看法:雖然被害單位在消防管理中存在違規現象,消防隊員在滅火過程也可能存在瑕疵以及風向突變等介入因素,但上述因素的介入并非異常,導致危害結果發生的決定性因素是被告人李某在存放易燃易爆物品的倉庫縱火行為本身危險性,其他介入因素本身乃先行行為所引發的,對導致結果發生的作用而言起的僅僅是次要作用。因此,可以肯定被告人李某的縱火行為與公司的重大財產損失與消防隊員的傷亡存在刑法上的因果關系。
注釋:
[1]勞東燕:《風險分配與刑法歸責:因果關系理論的反思》,載《政法論壇》2010年第6期。
[2]參見張紹謙:《刑法因果關系研究》,中國檢察出版社1998年版,第6-21頁。
[3]儲槐植、汪永樂:《刑法因果關系研究》,載《中國法學》2001年第2期。
[4]同[3]。
*浙江工商大學法學院[310018]
**浙江省杭州市人民檢察院[310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