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杰黃共興
以“米蘭達案”解讀沉默權制度
文◎方杰*黃共興*
美國聯邦最高法院1966年審理的米蘭達訴亞利桑那州(Miranda v.Arizona)案件,形成了著名的“米蘭達規則”,推動了沉默權制度進一步發展。
1963年3月2日,墨西哥裔美籍亞利桑那州青年米蘭達(Ernesto Miranda)強行將一名下班回家的18歲女孩劫持上車,并帶到郊區強奸。警察依據報案線索找到車主霍夫曼,了解到與霍夫曼同住的米蘭達曾有強奸未遂入獄的前科,于是鎖定米蘭達為犯罪嫌疑人。亞利桑那州庫利警官負責審訊米蘭達,問他是否把一名女孩拖到車里并帶到郊區實施強奸。米蘭達斷然否認,說當時他在工作,根本不知道此事。于是警方組織辨認,受害女孩無法確認米蘭達就是強奸犯,但能確認他是最像的一個。辨認結束后,米蘭達供述了自己罪行,并在口供材料上簽了字。但庫利警官并沒有告知米蘭達他有權保持沉默,并且有與律師進行商議的權利,也沒有告知其證詞將會用于指控他本人。米蘭達無法支付聘請律師的費用,法庭為他指定了一位公益辯護律師艾爾文。艾爾文律師向警方詢問了米蘭達的整個案情,在法庭上他提出警方在審問米蘭達前沒有告知其憲法權利,因此米蘭達口供證據應該被排除,但法庭沒有接受此意見。米蘭達被陪審團認定強奸和綁架罪名成立,法官判處他每項罪名20至30年有期徒刑,兩罪刑期合并執行。艾爾文律師向亞利桑納州高等法院提起上訴,法官指出憲法中有關保持沉默的權利不適用于被警方拘押的犯罪嫌疑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1966年2月,艾爾文律師將米蘭達案上訴到美國聯邦最高法院。1966年6月,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作出裁決,以5:4的多數否決了亞利桑那州高等法院判決,將案件發回重審。聯邦最高法院運用司法審查權,解釋了憲法第五修正案有關沉默權的規定,警方強制性關押和審訊環境會對犯罪嫌疑人造成不利影響,除非犯罪嫌疑人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憲法權利并明確表示放棄,否則依據美國聯邦憲法第五修正案自證其罪條款及第六修正案律師權條款,犯罪嫌疑人所作的任何供詞都不能作為對其不利的證據使用。美國首席大法官沃倫強調公民在接受訊問以前有權知道自己的憲法第五修正案權利,警察履行告知義務后犯罪嫌疑人才能接受訊問。
沉默權制度最初起源于17世紀的英國。在伊麗莎白王朝和斯圖亞特王朝時期,糾問式訴訟原則和“如實供述的宣誓”(de veritate dicenda,實質上就是“自陷于罪”的宣誓)抗爭中,沉默權制度誕生,并逐漸發展成英國刑事訴訟制度的基本原則。英格蘭、威爾士和愛爾蘭在被諾曼人征服以后,很多市鎮被賜予特許狀,市民階層通過與領主的不斷斗爭獲得了種種自由權。1568年,普通上訴法院首席大法官戴爾向托馬斯·雷簽發第一條人身保護令,明確反對法庭糾問誓言,反對任何人被迫自證其罪。1637年,英國資產階級革命激進共和派領導人約翰·利爾本被指控“販運禁書”和“傳播反政府邪說”,法院預審時他拒絕回答問題,庭審時他拒絕宣誓,并指出:“任何人的良心都不應受到就自己有罪或佯稱有罪之事回答問題的強迫性誓言的折磨”。1641年5月,下議院決議認為利爾本的判決不合法,侵犯了當事人的自由權利,沉默權雛形初現。[2]1688年,國王詹姆斯二世起訴七位主教違法命令主教,大主教圣克羅夫特說:“我有權合法地拒絕發表任何可能使我自證其罪的言論。”陪審團確認了大主教主張,沉默權制度得以建立。
