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東漢士人的“巖穴”情結(jié)及其文學(xué)表現(xiàn)

楊允+許志剛

摘 要：東漢官場污穢，眾多守節(jié)之士向道家思想尋求人生寄托，不與當(dāng)?shù)篮献鳎喔叩鸽[逸之行。有的人志追巢父，裂冠毀冕，棲居巖穴，輕慢王公，傲視天子；有的懷道隱居民間市井，以全性遂志為人生理想，躬耕自給，泰然處之；有的在重壓之下不得不違心地屈從征辟,但他們居官不視事，身在魏闕，心馳巖穴，身與心陷于極度的矛盾中。這些“巖穴之士”，有的以堅定的隱逸之志和巖穴生活實踐著稱，有的則將隱逸之志見諸吟詠，抒發(fā)“巖穴”情懷。東漢士人寄情巖穴的人生實踐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的文學(xué)史意義。

關(guān)鍵詞：巖穴；隱逸；守節(jié)；全性遂志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漢代文學(xué)主體身份類型與文學(xué)發(fā)展關(guān)系研究”，項目編號：13YJA751060；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漢代文化轉(zhuǎn)型與文學(xué)流變研究”，項目編號：11FZW006

中圖分類號：I206.09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14）03-0130-07

西漢末年迨至東漢后期，社會動蕩，政局紛亂，諂佞當(dāng)?shù)溃咳穗A層的精神與人格發(fā)生激烈的震蕩和裂變：一種傾向是喪失士節(jié)，阿附權(quán)勢，讒諂媚上，奴顏婢膝；另一種傾向是高張正義，不畏強暴，必欲鏟除奸佞而后快。前者拜倒在權(quán)勢面前，追求物欲的滿足，不知道義為何物；后者欲扶大廈于將傾，拯社稷于危亡，救百姓于苦難。在這樣的形勢下，眾多守節(jié)之士向道家思想尋求人生寄托，他們羞于媚事權(quán)貴，多高蹈隱逸之行，向往巖穴的士人漸多，“巖穴”成為東漢士人重要的生活去向和精神棲居地。“巖穴之士”中有的并無著述，有的則將“隱情”見諸吟詠，留下了大量表現(xiàn)“巖穴”情懷的詩作，成為東漢文壇特殊的時代印跡和后世隱逸文學(xué)的原型。對“巖穴之士”精神及其文學(xué)成就進(jìn)行考察，具有獨特的文學(xué)史意義。

一、“志追巢父，傲視天子”：巖穴情結(jié)的抗世精神

兩漢之際，社會動蕩不安，官場腐敗，仕途兇險莫測。士人群體精神裂變，一些士人乃以隱居為人生之志，以全性自適為人生歸宿，他們志向堅定，個性鮮明，“志追巢父，傲視天子”，縱有征辟，抗節(jié)不就，表現(xiàn)出強烈的反抗意識和卓爾不群的精神。他們是巖穴隱居的第一種類型，也是最鮮明的代表。這方面影響深遠(yuǎn)的有嚴(yán)光、樊英，二人經(jīng)歷不同，精神相似，殊途同歸。

嚴(yán)光年少即有高名，與光武帝劉秀同游學(xué)。光武即位，他恐朝廷相召，乃變名姓，隱身不見。光武帝思其賢，派人按照畫像尋訪。后來齊國上書說：“有一男子，披羊裘釣澤中。”［1］（P2763）光武帝認(rèn)為可能是嚴(yán)光，于是備安車玄，遣使聘請，三次往返。嚴(yán)光不得已，才隨使者至洛陽。舍于北軍，由太官朝夕進(jìn)膳。光武帝親往會見，嚴(yán)光依然躺臥床上。光武帝到他床榻旁，拍撫嚴(yán)光肚子說：“咄咄子陵，不可相助為理邪？”［1］（P2763）嚴(yán)光不應(yīng)，過了很久，才睜眼注視光武帝，說：“昔唐堯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1］（P2763）表明自己有巢父之志，希望光武帝不要強求。光武帝只好嘆息而去。其后，光武帝引嚴(yán)光入宮，談?wù)摰懒x和舊日友人，光武帝從容問嚴(yán)光說：“朕何如昔時？”嚴(yán)光對曰：“陛下差增于往。”［1］（P2764）晚上，共睡一床。嚴(yán)光沉睡中將腳搭在光武帝肚子上。第二天，太史奏夜里客星犯御坐甚急。光武帝笑著說：“朕故人嚴(yán)子陵共臥耳。”［1］（P2764）光武帝想留他在朝為官，嚴(yán)光不接受，乃耕于富春山。后人名嚴(yán)光垂釣處為嚴(yán)陵瀨。后復(fù)特征，不至。年八十，卒于家。嚴(yán)光與光武帝為布衣之交，光武帝了解他，并很重舊情，盛情邀請，敘舊，但他還是“狂奴故態(tài)”，不因昔日朋友稱帝而接受任命，表現(xiàn)出對巖穴之志的堅守。

