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世紀以來,隨著社會的轉型,文化的繁榮,以及新媒體的助推,詩歌呈現出了活躍的發展態勢,而在此基礎之上,新世紀詩歌與當下現實的關系則成為了學界關注的焦點問題,許多文章均體現出了中國當代研究者對新世紀詩歌發展態勢的諸多前瞻思考,因此,本刊特選取了其中的幾篇代表作品,以饗讀者。
對于當下漢語詩歌寫作得失的判斷,已經出現了兩種截然相反的聲音。一種聲音認為詩歌看似極其繁榮,活動眾多,但實際上已經遠離了讀者和時代;另一種聲音卻堅持認為當下漢語詩歌與現實的關系如此緊密和膠著,詩人和時代的關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密不可分。將這兩種聲音并置在一起考量,我們就會發現二者實際上都指向了一個問題:這就是詩人與時代,詩歌與現實既是“老生常談”卻又是常說常新的話題。那么,在一個新媒體和自媒體全面敞開的時代,在一個新聞化的焦點話題時代,漢語詩歌在處理當下現實的時候該如何發聲?這種發聲是否遇到了新的挑戰并出現了詩學和社會學雙重方面的問題?這或許正是當代漢語詩歌寫作不無緊要的一個詩學話題。
當下試圖貼近、呈現和反映“現實”的詩歌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而相應的具有提升度和超拔感的來自于現實又超越現實的,具有情懷、熱度和冷度的文本卻越來越稀少了。與此相應的底層寫作、賤民寫作、
絲寫作和鄉土寫作甚至非虛構寫作正在成為主流的文學趣味。很多詩人和寫作者則無形中充當了布羅姆所批評的業余的社會政治家、半吊子的社會學家、不勝任的人類學家、平庸的哲學家以及武斷的文化史家的角色。換言之,社會學僭越了文學,倫理學大于美學。面對著紛繁莫名的社會現實以及近年來不斷涌現的倫理化、道德化和社會化題材的寫作潮流,很多專業的評論家和學者給出的答案是——“無邊的現實主義”。也就是說,無比闊大的現實以及現實抒寫正在成為當代漢語詩歌寫作不可回避的重要事實。但是,“無邊的現實主義”這一說法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又顯得有些大而無當。只有真正面對那一個個詩歌狹小的入口,只有進行田野考察和切片式的分析,我們才有可能得出一個初步的答案。
詩歌與現實的關系是一個既具有普適性又中國化的問題,甚至在一些歷史節點上這成為大是大非的問題。如何講述和抒寫“中國故事”已然成了寫作者共同的命題。在離敘述者更為切近的“現實”時我們會感受到撲面而來的與每個生存個體都相關的“現實”,但是仔細深入考量卻會發現它們缺少的是更為深入、凜冽和令人驚悚的“文學的現實感”。但是,處理美學和社會學的關系,底線是這種題材化的現實必須要轉化為語言的現實、詩歌的現實和想象化的現實。而且更為重要的是這種寫作事實和精神現實一定是要立足和扎根在個體主體性基礎之上。這在階層分化明顯的時代境遇下顯得尤為重要。對于有著不同甚至迥異生活和生存經驗的各種階層和群體的人而言,“現實”是分層的,“現實”是具有差異性的。而這體現在寫作中就最終落實到了對“現實”的差異性理解。當年在荒蕪的德令哈的漫天暴雨中,詩人海子最關心的現實不是世界和人類,而是一個姐姐。在四川綿州崎嶇難行的山路上杜甫關心的不是自己的前途未卜,而是時刻掛念病重的李白。云南魯甸地震,新疆暴恐,工廠爆炸,飛機失事等焦點社會現象的背后還有諸多關聯性的場域需要進一步用詩歌的方式去理解和拓寬。而對現實的差異性理解還涉及到詩人身份和詩歌功能的問題。無論是希尼強調的詩歌是一種精神的挖掘,還是魯迅所說的一首詩歌嚇不走孫傳芳,而一發炮彈就把他打跑了,還是扎加耶夫斯基所強調的詩歌是對殘缺的世界嘗試贊美,這些對現實的理解以及相應的詩歌功能的強調都使得詩歌的現實寫作呈現出了多個路徑。而每一個路徑都有可能抵達詩歌最高的境界——寫作也是一種真理。而具體到當下現實寫作的境遇,我們會發現詩人身份的歷史慣性也導致了現實化寫作的諸多問題和缺陷。當代中國歷來缺乏公共知識分子和有機知識分子的傳統,這種缺失在新媒體時代被一些好事者扮演成了意見領袖。知識分子精神的缺失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在詩歌界以及文學界成了最為尷尬的話題。知識分子形象一直是中國當代文學的一個典型性的精神癥候。