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 賓 肖中華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100872]
收受財物的屬性是區分受賄罪與私分國有資產罪的關鍵
文◎梁 賓*肖中華*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100872]
被告人楊某,S省煤炭運銷集團金焦高速路煤焦管理站(以下簡稱“金焦煤站”)站長;被告人何某、崔某、張某,金焦煤站副站長;被告人靳某等8人,金焦煤站職工。2007年12月至2010年5月,被告人楊某在擔任金焦煤站站長期間,明知出省口煤站嚴禁“收黑放黑”(收黑錢、放黑車)的情況下,沿襲以往金焦煤站“老規矩”,安排被告人靳某等8人擔任指揮崗班長,利用檢查可疑車輛、查驗補征煤炭可持續發展基金等費用的職務便利,采取不開票據、少收費用的方式,私放部分無票拉煤車輛從收費站過站,幫助拉煤車戶逃避部分費用的繳納(車戶逃避繳納的費用平均占應繳納總額的20%)。作為副站長的被告人何某、崔某、張某,每人每月各值班10天,在各自的值班期間對指揮崗人員實施相關的“收黑放黑”行為予以默許,共收取費用達1400萬元。所收全部款項依據一定比例在內部進行瓜分,瓜分的方式是:作為站長的被告人楊某每天均有所得,約占當日收費總額的20%;作為副站長的被告人何某、崔某、張某,僅在各自值班日有所得,約占當日收費總額的15%;作為普通職工的其他被告人,僅在自己擔任指揮崗人員的當日分得。另外,負責對出省車戶車輛煤炭過磅稱重的磅房的職工,值班當天也有一定款項分得。最終,各被告人個人分得的款項從30萬到280萬不等。
對于本案,檢察機關以受賄罪起訴,被告人楊某的辯護人提出本案構成單位受賄罪,被告人何某的辯護人則認為構成私分國有資產罪。在合議庭討論中,也存在受賄罪和私分國有資產罪兩種意見的分歧。
我們認為本案構成私分國有資產罪,理由如下:
第一,受賄罪是典型的“權錢交易”型瀆職犯罪,其實質特征在于具有國家工作人員身份的行為人出賣自己的職權,而通過索賄或者非法收受他人財物的形式取得“對價”(賄賂)。本案中,被告人楊某等12人屬于國有單位中從事公務的人員,符合受賄罪的主體,這是沒有疑問的。他們在各自的崗位上對收繳、查驗票證拉煤車戶的煤炭可持續發展基金等費用也都具有相應職責、職權,只不過行使權力的形式有直接間接之別而已。更值得注意的是,通過免收拉煤車戶部分費用放行(“放黑”)的方式,在部分被告人收取車戶款項(“收黑錢”)后,各被告人均按一定比例獲得數額不等的錢款。因此,從形式上來看,各被告人的行為似乎完全符合受賄罪的特征——利用職務上的便利(利用繳費、查驗票證的職權便利)為他人謀取利益(少繳或者不繳費用、在關卡放行車戶),非法收受他人財物(共同非法收受車戶交納的款項)。但是,在筆者看來,這種形式的判斷未能反映本案各被告人行為的實質特征。在貪污賄賂犯罪的認定中,一般情況下,受賄罪與貪污罪、私分國有資產罪之間不易混淆,但當行為人的職權屬于針對財物的支配管理職權而其利用職權獲取的非法利益也為物質性利益(財物)時,就存在混淆的可能性,對此有必要從受賄罪、貪污罪(單位集體私分則屬于私分國有資產罪,下同)的本質入手加以甄別。本案即屬于這種情況。筆者認為,對此,關鍵的問題是行為人所收取或者獲得的物質性利益(財物)是行為人主管、管理或經手的單位公款還是他人(行賄人)所送予的賄賂。如果是前一情形,便屬于貪污或私分國有資產;如果是后一情形,則屬于受賄。具體到本案中,各被告人之所以不成立受賄罪,正是因為他們獲取或者分取的不是車戶送予個人或者單位的“好處費”、用于換取工作人員放行的“賄賂”款,而是國有資產(財產)。詳言之,有以下幾點根據:(1)涉案款項實際上是車戶在不要票據的前提下,獲得一定減免后交納的煤炭可持續發展基金等費用。客觀上,對于無票車戶來說,這些費用本來是應當繳納的,相應地,對于晉焦煤站來說,這些費用也是應當收取的款項、國有資產。