樊英少受業(yè)三輔，修習(xí)《京氏易》，兼通《五經(jīng)》，又擅長風(fēng)角、星算、《河圖》、《洛書》、七緯，推算災(zāi)異，是著名的方士。樊英隱居在壺山之陽，受業(yè)者四方而至。州郡先后以禮相請，他都不答應(yīng)；公卿推薦他為賢良方正、有道，征為博士，皆不行。建光元年（121），安帝復(fù)詔公車賜策書，征召樊英及其同郡人孔喬等六人，樊英等四人皆沒應(yīng)詔。永建二年（127），順帝“策書備禮，玄征之”［1］（P2723），樊英又以病重拒絕。朝廷乃下詔書，切責(zé)郡縣，強令車駕載其上道。樊英不得已，到京后推說有病不肯起來，被強行抬入殿中，仍然不肯以禮朝拜天子。順帝欲以自己所握有的生殺予奪之權(quán)震服樊英，怒謂樊英曰：“朕能生君，能殺君；能貴君，能賤君；能富君，能貧君。君何以慢朕命？”［1］（P2723）樊英毫不示弱，回答說：“臣受命于天。生盡其命，天也；死不得其命，亦天也。陛下焉能生臣，焉能殺臣！臣見暴君如見仇讎，立其朝猶不肯，可得而貴乎？雖在布衣之列，環(huán)堵之中，晏然自得，不易萬乘之尊，又可得而賤乎？陛下焉能貴臣，焉能賤臣！臣非禮之祿，雖萬鐘不受；若申其志，雖簞食不厭也。陛下焉能富臣，焉能貧臣！”［1］（P2723）樊英將生死置之度外，甚至將順帝比為暴君。順帝不能壓服樊英，又因樊英名望極高，不便殺他，遂讓他去太醫(yī)那兒養(yǎng)病，每月給他送去羊和酒。樊英屢征不就，在被強行抬入朝廷之后，敢于藐視天子權(quán)威，但求放歸。正如他對順帝所言：“雖在布衣之列，環(huán)堵之中，晏然自得，不易萬乘之尊。”

隱居自適是古代一些文人追求的生命境界與生活境界。這種人生理想在《莊子》中闡述得較為充分。《史記》亦對許由、伯夷的隱逸之志表現(xiàn)出特殊的敬佩和贊美。東漢時期，隨著士人主體意識的覺醒，隱居不仕再次成為一部分文人士子的主體選擇。“雖中興在運，漢德重開，而保身懷方，彌相慕襲，去就之節(jié)，重于時矣。”［1］（P2185）可以說，隱逸隨性而為時所重、隱居避名而才高名顯、孤傲自放而時與社會沖突，大致代表了“巖穴之士”的生存狀態(tài)與生活矛盾。這反映出特殊的時代需求與傳統(tǒng)士人精神世界的尖銳沖突，其深層矛盾來源于傳統(tǒng)文化中雜糅的政治倫理與道德倫理、群體規(guī)范指向與個體價值追求的深度不一。“巖穴之士”只不過是這一矛盾的特殊時代投射而已。嚴(yán)光與光武帝為布衣之交，光武帝雖盛情相邀，他卻依舊“狂奴故態(tài)”，不肯受命。樊英屢征不就，在被強行抬入朝廷之后，冒死力爭，唯求歸隱。二人在堅守巖穴之志方面表現(xiàn)出驚人的相似性。“志追巢父，傲視天子”，嚴(yán)光、樊英“終身不仕”的人生追求及個體價值認(rèn)同，基本反映出這一類士人的精神面貌，凸顯出他們共通的巖穴情結(jié)和抗世精神。

二、“隱居全道，志士懷仁”：巖穴情結(jié)的曠世情懷

有些懷道隱居之士追求性情自適，淡泊名利，內(nèi)心充實，他們并未走向山林，而是隱居民間市井，清貧勞苦，泰然處之，這是巖穴隱居的第二種類型。他們以全性遂志為人生理想，多不著述，或偶有著述，也不以立言不朽為目標(biāo)，見性抒懷，情動辭發(fā)，乃有佳作傳世。

