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蜻蜓

在我漫長的少女時代，有一段章節只屬于家里那五平米的陽臺。

灼熱的日光把城市烘得像個燙手的山芋。我沒有像別的女孩子一樣，郁悶地呆在教室里，任由電風扇吹得東倒西歪。左腳踝的骨傷是最冠冕堂皇的逃課理由。

躲在家里的陽臺上，透過茂密異常的觀賞植物，打望天際流云，整個夏天，我只有這唯一的消遣。住在離天空最近的頂樓，卻沒有一雙可以飛翔的翅膀，多少有些浪費資源，心情自然不會如陽光般燦爛。當一個女孩子開始學會用自己的眼睛觀察世界時，她敏感的心靈，總是最先體會到憂傷。

系著繩子的小竹籃被我扔到了陽臺外。放下去，拉上來，反反復復地折騰，消磨大段空白孤獨的時光。空氣里是釣不到魚的，但我卻打撈到一籃子紙做的蜻蜓。一張小卡片，上面殘留了煙草的氣息，以及，一個男人飄逸而工整的字跡：心情不好時，放飛他們！

意外的收獲總讓人欣喜。立刻從花盆里摘下一朵自己種的玫瑰，我急于回饋這份陌生的禮物。

“謝謝，我還是頭一次收到別人的花。真漂亮！”

那個下午，天空湛藍澄凈，沒有蟬蟲晦澀的嘶鳴，沒有風。

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和樓下的男人，用這樣一種奇怪而有趣的方式交流著，傳遞彼此的訊息。我常常懷揣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將籃子慢慢地放下去，每一次，都能回收到幾句溫情有趣的話語和各式各樣的紙蜻蜓。他是夜大的一名普通教師，跟家里人住在我們樓下；他長我14歲，像叫自己的孩子般親切地稱呼我為“小朋友”；他說紙蜻蜓是兒時最喜歡的玩具，并告訴我制作的方法……

樓下有時傳來女人喋喋不休且刺耳的聲音，是我聽不懂的溫州話。他從未跟我提及這些私隱的話題，也沒有追問我逃學的原因，更沒有邀請我到樓下小坐。我們彼此都小心翼翼地為對方保留著最后的一寸空間。

冗長而慵懶的夏天即將過去，我不知道這樣的生活能持續多久。五平米的陽臺、小小的紙蜻蜓給了我太多的快樂和秘密。少女時代所固有的那些憂郁感傷，都被樓下那個陌生的男人用寬容和耐心逐一消抵。

輾轉于悶熱的夜，樓下的喧嘩紛亂時刻攪擾我的心緒。歇斯底里的女人在高聲詛咒，孩子聲嘶力竭地哭泣，重物與地板無數次撞擊。我豎起耳朵，卻怎么也找不到那個男人的聲音，他的沉默讓這一夜變得格外恐懼。

第二天清早，我站在陽臺上，看到樓下的草地里，有一大片紙蜻蜓飛過的痕跡。

沒多久，樓下的男人搬走了。系著繩的小籃子孤零零地飄在頂樓的陽臺外，再也沒有打撈到任何東西。

睿雪摘自《艾米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