除英國之外,一些國際公約和某些國家的刑事訴訟制度都逐漸出現沉默權制度的規定。1966年12月第21屆聯合國大會通過《公民權利與政治權利國際公約》,其中第14條規定:“凡是受刑事指控者,不得強迫作不利于他自己的證言或者強迫承認犯罪。”在美國,1971年美國聯邦憲法第五修正案第5條規定:“任何人在刑事訴訟中不得被強迫自證有罪”,以憲法形式確認了沉默權制度。經過“米蘭達案件”,沉默權制度適用的程序更加明確,制度更加完善。
1993年法國《刑事訴訟法》第116條規定:“預審法官應當告知被審查人,未經其本人同意,不得對他進行訊問”;1994年《德國刑訴法典》第10章和現行《德國刑事訴訟法》第136條規明確規定了沉默權制度;日本憲法第38條規定:“不得強迫任何人作不利于己的供述”,日本《刑事訴訟法》第311條規定:“被告得始終保持沉默或對各個訊問拒絕陳述”。目前,沉默權制度已經成為國際社會公認的一項刑事訴訟法原則。[3]
(一)保障人權
尊重和保障人權是人類文明發展的重要成果,是社會政治文明的基本標志。保障人權已經被世界各國國內法和一些國際公約所肯定。美國《獨立宣言》和法國《人權與公民權宣言》都包含保護人權的規定,如公民免受非法逮捕、無罪推定、公正審判等;《世界人權宣言》、《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和《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國際公約》是最權威的國際人權公約,從國際法層面提供人權保護依據。
弱勢群體的人權保護成為關注的焦點,尤其是對刑事犯罪嫌疑人的人權保護。懲罰犯罪和保障人權是世界各國刑事立法的精神所在,也是現代刑事法律文明的重要準則。一方面是保護一般公民的人權,即保障無罪人不受刑法侵害,避免以惡治惡的行為方式違反法律的正義;另一方面是保護犯罪嫌疑人的人權,即犯罪嫌疑人亦有合法權益,這些權益不因犯罪而被剝奪,也應受到法律的尊重。
沉默權制度是刑事訴訟程序的一項重要制度,其最主要的功能是保障犯罪嫌疑人的基本人權。沉默權本質上是一種自然權利,屬于基本人權的一部分,它是個人言論自由在刑事訴訟領域的延伸,賦予了犯罪嫌疑人相應的訴訟權利。米蘭達規則使警方選擇放棄通過獲取犯罪嫌疑人口供的方式破案,避免警方為獲取口供采取刑訊逼供或者其他侵犯犯罪嫌疑人的人身權利或者尊嚴的手段,從而實現對犯罪嫌疑人人權的保護。米蘭達案件中,庫利警官未向米蘭達宣告其享有憲法規定的免于自證其罪的權利和獲得律師幫助的權利。米蘭達要不斷的接受警官訊問,并回答相應問題。警方為了迅速拿到口供,不斷的暗示米蘭達警方已經知道他是罪犯。由于警方的強制性關押和審訊環境對米蘭達造成精神強制,米蘭達供述自己罪行。如果仍未拿到口供,警方極容易采取侵犯嫌犯人權的手段和措施。如果自案件開始,米蘭達就知道自己享有沉默權,并保持沉默,就可以預防和避免自己合法權益被侵犯。沉默權制度尊重人格尊嚴和自由意志,并由刑事訴訟程序予以保證,是國家司法文明進步的標志之一。
(二)程序正義
與國家權力相比,公民個人權利十分脆弱。國家有強大的暴力機器和雄厚資金,個人權利在其面前不堪一擊。在刑事訴訟中,國家權力表現為警察部門和檢察部門,它們依據國家直接賦予的權利,實施對犯罪的偵查和指控,國家權力需要受正當程序原則約束。偵查人員要按照正當程序原則,在對犯罪嫌疑人訊問或采取強制措施時,在法定時間內向犯罪嫌疑人告知其享有的沉默權、聘請律師權和在沒有能力聘請律師時享有獲得法庭指定律師幫助的權利。
米蘭達案件中,庫利警官在訊問米蘭達前,未對其宣布他享有憲法第五修正案規定的沉默權,因此公益辯護律師艾爾文認為警察事先未告知米蘭達其應享有的權利,違反了正當程序原則,米蘭達的口供不能作為指證他自己的證據。最終,聯邦最高法院認為米蘭達案件違反了正當程序原則,裁定撤銷亞利桑那州高等法院判決,發回重審。聯邦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沃倫有著擔任基層檢察官、州司法部長和州長的獨特經歷,他對警察內部的腐敗和犯罪內幕深惡痛絕,更注重正當程序對犯罪嫌疑人的保護。如果庫利警官在傳訊米蘭達時,告訴他有沉默權和聘請律師咨詢的權利,那么聯邦最高法院就不會因為違反正當程序原則否認米蘭達口供的法律效力并撤銷亞利桑那州法院判決。程序不公正是整個司法制度正義性的普遍喪失,而讓一個罪犯逃脫法網,僅僅是喪失個案公正。辛普森被法院宣布無罪釋放時,大部分美國人(包括美國總統)認為一個罪犯被放跑了,可是真實的殺人兇手羅杰斯落入法網之后,這些人才恍然大悟,可見堅持正當程序原則是多么的可貴。