梁鴻年幼喪父，后受業(yè)太學(xué)，博覽群書，無所不通。家雖貧寒，但崇尚節(jié)操，素懷隱逸之志。學(xué)成不仕，乃“牧豕于上林苑中。曾誤遺火延及它舍。鴻乃尋訪燒者，問所去失，悉以豕償之。其主猶以為少。鴻曰：‘無它財，愿以身居作。主人許之” ［1］（P2765）。于是梁鴻為其家勞作補償，朝夕不懈。鄰居家的老者見梁鴻非尋常人，就一同責(zé)備這家主人，而稱贊梁鴻德高望重。主人轉(zhuǎn)生敬佩，將豬全部還給他。梁鴻沒有接受，回歸鄉(xiāng)里。

梁鴻交友必求志同道合。梁鴻與高恢、蕭友善都有巖穴隱居之志。高恢少好《老子》，抗節(jié)不仕，終身隱于華陰山中，梁鴻思念友人，因賦詩曰：“鳥嚶嚶兮友之期，念高子兮仆懷思，想念恢兮爰集茲。”［1］（P2768）蕭友善也曾與梁鴻相約不為陪臣，但后來屈節(jié)為郡吏，鴻乃“以書責(zé)之而去”［2］（P1893）。梁鴻娶妻不求美艷，而要與其志趣相合。有權(quán)勢之家慕其高節(jié)，欲將女兒嫁給他，梁鴻一概回絕不娶。“同縣孟氏有女，狀肥丑而黑，力舉石臼，擇對不嫁，至年三十。父母問其故。女曰：‘欲得賢如梁伯鸞者。梁鴻聞而娉之。”女子要求做布衣、麻屨，織做筐緝績等紡織工具。結(jié)婚時，以鮮艷妝飾入門。梁鴻七天不理她。“妻乃跪床下請曰：‘竊聞夫子高義，簡斥數(shù)婦，妾亦偃蹇數(shù)夫矣。今而見擇，敢不請罪。鴻曰：‘吾欲裘褐之人，可與俱隱深山者爾。今乃衣綺縞，傅粉墨，豈鴻所愿哉？妻曰：‘以觀夫子之志耳。妾自有隱居之服。乃更為椎髻，著布衣，操作而前。鴻大喜曰：‘此真梁鴻妻也。能奉我矣！字之曰德曜，名孟光。”［1］（P2766）梁鴻擇妻“欲裘褐之人，可與俱隱深山者”，乃是隱居之準(zhǔn)備。遂與妻共入霸陵山中，一面耕織，一面吟詠《詩》、《書》，并彈琴以自娛。

梁鴻仰慕前世高士，他以漢高祖劉邦與張良都非常敬重的“四皓”為首，選擇漢代二十四位隱佚高士，為之作頌，贊美他們的情操志節(jié)。可惜所作頌均佚，今僅《安丘嚴(yán)平頌》殘句“無營無欲，澹爾淵清”，為嚴(yán)可均《全后漢文》所收錄。梁鴻又作《五噫之歌》曰：

陟彼北芒兮，噫！顧覽帝京兮，噫！宮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勞兮，噫！遼遼未央兮，噫！［1］（P2766-2767）

眼下是巍峨高聳的宮殿，是奔波勞頓于官場的官吏侍從，他發(fā)出深沉的感慨，也表現(xiàn)出不屑的態(tài)度。章帝聽了很不贊成，欲尋梁鴻而不得。鴻乃改姓運期，名耀，字侯光，和妻子居住在齊魯之間。

梁鴻的人生楷模乃延陵季子，即吳公子季札。季札是春秋時代吳王壽夢的幼子，以賢德著稱。壽夢欲立之，季札辭讓不受，于是乃立長子諸樊。諸樊除喪后，讓位季札，吳人也堅持立季札。季札遂棄其室而耕，國人乃罷。后游魯、鄭等諸侯，不入?yún)恰Ａ壶櫻瞿郊驹谑请x開齊魯，南下游吳。將行，作詩曰：

逝舊邦兮遐征，將遙集兮東南。心惙怛兮傷悴，志菲菲兮升降。欲乘策兮縱邁，疾吾俗兮作讒。競舉枉兮措直，咸先佞兮唌唌。……過季札兮延陵，求魯連兮海隅。雖不察兮光貌，幸神靈兮與休。惟季春兮華阜，麥含含兮方秀。哀茂時兮逾邁，愍芳香兮日臭。悼吾心兮不獲，長委結(jié)兮焉究！口囂囂兮余訕，嗟恇恇兮誰留？［1］（P2767）

