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
摘要: 溫庭筠是晚唐著名詩人,也是文人詞的開山鼻祖。隨著社會思潮的變革,晚唐文壇的風氣發生較大的變化。文人士大夫的審美格調開始趨于婉約、纖細。溫庭筠詩歌就是晚唐文風的典型代表。一方面在詩中抒發理想抱負,另一方面以細膩和濃艷體現內心的審美訴求。
關鍵詞: 溫庭筠詩詞美學風格審美婉約
曾經在盛中唐時期輝煌燦爛的近體詩歌發展到晚唐時期已經進入極盛難繼的階段。隨著社會思潮的變革,晚唐詩壇的風氣也開始發生變化。文人士大夫的審美格調開始趨于衰颯,審美情趣也逐漸轉向自然山水、身邊瑣事和內心世界。文人們意識到除了載道之外,詩歌更有獨立的美學特征。一種前所未有的抒發的需要,在詞這種文體中得到了滿足。這是由于傳統的詩的正統功用一時還難以被改變,詞這種婉轉曲折、含蓄有致的形式正適合表現一種深婉的情緒。盡管晚唐文人的詩風與詞風有一定的相近之處,在體制觀念上卻已經有了界限。
在詩與詞的分界線上,我們不能不注意到溫庭筠這個關鍵的人物。他既是晚唐詩人的殿軍,又是文人詞的開山詞人。我在溫庭筠本人的詩詞比較中,從文體本身出發,發現當時文人對于詩和詞兩種文體的觀念及運用。
溫庭筠(又名廷筠、庭云),本名歧,字飛卿。夏承燾先生又提出其本名庭筠,少時“于江淮間為親表檟楚”①后改名歧,旋復本名。飛卿弟名庭皓,其一證也。②至于生卒年,清代顧嗣立《溫飛卿詩集箋注》卷六《感舊陳情五十韻獻淮南李仆射》詩中有“嵇紹垂髫日,山濤筮仕年。琴尊陳坐上,紈綺拜床前”及“懷橘更潸然”等句,認為李仆射為李蔚,顧學頡考訂史實,指出李仆射為李德裕,從而推定溫庭筠的生年約為唐憲宗元和七年,卒于唐懿宗咸通末,即約公元812—870年。其家出身名族,溫氏少時亦居太原。但是他在江南生活的時間更長,其詩歌中反映江南風物感受的也特別多。顧學頡說:“庭筠詩中,言其故鄉太原者絕少,而言江南者反甚多,恐幼時已隨家客游江淮,為時且必甚長?!雹劭梢姷綔赝ン迺r期,家世已沒落,所以移居江南了。
一、溫庭筠詩詞的結集情況
溫庭筠既是詩人又是詞人,所著頗多。今存的溫庭筠詩集有毛氏汲古閣刊《五唐人集》中的《金荃集》七卷、《別集》一卷;清代錢氏述古堂精鈔宋本《溫庭筠詩集》七卷、《別集》一卷,有《四部叢刊》影印本;康熙年間席氏《唐詩百名家全集》中《溫庭筠詩集》七卷、《集外詩》一卷、《別集》一卷。詞主要見于《花間集》。溫庭筠的詞主要是《花間集》所錄的六十六首。近人王國維《唐五代二十一家詞輯》收溫氏《金荃集》一卷七十首,其中除《花間集》所錄外,又從《尊前集》、《草堂詩余》、《溫飛卿詩集》中補了四首。劉毓盤《唐五代宋遼金元名家詞輯》有《金荃詞》一卷,收溫詞七十二首。較之王氏又從《歷代詩余》中補《更漏子》一首,從《詞律拾遺》中補《定西蕃》一首。
總體來看,溫庭筠的詩所存數量較多,而詞則大部分散佚,只余下七十首左右。究其原因,我認為可能是五代及宋人對詩的刻錄、保存有自覺性,而對詞這種新興的文體不夠重視;也許是因為溫庭筠的詞多是酒邊樽前,娛賓遣興的游戲之作,缺乏廣闊深厚的思想內容,所以得不到后人的認可。
二、溫庭筠詩與詞美學風格分野