(一)沉默權制度并非完美
沉默權制度具有保障人權和維護程序正義的積極價值,同時也包括增加調查取證的難度和成本并有可能幫助犯罪分子逃脫懲罰等消極方面。從沉默權誕生之日起,司法界就一直存在對沉默權的異議意見。在米蘭達案件中,聯邦最高法院發回重審決議有5票贊成、4票反對,對沉默權制度支持和憂慮基本持平。
在米蘭達案件中,聯邦最高法院對沉默權制度的反對意見所占比重也很高,這些反對意見值得我們反思。有法官認為應該根據具體案件具體分析,法院可以根據具體案件判斷是否需要讓警察在開展審訊前告知犯罪嫌疑人他可以與律師商議,如果沒有告知嫌犯有關權利,警察需要證明嫌犯是自愿作出供述的。約翰·馬歇爾指出:“由于犯罪行為將會導致社會付出極大的代價,這種新的程序只能視為是一種高風險的實驗”,但“法院總是在往憲法的圣殿中增加新的案例,當一類案例增加得太多,這個圣殿是有可能會倒塌的。”拜倫·懷特提出警告:“我實在不想承擔這種會給目前執法程序帶來巨大沖擊的責任。在無數案件中,(最高)法院的規則將把殺人犯、強奸犯或其他罪犯放回到大街上或是其他產生這些犯罪行為的環境中,放任其在任何時候重復自己的罪行,結果是會削弱人的尊嚴”。還有法官認為米蘭達規則是首席大法官沃倫因對警察部門非法行為的過度反應而作出的決策。他們堅信米蘭達規則會導致嚴重后果,所有犯罪嫌疑人一經警告,肯定會三緘其口,并馬上尋求律師提供法律幫助,致使案件偵破難度大大增加。
(二)沉默權應受到一定約束
沉默權制度并非完美,如果在特定情形案件中仍然固守這一原則,可能會背離建立這一制度的初衷,會使公共利益或者集體人權受到嚴重損害,因此有必要為了公共利益在特定情況下對沉默權制度進行限制。
1995年4月英國議會通過的《刑事司法和公共秩序法》第34條至第37條規定以下四種情形,如果犯罪嫌疑人保持沉默,法庭和陪審團將對其做出不利推斷:被告人不得以在接受訊問時保持沉默的問題作辯護依據;拒絕作證或作證時拒絕回答控方和法官問題;犯罪嫌疑人拒絕對在其身上或者衣物上找到可疑物品作出合理解釋;犯罪嫌疑人拒絕對在犯罪發生時出現在犯罪現場導致自己被逮捕的情況作出合理解釋。1998年9月,英國政府為更加有效地打擊和懲罰恐怖犯罪,通過了《刑事審判恐怖與密謀法》,規定恐怖犯罪案件犯罪嫌疑人的沉默權受到更為嚴格的限制。
在美國刑事司法實踐中,對“米蘭達規則”限制包括“公共安全”和“臥底偵查”等例外。“公共安全例外”在1984年聯邦最高法院審理的紐約州訴夸爾斯(New York V.Quarles)案中得以確立[4]。紐約警方接到一名女子報案后,立即到達被害人所述的那家商場,并控制了犯罪嫌疑人夸爾斯。警方直接訊問犯罪嫌疑人夸爾斯槍的位置,在夸爾斯示意下找到了一把手槍。隨后,犯罪嫌疑人夸爾斯被正式逮捕,警方在向其宣讀了米蘭達規則后進行了訊問。初審法院和上訴法院認為警方在未宣讀米蘭達規則的情況下獲得了被告人關于槍支的一系列供述,有關槍支的所有供述應當予以排除。聯邦最高法院認為為了公共安全利益考慮,在事件發生緊急的情況下,警方未告知米蘭達規則的行為是合法的。“臥底偵查例外”于1990年聯邦最高法院審理伊利諾斯州訴博肯斯(Illinois v.Perkins)案件中得以確立。警方派一名臥底警察與在押罪犯博肯斯同住一間監獄,調查一次未偵破的謀殺案。初審法院和伊利諾伊州第五區上訴法院認為,臥底警察在獲取案件信息時沒有告知被告人米蘭達規則,判決被告人博肯斯無罪。聯邦最高法院認為在臥底偵查中,犯罪嫌疑人和臥底警察地位平等,獲取口供不存在利用職權行為,裁定臥底偵查所獲證據有效。