即將離開自己生活的“舊邦”，梁鴻內(nèi)心十分沉重、傷感。自己的周圍“競舉枉兮措直”，諂佞的勢力之徒得意忘形，他要離開這個賢愚顛倒、曲直錯亂的環(huán)境，到尚賢的吳越去，去尋訪季札和魯仲連的遺蹤。于是到吳國，投奔富豪之家皋伯通，住在廊廡下，受雇為人舂米。每天勞動回家，妻為他端飯，不敢仰視梁鴻，舉案齊眉。伯通看見感到詫異，說：“彼傭能使其妻敬之如此，非凡人也。”［1］（P2768）于是，讓他們住在家里。梁鴻患病，生命垂危時，告訴皋伯通說：“昔延陵季子葬子于嬴博之間，不歸鄉(xiāng)里，慎勿令我子持喪歸去。”“及卒，伯通等為求葬地于吳要離冢傍。”［1］（P2768）

與嚴(yán)光、樊英的隱身自適、無涉政治、“隱”而“不語”相異，梁鴻則是巖穴之士中的“隱”且“語”者。《太平御覽》引《東觀漢記》曰：“梁鴻常閉戶吟詠、書記，遂潛思著書十余篇。”［2］（P1812）同樣崇尚節(jié)操，志在巖穴，但他在自己隱居全道的同時，更將“巖穴情懷”付諸詩詠，高張隱居全道的曠世情懷：有感于好友高恢的抗節(jié)不仕，他“情動辭發(fā)”，因思念而賦詩；對于同有“巖穴”之志卻中途屈節(jié)為吏的蕭友善，他則以書責(zé)之；對于“商山四皓”等漢代隱佚高士，他專門作頌美贊；對于仰慕至極的人生楷模——延陵季子，他不僅詩文歌詠，更專程訪其遺跡。隱居深山的梁鴻，一面耕織，一面吟詠《詩》、《書》。他的隱居自適，并非忘卻世事，在隱居全道的同時，他還以仁者的情懷，在詩文中揭露現(xiàn)實政治的黑暗，對棲身“巖穴”的原因進(jìn)行深刻的揭示：是非顛倒，奸邪得勢，正直遭貶。帝王生活的奢華、百姓的劬勞、污濁的現(xiàn)實令他沉痛感傷，因此，他要“過季札兮延陵，求魯連兮海隅”，要將“巖穴”之志付諸詩詠，在篇籍中書寫“巖穴”情結(jié)的曠世情懷。

三、“身在魏闕，心馳巖穴”：巖穴情結(jié)的精神困惑

巖穴之士們“隱居避世”、“公車不就”的行為，使那些習(xí)慣顯示自己權(quán)勢的州郡主宰和公卿頗不快意，于是他們斥責(zé)這些不肯聽從征召的人不識大體，甚至認(rèn)為他們有辱朝廷，于是羅織罪名，伺機加害。像樊英那樣置生死于度外，公然反抗天子之命者，乃是歷史的特例。有些高節(jié)之士在重壓之下不得不違心地屈從征辟。但他們居官不視事，身在魏闕，心馳巖穴，在身與心的矛盾中度日，表現(xiàn)出難以掩飾的精神困惑。

仲長統(tǒng)年少博學(xué)，贍于文辭。二十多歲時，在青、徐、并、冀之間游學(xué)，和他交往的人多驚異其才能。他生性倜儻，敢于直言，不矜小節(jié)，言談常出人意料，世人或謂之狂生。州郡每征召，他都稱疾不就。后被荀彧舉為尚書郎，參與丞相曹操的軍事。每論說古今及當(dāng)世之事，常常發(fā)憤嘆息，認(rèn)為“凡游帝王者，欲以立身揚名耳，而名不常存，人生易滅，優(yōu)游偃仰，可以自娛”［1］（P1644）。因此，他打算卜居清靜空曠之處，以滿足自己的心志，遂論之曰：