雖然從形式上看,這些款項來源于車戶個人、最終也歸屬了各被告人個人,但是,在涉及貪污罪或者私分國有資產罪與受賄罪界限的問題上,財物性質的判斷應當從實質角度進行——從應然的歸屬上,這些款項屬于車戶應當繳納的費用(在繳納后性質由車戶個人財物轉變為國有資產),也屬于金焦煤站工作人員收取后應當上交國庫的財物(不過最后被各被告人私分了)。(2)本案中收取無票拉煤車戶款項,在長達數年的時間里,都有一個基本標準,即按照應收費用總額的80%左右收取,而不是車戶隨意給、煤站隨意收,煤站并不是車戶交多交少都放行,這鮮明地體現了作為應交納“費用”而非賄賂款的特征。(3)無票車戶在交納涉案款項后,民事上應該被免除了再次交納相應費用的義務,在有關部門及人員再次查驗時可以行使抗辯權,甚至可以舉報金焦煤站不給票收費的行為。(4)雖然這些費用在被收取后沒有統一存入或放置于“小金庫”、沒有登記在冊,甚至在形式上沒有一度被單位控制,但是,作為“國有資產”,并不要求形式上被國有單位實際控制,更不要求有“小金庫”或登記造冊環節,只要在實質上屬于國有的資產即可(在國有企業轉制過程中,行為人利用職務上的便利將國有企業應收賬款予以隱匿、不予評估而占為己有的,也應認定為貪污罪,其中的應收賬款就屬于國有單位沒有實際控制的國有資產)。(5)受賄罪是權錢交易的犯罪,雖然相互交易的權錢之間沒有絕對的對等性,但如果說本案中各被告人共同收取車戶應繳款項80%的部分屬于“好處費”,明顯與只免去車戶20%費用不具有對等性,在事理上也難以為人所接受。
第二,本案被告人楊某12人所實施的行為,在主客觀上均表現為私分國有資產的整體行為,即各被告人作為單位意志支配下的責任人員,將收取的款項按照一定比例幾乎全部予以瓜分,而非各被告人個人收受賄賂的共同犯罪。這種比例在站長、副站長、站員之間存在一定區別,甚至從最終瓜分所得看,一般站員獲得的贓款比副站長還多,但這絲毫不影響本案各被告人應定性為私分國有資產罪。具體而言:(1)本案被告人所實施的犯罪行為,實際上是沿襲2007年12月之前金焦煤站的慣例。2007年12月至2010年5月期間,各被告人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對這種傳統做法的遵循、默認,這種行為體現的不是金焦煤站職工某一個人或某幾個人的意志,也不是某幾個人、幾十個人犯罪的共同意志,而是體現為一個單位進行內部瓜分國有資產的整體意志。(2)從對所收費用進行瓜分的形式和范圍來看,瓜分款項在金焦煤站內部幾乎是公開的、至少是半公開的;分取人員不光是站長、副站長,也包括工作一線的指揮崗值班組員等普通職工,也包括同為外勤崗的磅房職工。也就是說,對于外勤崗來說,大多數人員有份,分取行為體現了“利益均沾”的特點。需要指出,私分國有資產罪的成立,并不要求某一單位內部所有部門的成員公開、半公開性地分取國有資產。或者說,瓜分的普遍性不是絕對意義上的,單位的某一個部門、某幾個部門的成員分取國有資產,也屬于私分國有資產。就本案而言,雖然分取款項的人員主要是外勤崗,但不影響私分行為的單位意志特性和普遍性、公開性特征。另外,在本案中,沒有證據表明金焦煤站是通過開會集體討論研究“少收費用放行并將費用分取”,也難以判斷是有決策權的某一個、某幾個領導決定的,其單位犯罪意志的形成,主要表現為對過去慣例的延續、默認,但對慣例的延續、默認也是一種單位犯罪意志的形成方式或體現形式。(3)私分國有資產罪在構成上要求私分行為 “以單位名義”實施,旨在將此罪區別于個人實施的貪污犯罪,強調其犯罪故意是單一的單位整體意志而非一個人或幾個人的意志相加,并不是要求在形式上須以單位的名義進行。因此,只要私分國有資產的行為在實質上體現單位意志,就屬于單位名義。
第三,單位受賄罪是國家機關等國有單位實施的索賄、受賄行為,體現的是單位整體的意志。本案中各被告人減免車戶繳納費用并將收取的款項加以瓜分,無疑體現的是單位犯罪的意志。但是,如上文所述,由于車戶繳納的部分款項并不是車戶 “送予”的 “好處費”、“賄賂款”,因而本案的定性不宜為單位受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