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衣
初中升二年級的暑假,我自告奮勇接下家里廚房的工作,這對忙于寫稿且入庖廚已20年的母親,無疑是種解脫,在此之前常看她開著冰箱氣極敗壞地怨道:“做什么好呢?煩死人了。”還好,至今已浸淫柴米油鹽醬醋茶達40年的我從沒這份焦慮,只會煩惱食材忒多,肚腹能容納得太少,尤其入冬后菜圃青蔬盛產時。
那年,每天早晨從母親那兒領了買菜的錢,拖著帶輪的籃子,走半個鐘頭到最近的市場采買一日所需,事隔已40年這至今仍安然存在的傳統市場,規模雖小卻也五臟俱全,我會先到米粉湯攤子前吃個早餐,接著便在各攤販前選購午晚餐的食材,或魚或肉或蛋或菜的,各式排列組合變幻出不同菜肴,這是洗手做羹湯最有趣之處,而且母親給的菜金是固定的,如何在最儉省的情況下(或因此還可為自己摳出點零用錢),做出美味且看來豐盛的佳肴,是很考驗智慧的。
首先大魚大肉最好別選,太耗錢了,寧可買一小塊肉,切成絲熱炒后鋪在青蔬上,既美觀又誘人,更省的是買些絞肉做下飯的魚香料理,至于雞蛋雖不能當主角,但可全充四菜一湯中的二線,只是要常換花樣,所以如何整治蛋,我是很有心得的,至于真的配角豆腐、芽菜、茄瓜之屬,費點工夫烹調,會是比紅花還搶眼的綠葉。
當然以14歲的年齡要想做出如何驚人的美味是太強人所難了,但長時間主饋下來,家人倒未有任何怨言。如今回想起來,父親是因為隨和,母親、姐姐的溢美贊辭,多少有著安撫成分,唯恐我哪天不爽罷工了,就要大禍臨頭得接廚房工作吧!但當時年幼的我還真以為自己身賦異秉,更加樂此不疲地往庖廚里鉆。
后來家常菜滿足不了我愈發天馬行空的手藝,于是連宴客也包辦了,還好那陣子出入家里的多是雜志出版社的兒郎們,量的充裕往往比質的講究重要,所以倒好應付,若真碰上父輩來用餐,便只好找食譜求救了。那時節臺灣幾乎只有傅培梅出的料理書可供參考,大家出國留學、結婚成家,行囊嫁妝里都少不了她的食譜。
她的菜譜大江南北全包含在里頭了,初時宴客必備的蔥油雞、糖醋魚、咕咾肉、燴什錦、宮爆魷魚、瑤柱菜心、八寶芋泥……都是從她書里學來的。而模仿久了我漸漸不老實起來,在外頭吃了什么對味的菜肴,回家來便靠想象揣摩一番,有些則是自己研發出來的私房菜,家人當然就成了我的小白鼠,就算沒人捧場,家里狗貓多,這些失敗作品終有消化之處。
在所有虛或實的夸贊中,最記得的就是父親說我好本事,煎條大黃魚居然一人就搞定,他看過別家人宴客,得出動三口人才將同尺寸的黃魚給翻了個身,這贊美我怎會忘懷呢?也許正因為家人把我捧成這樣,我竟然藝高人膽大地連同儕辦派對也敢接下調酒做點心的任務,尤其那雞尾酒只要以高粱、蘋果昔打做基底,再加入當令鮮果丁即可,這也是我自創甚獲好評的杰作。
我的廚藝達到最高峰,當屬為外公祝壽席開五桌,那天只有母親打下手,負責端盤上桌,其余煎煮炒炸蒸全由我一人在外公家那老式廚房搞定,前一天除了采購,也先將鹵味煮透,上桌前切排整齊冷盤便有了,一樣已煮至軟嫩的紅燒牛腩,熱滾勾芡鋪在燙好的生菜上,和蒸妥剁好淋過油的蔥油雞(其上鋪就的蔥姜絲很有遮丑作用)便是美美的兩道主菜,其他幾式熱炒食材先切好,下鍋三兩分鐘便可出菜,同時間另口鍋子早把鳳翼雞翅滾過油,起鍋前裹上蠔油蔥段燴煸一下即可上桌,至于外公特愛的螃蟹,礙于人多只得舍去拿手蒜香焗烤的方式,采洋蔥蛋香爆炒,一樣好滋味但食材費用可省多了,如此再加兩份湯水,五桌十二道菜湯、點心帶水果,臺幣萬元有找的就搞定了。
辦桌考驗的固然是廚藝,更大的挑戰其實在管理,菜單擬定、采買經費管理、出菜時間掌控……一環扣著一環,哪個部分都疏忽不得。爾后在參加諸多婚喪喜慶各式宴席,每當出菜中斷令人好等時,我都忍不住想進廚房一探究竟,看看能否添手幫個忙。
現在我的廚藝已退化到一個地步,除了另一半毫不講究吃,也和年紀有關,年齡愈大愈想吃食材的原味,尤其是青蔬海鮮,幾乎只要煮熟即可,近年肉量遞減也讓廚藝難有發揮余地,但少了裹粉、煸烤、油炸、勾芡等繁復手續,廚房變得簡潔了,身心也素樸了,而且這也許是對抗現今所有食品安全問題的最佳利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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