使居有良田廣宅，背山臨流，溝池環(huán)匝，竹木周布，場圃筑前，果園樹后。舟車足以代步涉之艱，使令足以息四體之役。養(yǎng)親有兼珍之膳，妻孥無苦身之勞。良朋萃止，則陳酒肴以娛之；嘉時吉日，則亨羔豚以奉之。躕躇畦苑，游戲平林，濯清水，追涼風(fēng)，釣游鯉，弋高鴻。諷于舞雩之下，詠歸高堂之上。安神閨房，思老氏之玄虛；呼吸精和，求至人之仿佛。與達(dá)者數(shù)子，論道講書，俯仰二儀，錯綜人物。彈《南風(fēng)》之雅操，發(fā)清商之妙曲。消搖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間。不受當(dāng)時之責(zé)，永保性命之期。如是，則可以陵霄漢，出宇宙之外矣。豈羨夫入帝王之門哉！［1］（P1644）

這是一篇世外桃源的贊歌。仲長統(tǒng)憧憬一個脫離世俗塵囂的環(huán)境，良田廣宅，山環(huán)水繞，竹林周匝，“果園樹后”。這里有豐富的物質(zhì)生活，可滿足家人的需求；更有充裕的條件滿足朋友聚會、游樂之需，“陳酒肴”、“亨羔豚”、“濯清水，追涼風(fēng)，釣游鯉，弋高鴻”；精神生活也很充實，“諷于舞雩之下，詠歸高堂之上”，獨自冥想，神馳老莊玄妙之境界；與通達(dá)玄理的人論道，彈琴嘯歌，讓精神獲得自由的舒展。“不受當(dāng)時之責(zé)，永保性命之期”，這正是他擺脫世俗羈絆，全性保真的最高理想。

仲長統(tǒng)所描繪的清曠境界，比老子所說的小國寡民藍(lán)圖，無論物質(zhì)條件，還是精神交往，都更豐富多彩。他憧憬隱居生活，其理想與張衡較為相近，希望得到安逸自適的生活和充實的精神。又作詩二篇以見志，其辭曰：

飛鳥遺跡，蟬蛻亡殼。騰蛇棄鱗，神龍喪角。……六合之內(nèi)，恣心所欲。人事可遺，何為局促？

大道雖夷，見幾者寡。任意無非，適物無可。……抗志山棲，游心海左。元氣為舟，微風(fēng)為柂。敖翔太清，縱意容冶。［1］（P1645-1646）

詩中表現(xiàn)出遠(yuǎn)離塵囂、遨游天外的情懷，希望在“六合之內(nèi)，恣心所欲”，獲得超然物外的自由。“寄愁天上，埋憂地下”，更是異想天開，全無半點煩惱憂愁，他要拋棄現(xiàn)實生活中的羈絆，連圣人的經(jīng)典都不屑一顧，“抗志山棲，游心海左”，“敖翔太清，縱意容冶”，超然物外的精神期待暗含著巖穴之士的精神困惑。

張衡年少即擅長為文，雖才華出眾，卻從不傲視他人。從容淡靜，不好交接俗人。“永元中，舉孝廉不行，連辟公府不就。”“大將軍鄧騭奇其才，累召不應(yīng)。”［1］（P1897）當(dāng)時天下表面太平，享樂成風(fēng)，自王侯以下，無不驕奢淫逸。張衡不愿進(jìn)入污濁的官場，而熱心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和天文、歷算等科技研究。后拜郎中，兩次升遷拜太史令，順帝初年，復(fù)轉(zhuǎn)任太史令。“衡不慕當(dāng)世，所居之官，輒積年不徙。自去史職，五載復(fù)還，乃設(shè)客問，作《應(yīng)閑》以見其志。”［1］（P1898）作品中，張衡明確表示，面對世俗的邪曲競進(jìn)，自己絕不茍容，要奉守順道，秉持“樂時”“避害”的心態(tài)，以待天命。后來，張衡升為侍中，“帝引在帷幄，諷議左右”［1］（P1914），但其生存環(huán)境卻十分惡劣。他想針對國政衰微的現(xiàn)實有所諷諫，卻受到宦官的監(jiān)視與誣蔑。他欲游于六合之外，過隱居生活，卻又無法違抗朝廷的任命。精神陷于極度的矛盾和困惑之中，于是，常思考人生之事、玄遠(yuǎn)之道，遂作《思玄賦》以宣泄情志。