就像詩歌界在多年前的一個討論一樣,“一個壞蛋是否能寫出好詩? ”這終究是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正如我們必須正視的是沒有任何一個作品能夠阻止坦克的前進一樣,我們談論文學與現實關系的時候實際上也是在談論文學的功能問題。而問題的吊詭性卻恰恰在此。在強調文學的自足性、獨立性和文學本體性、個體主體性的同時,我們還必須注意到作家不是能夠純然“絕緣”和“非及物”的群體。既然我們深處歷史和現實的漩渦之中,那么就寫作而言是不存在完全意義上的“純詩”和“純文學”的。實際上,知識分子就是一種精神的承擔。這種精神的承擔顯然不是簡單的處理現實題材的寫作,而是涉及到人格、修為、寫作和現實生活之間的諸多更高的要求。這種要求需要有難度的寫作出現——語言的難度、認識的難度、情懷的難度、精神的難度以及思想的難度。而這種現實和精神的雙重難度還來自于更大的挑戰。這就是新媒體以及高速度。
對于新媒體而言,被大眾共享的大數據時代所提供的新聞和社會現實無時無刻不在以直播的方式在第一時間新鮮火熱出爐。每一個人面對的都是同一化的新聞熱點和社會焦點,每一個人都在一瞬間就通過屏幕了解了千里之外剛剛發生的事情。并且這種新聞化的生活方式也導致了同一化的思維方式。而當任何一個詩人和寫作者嘗試寫作剛剛或正在發生的現實的時候,新聞化的現實對此提出了非常大的挑戰。新聞和現實自身的戲劇性、故事性、新奇性、不可思議性和荒誕性已經完全超出了寫作者對現實理解的極限。現實的新奇也已然完全超出了寫作者的想象能力。如此,我們看到的就是寫作對新聞和現實的拙劣模仿、簡單重寫和膚淺議論。如此的現實化寫作如何能夠打動寫作者和他人?現實化的寫作如何能夠與敞開的新聞化的現實抗衡?
另外的挑戰則是來自于時代的高速度化。這涉及到詩歌寫作的空間維度。
詩歌不僅直接生發于個體的存在性感知(比如身體、疾病),而且還不可避免在一個個空間里發生。這一個個空間位置不僅是詩人和詩歌的空間存在,而且在特殊的時代轉捩性的節點上這些空間還自然帶有了文化性、地域性、政治性、象征性、普泛性和寓言性。高速發展全面推進的城市化時代通過一個個密集而又高速的航線、高鐵、城鐵、動車、高速公路、國家公路正在消解“地方”的差異性。拆除法則以及“地方”差異性空間的取消都使得沒有“遠方”的時代正在來臨。當年著名的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索爾 ·貝婁說過這樣一句話——過去的人死在親人懷里,現在的人死在高速公路上。這正在成為世界性的事實。為什么八十年代的詩歌一再被追認為是詩歌的黃金年代呢?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在于那是一個有“遠方”的理想主義賁張的年代。那時長發飄飄胡子拉碴的詩人正急于奔走在去往遠方的路上。在那一代詩人看來,“遠方”代表的是一種青春期的文化理想,代表了一種理想化的、精英化的甚至英雄主義的生活方式。那是一個有著精神遠方的時代!海子、駱一禾以及四川盆地的李亞偉等先鋒詩人紛紛在詩歌和現實中奔向“遠方”。正如呂貴品在詩歌中大聲吶喊的“遠方有大事發生”。而到了當下,無差異的地方性空間使得真正意義上的“遠方”已經不復存在。我們所經歷的只是從一個地點被快速地搬用到另一個地點,而這些地點已經沒有太大的文化地理學層面的差別。與此同時,各種現代化的運輸工具使得詩人的行走能力以及“遠方”的理想主義精神空前降低和萎縮。與以往的詩歌傳統相反的是詩人只是在狹小的日常性空間無病呻吟,或者成了現代派的炫技者和思想的低能兒。與此同時,隨著一個個鄉村以及“故鄉 ”的消失,去除鄉土根性的新時代的“新景觀”與沒落的鄉土文明的“舊情懷”之間形成了緊張的關系和錯位的心理。眾多的寫作者正是在這種新舊關系中尷尬而痛苦地煎熬和掙扎。這使我想起莫言在發表諾獎獲獎演說時所說的:“我母親生于 1922年,卒于 1994年。她的骨灰,埋葬在村莊東邊的桃園里。去年,一條鐵路要從那兒穿過,我們不得不將她的墳墓遷移到距離村子更遠的地方。 ”這種尷尬關系、混搭身份和錯位心理催生出來的正是一種 “鄉愁化”的寫作趨向。這種 “鄉愁”與以往一般意義上的 “鄉愁”顯然是具有一定的差異性。這種鄉愁體現為對城市化時代的批判化理解。在城市和鄉村的對比中更多的詩人所呈現出來的現實就是對逝去年代鄉村生活的追挽,對城市生活的批判和諷刺。或者說更多的詩人是在長吁短嘆和淚水與痛苦中開始寫作城市和鄉村的,當年布魯姆所說的“怨憤詩學”正在中國本土發生。