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睡哪里沈

熹微

今晚睡哪里，是輾轉的旅途中最常想起的問題。

陳丹燕有一本旅行隨筆叫作《今晚去哪里》，寫的是她漫行歐洲時寄居在外國友人家中的瑣細。書里配有圖片，頹紅色墻邊的花，形狀細長的廚房，閣樓里被單微微發皺的床，房子外通往湖邊的石板路，和她寫的那些幽靜時光一樣，遙遠而美好。

我用手機查酒店時想到這本書，煞風景地猜測，不知道陳丹燕出去旅行時花不花住宿費。她的書里從來不寫這些，或許談錢便影響旅行的美感。那些文字，像是隔了一層很厚重的霧，遙望彼岸，影影綽綽，不認為自己真的可以走到那邊去。

做了三年旅行雜志編輯之后，我贊同三毛所說，“流浪從來不是一件浪漫的事”。它很具體，關乎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是人在脫離了居家的繁雜后投入并建立的另一種艱難規律，長期走在路上的人，和長期陷在生活中的人一樣，都有身心難以排遣的厄困。

旅途中住得不妥會讓我焦慮。妥當的標準因人因地而異，如果是城市間輾轉頻繁的旅途，我偏好簡潔的連鎖酒店，最好新開不久，床品比較干凈。入住簡單，價格實惠，大多開在路邊，出入極為便捷。缺點是停車位和網絡質量偶爾得不到保證。

連鎖酒店不會有過度服務，他們周到而不熱絡，連打到房間試探的電話，也只是響三聲不接就掛斷。略為冷感的距離適合短途旅行的節奏，不會讓人有發生感情的錯覺，沒有難以割舍的粘連。當然了，如果是去某個風景宜人的小鎮上小住一段，選擇一間別致有情調的客棧似乎更為匹配，朦朧的燈光，精致的裝潢，柔軟的沙發和抱枕給人致幻般的催眠，好似這是個家，你已經在里面度過半生。

有兩三年，我常去束河，一個人或者和朋友，找個客棧住著，懶懶地曬太陽，散步，消磨十天半月。那時對客棧的選擇以氛圍為主，著迷于散漫的情調，不在乎床墊是否塌陷，熱水器是否好用。后來發現客棧同人一樣，品貌往往不一，燈影迷離的客棧通常不會有高質量的硬件設備，而看似樸實無華的裝修卻能給人帶來意料之外的安全感。

年輕時候的浪漫情懷，被歲月的風一吹，變得脆薄易碎。消費廉價其實不只出于貧瘠，更有青春的健康充沛和無所畏懼在里面，很傻很天真。去年表妹去納木錯，坐了10小時汽車后被送到青旅十幾張通鋪的大房，里面魚龍混雜，各色驢友云集。她回來感慨地說，本想重溫一把放逐的自在，卻發現習慣了空氣凈化器的嗓子難以消化四周彌漫的尼古丁。

格調與設施兼備的住所也有，只是昂貴罷了。當我們氣定神閑地住進近乎完美的房間，飽經得失的心卻已失去年少的淺白敏銳，取而代之的是慵懶的理性判斷。驚喜隨閱歷成長逐步消失，蒼老正是從一點點失去探險的激情開始；終于不再享受居無定所顛沛流離，失去狂妄，但同時對自己誠實。

說起來，又有哪種生活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呢？有時明知眼前布景在作假，但我們從現實中逃遁，尋求的不外乎就是一種虛幻的暫時脫離地心引力般的存在。

如今，旅途中最愉快平靜的時刻，是早起讀幾頁書和晚上洗漱完畢坐下來寫日記，無論身在哪個城市哪個酒店，都能迅速地憑借文字和燈光獲得一種秩序感，旅途中的勞頓和種種情緒起伏就會被輕輕撫平。大概任何一種生活方式最后都無可避免地會落入慣性的齒輪，但我珍惜內心的安寧，心安之處即是家。

（插圖：鐘坤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