作品開篇，張衡首先訴說自己嚴(yán)格修身自律，但社會現(xiàn)實卻是非顛倒，美丑混淆，蕭艾之類茅草受到珍視，蕙茝等香草反被排斥；西施遭到冷落，駿馬被迫拉車。污濁的現(xiàn)實社會給堅持操守的士人造成巨大的壓力。這正是他感到苦惱，促使他思考人生，探尋玄遠(yuǎn)之道的邏輯起點。他因孤獨、狐疑而問卜。文王為之筮，得“遁”卦，要他遠(yuǎn)“遁”他鄉(xiāng)；又求龜卜，遇大鳥之兆，要他“游塵外而瞥天”［3］（P394），遠(yuǎn)離現(xiàn)實塵囂。于是，他遵從卦象龜兆，決意遠(yuǎn)行。他向東，過少暭之窮野，登蓬萊而容與，留瀛洲而采芝；他尋找昔日夢境中的木禾，昆侖之高崗；他南下長沙，遵從“遁”卦，周流四方，然羈旅無友，皆不可留。他向黃帝求教命運的奧秘，然而，天道渺茫，死生吉兇交錯復(fù)雜，連司命神也難以把握。他列舉漢代四個人的盛衰榮辱，看命運的難測難知：

竇號行于代路兮，后膺祚而繁廡。王肆侈于漢庭兮，卒銜恤而絕緒。尉尨眉而郎潛兮，逮三葉而遘武。董弱冠而司袞兮，設(shè)王隧而弗處。［3］（P395）

作品本欲問吉兇之必然。但文中所舉漢代之事，更顯得吉兇莫測。竇、王二女的命運與主觀努力相反，竇姬回家的愿望沒實現(xiàn)，卻使她成了皇后，她的子孫掌握著漢家政權(quán)，竇氏家族也是漢代四百年間最昌盛的家族。王莽女想當(dāng)皇后，卻給自己和家族帶來滅頂之災(zāi)。顏駟年老不遇，董賢少年受寵，但寵極而衰。“吉兇之相仍兮，恒反側(cè)而靡所”［3］（P395），作者愈加茫然。而另一些記載又顯示“天監(jiān)孔明”，為善有報。他游于銀臺，會西王母，見玉女、宓妃，“雖色艷而賂美兮，志浩蕩而不嘉”［3］（P396）。他拒絕二女之情，“雙材悲于不納兮，并詠詩而清歌”［3］（P396）。他又游于天皇之瓊宮，聆廣樂，素女撫弦，太容吟，得祥和愉悅，然非吾土。最后，他收逸豫之遐心，御“六藝”之珍駕，“游道德之平林”［3］（P398），以精神充實超越現(xiàn)實之污濁。《思玄賦》篇幅較長，采用騷體句式，馳騁想象，遍訪古圣先賢，以探求人生玄妙之理，表現(xiàn)出內(nèi)心的苦惱和擺脫現(xiàn)實紛擾的精神追求。“愿得遠(yuǎn)度以自娛，上下無常窮六區(qū)。超逾騰躍絕世俗，飄飖神舉逞所欲。”［3］（P398）恰是此時張衡渴望擺脫煩惱，遠(yuǎn)遁自安心境的真實寫照。

《髑髏賦》是一篇奇特的作品，其題材、立意皆取于《莊子·至樂》，假托作者與化為髑髏的莊子對話。對話中，髑髏表現(xiàn)出對功名利祿的蔑視，“榮位在身，不亦輕于塵毛？”［3］（P472）而自己修道之至，游心方外，獲得了超越現(xiàn)實條件束縛的自由。作品所表達(dá)的乃是道家玄妙之理的極境，從這一思想看，似乎是對“幽通”玄想的延伸。

《髑髏賦》、《思玄賦》都表現(xiàn)出張衡面對污濁的社會現(xiàn)實而產(chǎn)生的焦慮，《歸田賦》則似乎是他在艱難求索之后發(fā)現(xiàn)的新天地。仕途的污濁使張衡沉郁苦悶，但超越功名利祿的羈絆，像《髑髏賦》中所說的晉身“化”境，“與道逍遙”，只能是精神狀態(tài)。《歸田賦》則展現(xiàn)了身體與精神的生存空間，作品描繪了一個同污濁的現(xiàn)實社會相對立的、鮮明亮麗、充滿勃勃生機的境界：“仲春令月，時和氣清。原隰郁茂，百草滋榮。王雎鼓翼，鸧鹒哀鳴。交頸頡頏，關(guān)關(guān)嚶嚶。”［3］（P468）這里完全沒有官場傾軋和現(xiàn)實污濁。同時，這里同髑髏污壤玄霜的處境相比，不僅適合精神的逍遙，也適合生命的存續(xù)。白天，他縱覽田園美景，“仰飛纖繳，俯釣長流”，“極般游之至樂”。傍晚，返回蓬廬，彈奏堯舜等前代名曲，閱讀周公、孔子等圣賢之書，撰寫著述，闡釋對“三皇”時代的憧憬。在田園中，作者的身體與精神獲得充分的自由，“極般游之至樂，雖日夕而忘劬”，“縱心于物外，安知榮辱之所如”［3］（P468），作品結(jié)尾處點出創(chuàng)作宗旨，表現(xiàn)出作者的人生理想與審美追求。雖不曾真正歸隱，但《歸田賦》字里行間真切散發(fā)著張衡棲居田園、俯仰自得的濃情快意。清新純美的田園描寫亦使《歸田賦》成為漢代辭賦史上第一篇描寫田園隱居之美的抒情賦，成為漢代后期描寫“巖穴”情結(jié)的佳作。