面對“糟糕”的現實我們很容易發出不滿之聲,而在不自覺中充當了憤青的角色。而我想說的是我們除了“厭惡”和厭倦之外是否還需要在文學中呈現更多其他的聲音(尤其是“異質”的聲音)?很多詩人在寫作城市以及底層的打工生活的時候往往是從社會倫理的角度進行批判。這無疑是一種簡單化的單向度的寫作方式,鄉村和城市二元對立的思維已然成為寫作者的精神支撐和寫作基礎。這是必須要予以深入分析和反思的。看看近年來流行的鄉土寫作、城市寫作和底層寫作就可以發現問題的癥結所在。那么,與此相關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個人現實以及公共化的現實如何轉化為寫作的現實感呢?我在這里強調的“現實感”與一般意義上的“現實生活”、“現實主義”是有差異的。“現實感”顯然來自于一種共時性的作家對生存、命運、時間、社會以及歷史的綜合性觀照和抒寫。這種觀照和抒寫方式顯然除了與當下的時代和現實景深具有關聯之外,也同時延展到過往的歷史煙云甚至普適性的人性深處。換言之“現實感”寫作既通往當下又打通歷史,既有介入情懷又有疏離和超拔能力。
寫作者必須經歷雙重的現實——經驗的現實和文本的現實。也就是說作家們不僅要面對“生活現實”,更要通過“文本現實”來提升和超越“生活現實”。而這種由生活現實向精深現實和寫作現實轉換的難度不僅在于語言、修辭、技藝的難度(實際上這在很多熟練性的詩人那里已經不再成為問題),而且更在于想象力和精神姿態以及思想性的難度。對于后者而言,紛繁的時代和現實景觀以及自媒體的新聞 “個人解釋權”都使得詩歌的精神和思想難度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而更令人不解的則是當下眾多的詩人都投入到了寫作現實景觀、關注社會問題的倫理和道德化的寫作潮流中去。大浪吹卷淘瀝之后,更多的“現實性”的詩人和文本已經淹沒不存。所以,當你繼續寫作,繼續以詩歌的方式生活和幻想,繼續以詩歌的方式來反映、反觀,甚至來對抗現實,那么你就必須懂得對于詩歌而言永遠存在著一個基本的尺度和底線。日前著名漢學家葛浩文對中國作家過于依賴現實的批評筆者倒是很認同。似乎,當下中國的作家對“現實”和講述“中國故事”投入了空前的熱情。中國作家對現實主義的不滿與批判,集體患上了現實寫作的焦慮癥。這無形中形成了一個悖論:很多作家寫作了大量的關于“現實題材”的文本,但是我們卻在這些文本中感觸不到文學的“現實感”。與此同時,更多的詩人和寫作又形成了另一種論調。似乎傳統意義上的“現實主義 ”的寫法和精神在今天的寫作者這里都失效了。他們在尋找處理“現實”的新途徑以及文本自身的邏輯。而無論是拉美的“魔幻現實主義 ”,古巴卡彭特爾“神奇現實主義 ”,還是閻連科的“神實主義 ”都構成了一些特殊國家本土作家現實化寫作的文學史譜系。請注意三者背后的民族和國家特征,文學的政治地理學仍然是值得談論的話題。但是,我仍然想追問的是一般意義上的現實主義寫作傳統在當代中國真的就無效和死亡了嗎?鄉土寫作的可能性是什么?當下很多鄉村寫作表面上看是涉及當下和歷史的,實際上卻只是停留于歷史經驗,真正當代性的鄉村書寫仍然缺失。也就是說鄉土詩歌抒寫的當代性非常不足,更多的是仍停留于傳統意義上的鄉土文學經驗,區別在于只是手法上不斷更新罷了。此外,對于更多的詩人而言,先鋒的方法論和文體學革新已不再是問題,那么以什么材料來構筑文本就顯得格外重要(典型的例子是歐陽江河的長詩《鳳凰》和徐冰的裝置藝術《鳳凰》之間的差異)。尤其是在新媒體時代各種震驚的超出了作家想象力極限的新聞現實的語境下,社會材料以及詩人對材料的理解和重構就顯得格外重要且具有超出以往的難度。最為關鍵的是對現實的理解和處理方式(更多的是仿真性現實、倫理化現實、道德化現實、社會化現實,相應缺失的是文本性現實、語言性現實、精神性現實和想象性現實),重構詩歌的鄉村和鄉村的詩歌,如何呈現看不見的現實和看不見的歷史。詩歌精神的能見度問題,仍然是當代詩人必須正視的精神現實和寫作現實。很多重要的詩人已經用寫作給中國文學帶來了不斷的震撼性啟示——最荒誕的最真實,最抽象的最真切,最寓言的最現實。這種“非正常”的震驚式閱讀效果仍離不開政治寓言抒寫的情結。
在80年代,一個年輕詩人憂傷地說到“遠方一無所有”。而到了 21世紀的今天,在一個全面城市化的時代,我們的詩人是否還擁有精神和理想意義上的“遠方”呢?
霍俊明:中國作家協會創作研究部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