從立法層面看,我國沉默權制度正在逐步形成。1979年我國《刑事訴訟法》未涉及犯罪嫌疑人沉默權制度。1997年我國《刑事訴訟法》確立了無罪推定原則,但未對沉默權制度作出規定,僅出現了沉默權制度萌芽。該法第93條規定:“犯罪嫌疑人對偵查人員的提問,應當如實回答。但是對與本案無關的問題,有拒絕回答的權利”。1998年10月,我國政府簽署了《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該公約明確規定了沉默權制度。公約第14條第3款規定:“在判定對任何人提出的任何刑事指控時,人人完全平等地有資格享受以下的最低限度的保證,有相當時間和便利準備他的辯護并與他自己選擇的律師聯絡;不被強迫作不利于自己的證言或強迫承認犯罪”。2012年我國《刑事訴訟法》同時規定了無罪推定制度和沉默權制度。該法第12條規定:“未經人民法院依法判決,對任何人都不得確定有罪”;第50條規定“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但不完美之處是該法第118條規定:“犯罪嫌疑人對偵查人員的提問,應當如實回答”,這一條款與沉默權制度有些許矛盾,應該在未來的修訂中進一步完善。
米蘭達規則確認的沉默權制度是保護犯罪嫌疑人基本人權和合法權益的需要,也是司法文明進步的體現。沉默權制度排除非自愿口供在案件偵破過程中的作用,敦促警方采用合法手段和方式獲取案件證據,比如在偵查過程中采用現代醫學和科學技術獲取案件證據。米蘭達案件實際情況印證了這一觀點,米蘭達案件犯罪嫌疑人口供被聯邦最高法院宣布不能采用,并不能阻礙案件的偵破。如果被害人被強奸后立刻報案,警方及時采取措施收集證據,例如通過化驗精液DNA并記錄在案,則米蘭達案件不需要純粹依據犯罪嫌疑人的口供就可依直接證據對米蘭達定罪。從米蘭達案件發展看,米蘭達案件發回重審以后,檢方努力尋找新證據,最后發現米蘭達曾經向其女朋友吹噓過自己的犯罪經過,于是啟動了對米蘭達案件重審,重新甄選陪審員,重新遞交審判證據。后來米蘭達的女友出庭作證,米蘭達被法官判定有罪,最終入監服刑。1972年米蘭達獲假釋出獄,1976年在酒吧與人斗毆時,被刺身亡。警察逮捕刺殺他的犯罪嫌疑人時,訊問開始前就向該嫌犯宣告了“米蘭達規則”。后來遵照刑事司法的程序要求,對該犯依法追究了刑事責任。厄爾·沃倫法官認為,賦予犯罪嫌疑人沉默權不是幫助他逃脫罪責,而是通過對程序的控制和設定,實現程序獨立的正義價值。
我國近年來曝出的冤假錯案,都與非法獲取口供等違背沉默權制度的刑事司法實踐密切相關。如1994年佘祥林殺妻案、2003年李久明殺人案等。目前來看,司法機關必須在打擊犯罪和保障人權之間尋找合理平衡,既要打擊犯罪,也要避免過分地強調保障人權削弱國家刑罰的威懾力。[5]總之,我國應遵守國際條約義務,借鑒外國立法和實踐經驗,明確規定沉默權制度,維護程序正義,保障犯罪嫌疑人基本人權,避免因獲取口供導致冤假錯案發生。同時關注沉默權制度的局限性,基于公共安全對沉默權制度進行特定的必要約束。
注釋:
[1]Miranda v.Arizona,384 U.S.436,1966.
[2]SeeStephen,AHistoryoftheCriminalLawofEnglish,Vol.1,p.168,pp.343-345.
[3]孫長永:《沉默權制度研究》,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49頁。
[4]New York V.Quarles,467U.S.649(1984). Illinois V.Perkins,496U.S.292(1990).
[5]汪建成:《刑事訴訟法再修訂過程中需要處理的幾個關系》,載《法學家》2007年第4期。
*中央司法警官學院法學院副教授[07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