仲長統(tǒng)、張衡皆是注重節(jié)操且博學(xué)多識的東漢名士，起初都無意為官，不合流俗，不慕當(dāng)世，后皆因驚人的才能被征召為官，受傳統(tǒng)士人道義、責(zé)任擔(dān)當(dāng)意識的影響，入仕之初，他們也曾積極參政，忠言直諫，寄望匡世濟民。然而，統(tǒng)治者的昏庸、現(xiàn)實政治的廢壞、佞幸臣小的勾結(jié)、官場的腐敗黑暗，讓他們步履維艱、膽戰(zhàn)心驚、內(nèi)心充滿重重的精神困惑：寄望像仲山甫一樣裨補“袞職”之闕，現(xiàn)實環(huán)境不允許；孑然特行，將招致殺身之禍；與群小為伍，雖可飛黃騰達(dá)，但必須以喪失人格尊嚴(yán)和名節(jié)為代價；退隱田園又做不到。痛苦無奈之下他們的身、心迅速分裂，一方面“身在魏闕”，形在官場；另一方面，心在江湖，心馳巖穴。身仕心隱中，他們寄情翰墨，在文辭中盡情書寫了自己的巖穴情懷和一首首世外桃源的贊歌。司馬光《資治通鑒》曾云：“隱非君子之所欲也。人莫己知而道不得行，群邪共處而害將及身，故深藏以避之。”［4］（P1648）在歸身田園無法實現(xiàn)的情況下，“身在魏闕，心馳巖穴”則成為清行之士保全自己生命和名節(jié)的權(quán)宜選擇。

四、犧牛與孤豚：巖穴情結(jié)的生命意義與文學(xué)影響

東漢文人的巖穴情結(jié)表現(xiàn)不盡相同。有的“志追巢父，傲視天子”，終身不仕，遁世默處；有的隱居全道，時有佳作傳達(dá)曠世情懷；還有的“身在魏闕，心馳巖穴”，身仕心隱。表現(xiàn)不同，卻都受道家思想影響，“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5］（P2140），這是士人對人生意義與價值進(jìn)行的重新考量。《老子》云：“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6］（P241）明確地將功名、財富與自身生命進(jìn)行比較，要人們從自身需求與生命存在意義的角度審視功名利祿的意義，審視得與失的意義。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云：

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yǎng)食之?dāng)?shù)歲，衣以文繡，以入大廟。當(dāng)是之時，雖欲為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污我。我寧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5］（P2145）

犧牛與孤豚，這是莊子話語中內(nèi)涵截然不同的意象。前者高貴、榮華、尊顯，代表物欲的追求，也代表自足自適之心的缺失。孤豚下賤、污濁、卑微，表現(xiàn)出在外物誘惑面前的冷峻清醒和主體精神的獨立，追求心性的自足之快。犧牛與孤豚承載著完全不同的人生旨趣和人生態(tài)度。二者的意義指向在《莊子》一書中多次論述。《莊子·列御寇》的論述與《史記》的記載較為接近，只是孤豚變成孤犢，以同犧牛意象進(jìn)行對比。［7］（P1062）

《莊子·秋水》載，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惠子怕莊子取代自己為梁相，竟搜于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曰鹓雛，子知之乎？夫鹓雛，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于是鴟得腐鼠，鹓雛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7］（P605）這里的“鹓雛”是生性高潔的意象，“鴟梟”是仕途得意者的意象，“腐鼠”則為丞相尊位的意象。“鴟梟”得“腐鼠”而守護著，認(rèn)為珍貴已極，“鹓雛”卻不屑一顧。

