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佳
四季總是有一次凋零。結果無數次凋零。
相愛總是有一次分離。結果無數次分離。
小時候家里只有一輛自行車。二八,大杠永久。
爸爸說生日那天給我騎。
我仰天大笑:“哈哈哈哈,爸爸你終于不愛姐姐只愛我了。”
爸爸說:“你姐姐早就騎過了。”
過了幾年,姐姐有了一輛自行車。每天上學都是她騎車帶我。
姐姐終于要去外地上大學了,把那輛自行車留給了我。我很開心。
一晚上沒睡著。
我們全家送姐姐。姐姐上了火車。
我突然眼淚嘩啦啦流,一邊流還一邊追火車。
姐姐我把車子還給你,你不要走啦。
姐姐隔著車玻璃喊。
我聽不見,但是可以從她的口型認出來:不要哭。
我拼命追,用手背抹眼淚,拼命喊:“狗才哭,我沒有哭!”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最害怕聽到火車的汽笛。聽到汽笛,就代表要分離。
送走姐姐之后,我騎車去上學,被很多很多同學笑話。
因為那是一輛女式自行車。
我依舊騎,因為感覺姐姐就在自己身邊。到了現在,我走到儲藏間,看到這輛自行車,還是會不停掉眼淚,小聲說,掉你大爺,掉你大爺。
1988年,舅舅送給我一個從未見識過的東西,郵票年冊。
我很憤怒:“姐姐,舅舅太小氣了,送一堆紙片給我。”
姐姐:“那你十塊錢賣給我?!?/p>
我:“太狡詐了!你當我白癡哪,這堆紙片后面寫著定價,一百九十八?!?/p>
姐姐:“紙片越來越不值錢,你現在不賣,明年就只值一塊?!?/p>
我:“為什么?”
姐姐:“你沒看到這里寫著:保值年冊,收藏極品。什么叫保值?就是越來越不值錢。賣不賣?”
我:“……二十塊?!?/p>
姐姐:“成交。”
于是每年的郵票年冊,我都以二十塊的價格賣給姐姐。
一直賣到1992年,四本一共八十塊。由于壓歲錢都要上繳,所以這八十塊成了我無比珍貴的私房錢。而且從這一年起,舅舅不再送了,小氣鬼。
當年姐姐去外地上大學。
第二天她就要離去。我在床上滾了一夜,十六張五塊錢,你一張,我一張,數了一夜。
一直在想:她去外地,會不會被人欺負?哎呀,以前她被人欺負,都是給我兩毛錢,讓我罵人家的。
那她去了那么遠的地方,一定要帶錢。嗯,給她十塊。可以請人罵……罵五十次。
我心疼地看著錢被分成了兩沓,而且她那沓慢慢比我這沓還高。
算著算著我睡著了。
最后我塞在姐姐包里的,是八十塊。
送走姐姐,我人財兩空,回到家里,忽然非常沮喪,就躲進被子睡覺。在被子里,我發現了四本年冊。
每本年冊里,都夾著二十塊。
到了今天,這些夾著二十塊的年冊,整四本,還放在我的書架上。
一天我擦擦灰塵,突然翻到1988年的那本,封背有套金的小字,寫著定價一百九十八。
“那你十塊錢賣給我?!?/p>
“太狡詐了!你當我白癡哪,這堆紙片后面寫著定價,一百九十八。”
眼淚滴滴答答,把一百九十八,變得那么模糊。
姐姐:“壞人才抽煙?!?/p>
我:“那舅舅是壞人?!?/p>
姐姐:“做到教授再抽煙就是好人?!?/p>
吵了好幾天,姐姐回大學了。
我在抽屜里找到報紙包好的一條香煙,里面是一條中華。
姐姐寫著紙條:如果一定要抽,那也抽好一點兒的,至少對身體傷害少一點兒。我至今還記得,那是一張《揚子晚報》,1997年5月22日。
后來我遇到了一個姑娘叫姜微。
姜微:“你喜歡抽什么煙?”
我:“我喜歡抽好一點兒的?!?/p>
姜微:“為什么?”
我:“對身體傷害少一點兒。”
寒假結束之后,她帶了一包煙給我。一包中華。里面只有十一根煙。四根中華,四根玉溪,三根蘇煙。
總比沒有好。我:“你哪里來的煙?”