《莊子·秋水》中的神龜獲得死后的尊榮，其龜板作為占卜的靈物藏在廟堂之上；作品假設(shè)神龜未死時可以選擇命運，一種是作為龜板享受尊榮，一種是“曳尾于涂中”［7］（P604），卑微，但卻是實實在在的生存。這是對生命意義的冷峻思考。嚴(yán)光對光武帝曰：“昔唐堯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他以自己的語言和堅定的態(tài)度，回應(yīng)莊子犧牛與孤豚的迷局。堯與許由、光武帝與嚴(yán)光、圣王與逸民，他們代表人生取舍的兩類極境。堯與光武帝都是建立豐功偉績的君主，是永垂不朽的圣王，如果從主體的角度考察，他們的共同追求，都是重功業(yè)，重物質(zhì)，重外在，與莊子的犧牛意象相通。許由、嚴(yán)光則與孤豚、鹓雛意象相通，他們淡泊自守，清心寡欲，重精神，重自我，重自由。

東漢寄情巖穴的文人以自己的生命實踐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詮釋了道家犧牛與孤豚意象的深刻義蘊。當(dāng)時，士人多以經(jīng)世濟民、建立功業(yè)為目標(biāo)。“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他們通過種種努力，封妻蔭子，光宗耀祖，取得顯赫的地位，豐厚的財富，取得人生的成功。寄情巖穴的文人則選擇了與仕途顯赫者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他們從《莊子》孤豚等形象中發(fā)現(xiàn)生命的新境界。他們不為物累，不愿心為形役，梁鴻為人賃舂，物資匱乏，常閉戶吟詠、書記，卻能實現(xiàn)精神的自在自為。嚴(yán)光與光武帝原為同窗，為平等的兩個人。嚴(yán)光不入仕途，光武帝可親臨榻前，撫其肚皮；二人同榻而眠，嚴(yán)光可將腳搭在光武帝身上。一旦接受任命，則為犧牛，為臣仆，要以君主的意志為意志，“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要行君臣之禮，若率性地在君主面前躺在榻上亮肚皮，則為大不敬。

“巖穴無結(jié)構(gòu)，丘中有鳴琴。白雪停陰岡。丹葩耀陽林。”［8］（P309）東漢初期，由于光武帝提倡名節(jié)，表彰士人，致使士人更多地關(guān)注自身的品格。于是到了東漢中后期，當(dāng)社會處于“君道秕僻，朝綱日陵” ［1］（P2589）的地步時，士人們則多選擇寄身巖穴。寄身巖穴，在東漢絕非僅僅是一種遁世的消極逃避，它的深層的意蘊乃是個體對世俗的精神超越，是士人個性理想和人格精神的潛意識張揚，是形體之外個體的人格和靈魂的詩意的棲居。正是這種個性張揚的皴染，致使東漢后期的士風(fēng)有了迥異于前的改變，與之相伴隨東漢文壇也出現(xiàn)了更鮮活的一抹色彩。東漢文人寄情巖穴的人生實踐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的文學(xué)史意義。他們?yōu)闈h代文壇增加了清峻的叢菊，為后世文人樹立了典范，巖穴情結(jié)因此而成為歷代文人吟詠不衰的文學(xué)母題，對后世隱逸文學(xué)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影響。

參 考 文 獻(xiàn)

［1］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

［2］李昉等：《太平御覽》，北京：中華書局，1960．

［3］費振剛，胡雙寶，宗明華：《全漢賦》，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3．

［4］司馬光：《資治通鑒》，胡三省音注，北京：中華書局，1956．

［5］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

［6］《老子今注今譯》，陳鼓應(yīng)注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

［7］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04．

［8］蕭統(tǒng)：《文選》，李善注，北京：中華書局，1977．

［責(zé)任編輯杜桂萍馬麗敏］

“Grotto” Complex of Scholars in East Han Dynasty and

Its Reflection in Literature

YANG Yun1 XU Zhi-gang2

（1.School of Literature, Bohai University, Jinzhou, Liaoning 121013, China; 2. School of Literature, Liaoning University, Shenyang, Liaoning 110036, China)

Abstract: There is corruption everywhere among the officials in East Han Dynasty and many honest scholars turn to Taoism for comfort and do not cooperate with the reign. They become hermits. Some hide in the grotto, destroy traditional costume and live there, despising the aristocracy or the emperor; some hide in market place, follow their own heart, toil in the field and become quite composed; others succumb to the court, but do not carry their duty, live in the mansion, think about the grotto, resulting in great contradiction between mind and body. Some of these “scholars of the grotto” are famous for their firm will and practice in life; others show it in their poems, expressing their feelings. The practice and literary creation of grotto life is significant in literary history.

Key words: grotto； hermit； honest； follow their own he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