姜微:“過年家里給親戚發煙,我偷偷一根根收集起來的?!?/p>
后來姜微消失了?!稉P子晚報》在我的書架上。那張《揚子晚報》里,我夾著一個中華香煙的煙殼。
只有這兩個女人,以為抽好一點兒的煙,會對身體的傷害少一點兒。
姐姐再也不會痛,姜微不知道在哪里。希望她比我快樂。并且永遠快樂。
姐姐教我打字花了半年的時間。打字課程,1998年8月27日開始教授,9月1日她回大學,自動轉為函授。
我:“A后面不是B嗎,為什么排的是S?B后面不是C嗎,為什么排的是N?”
姐姐:“Christopher(打字機之父)發明的,跟我沒有關系。”
姐姐:“學會打字對你有好處的,可以泡妞。你看你看,這叫作QQ,可以和遠方的MM搭訕?!?/p>
于是姐姐幫我申請了一個QQ號,然后兩個人搜索各地的MM。在姐姐指導下,我加了一個北京MM,ID是無花果。
我有了點兒興趣。
發了句話:Girl,哈哈。
一點兒反應也沒有。我又發了句話,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我發火了,一下發了三句話:MD, MD, MD。
姐姐發火了,說:人家頭像是灰色的,說明不在線。
1998年9月1日,姐姐回大學,把電腦帶回去了。
我唯一遺憾的是,《仙劍奇俠傳》沒有通關,月如剛剛死在鎮妖塔。
但姐姐不會這么小氣吧?我就開始翻姐姐的房間。我在她房間翻到的東西有:席絹的《交錯時空的愛戀》,沈亞、于晴全集……這是什么玩意兒?星座是什么玩意兒?把所有東西摔出來,箱子底下是一張紙制鍵盤。
鍵盤上有一張字條:我知道你會翻到這里,麻煩你學習一下字母的順序。
我大驚失色,全世界的姐姐都這么狡猾嗎?結果我就在紙質的鍵盤和電話里督促的聲音中,過了一個學期。
1999年2月7日深夜11點47分。
我依然等在火車站。
因為姐姐說她那一分鐘回到家。
結果等到1999年2月8日4點30分。姐姐和一輛轎車拼命,瞬間損失了所有HP(生命值)。
1999年2月8日17點48分,我趕到了北京。房間一片雪白。
使者的翅膀雪白。天堂的空間雪白。病房的床單雪白。姐姐的臉色雪白。
她全身插滿管子。
臉上蓋著透明的呼吸器。
她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緊閉雙眼,為什么我看到她仿佛在微笑?
旁邊一個穿白大褂的人說:“她不能說話,希望有力氣寫字給你?!?/p>
可是,姐姐抓不住筆。
她幫我在考卷上冒充媽媽簽字。她幫我在《過好寒假》上寫作文。
她幫我在作業本子上寫上名字。
我呆呆地看著她,怎么突然就沒有力氣了呢?我去抓住她的手。
她用手指在我掌心戳了幾下。
1,2,3,4,5,6。一共六下。
她戳我六下干什么?
我拼命猜測的時候,突然沖進來一群人,把她推走了。
我獨自待在這病房里,看著一切雪白,努力戳著自己的手掌。
上面戳一下,右邊戳一下,上面再戳一下,下面戳一下,上面再戳一下,又戳一下。我拼命回憶著有關鍵盤的記憶。
一張紙質的鍵盤,看了半年,也開始浮現在腦子里。
我終于明白了這六下分別戳在什么地方。I LOVE U。
眼淚奪眶而出,一滴滴滾下來,滴下來,撲下來。
1999年2月8日19點10分,我終于掌握了鍵盤的用法,學會了打字。
并且刻骨銘心,永不忘記。I LOVE U。
我縮在走廊里面。在很久之后,我才有勇氣把姐姐留下的電腦裝起來。裝起來之后,又過了很久,我才打開了那個QQ號碼。
只有一個聯系用戶。無花果。
雖然是灰色,據說是灰色,是因為不在線。
可這個頭像是跳動的。
我雙擊它。無花果說:笨蛋,我是你老姐。
我哭得像一個孩子,可是無論多少淚水,永遠不能把無花果變成彩色。
無花果永不在線。
如果還有明天,小孩子待在昨天,明天沒有姐姐,姐姐在昨天用著Windows98。
到了今天,MSN退役,弄潮兒對著攝像頭跳脫衣舞,我書房電腦的顯示屏上,依舊掛著五位數的QQ,永遠只有一個聯系用戶,并且頭像灰色,永不在線,ID叫作無花果。(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