詩歌的通俗化是從中唐就開始出現的。在科舉制度的作用下,大批庶族地主階級的知識分子進入政壇,隨著他們在政治和文學領域占有的位置越來越重要,他們處于下層的身份條件就會把“俗氣”帶入文壇。整個社會的審美追求由貴族情調轉向了世俗生活和官能享受,表現出了一種與儒家傳統文學思想與雅正的審美意識相悖的由雅入俗、以俗為美的趨向。當時詩人就“學淺切于白居易,學淫靡于元縝。俱名元和體”④。元和體的出現,其核心就是一個“俗”:通俗、世俗、艷俗。他們或流連于杯酒光景間寫輕艷細膩的小碎篇章,以自吟唱;或者醉心于感官色彩的描繪,追求一種炫人眼目的美。到了晚唐,由于李賀、李商隱、杜牧、溫庭筠、韓偓等人的出現,詩歌更體現了纖艷的作風。
這種寫艷情詩的傾向與當時的社會風氣有關。在朝政腐敗、社會風氣侈靡的環境里,一部分上層貴族和士大夫階層的人耽于游樂,奢侈豪華,韋莊有一首詩描述了懿宗咸通時期這種縱情享樂的景況:
咸通時代物情奢,歡殺金張許史家。
破產競留天上樂,鑄山爭買洞中華。
諸郎宴罷銀燈合,仙子游回璧月斜。
人意似知今日事,急吹弦管送年華。
——《咸通》
這種生活狀況和心理狀態,產生了韓偓的艷情詩,也產生了“逐弦管之音,為側艷之詞”的溫庭筠的曲子詞。歌詞由文人來寫,歌曲由妓伶唱,因此詩歌既要有文人的風雅意趣,又要有平民歌女的俗艷淺切,詞就是在這種背景下產生的,是民間歌曲與文人酒邊文化結合的產物。晚唐詩風既尚俗,又尚艷,溫庭筠的詩詞就是一個顯著的代表。
溫氏的詩歌多選取華美艷麗的物象,重疊堆砌,又以大量濃麗的色彩渲染,注重用詞的色感和味感,加強詩歌表面上予人的感官印象。
其詩如:
簇簇金梭萬縷紅,鴛鴦艷錦初成匹。——《織錦詞》
藕絲作線難勝針,蕊粉染黃那得深。——《懊惱曲》
紅深綠暗徑相交,抱暖含芳被紫袍?!逗橙兆鳌?/p>
其詞如: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娥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菩薩蠻》之一
在溫庭筠詩詞中,紅、金、黃、綠、紫、碧、翠等艷麗的色彩經常出現。在這些詞語的修飾下,隨之而來的是一批精致細美的物象。李冰若評他的《菩薩蠻》曰:“飛卿慣用金鷓鴣、金鸂鶒、金鳳凰、金翡翠諸字以表富麗,其實無非繡金耳。十四首中既累積之,何才儉若此?本欲假以形容艷麗,乃徒彰其俗劣。正如小家碧玉,初入綺羅叢中,只能識此數事,便矜羨不已也。”⑤對溫庭筠鏤金錯彩的語匯及意象運用頗有譏諷之意。的確,溫庭筠的詞中華美綺艷的物象特別多,但這并非是詩人才儉的表現,而是適應當時社會群體的整體審美風尚和趣味。詞本身是一種適應時代文化需求而出現的世俗娛樂形式,體現娛樂消遣的功能,所以它的意象描寫帶有一種泛化的性質,表達一種普通的情感。這樣的社會原因和詩人個體的創作模式與習慣有關,使溫庭筠的詩也帶上了這種艷美的色彩。這是社會與個人的審美取向共同作用的結果。
盡管如此,溫庭筠的詩與詞在內容分布上還是有著巨大差異的。他的詩豐富多彩的社會歷史內容與詞的內容的狹窄單一形成鮮明的對比。
據曾益等注的《溫飛卿詩集箋注》,溫庭筠現存詩337首,其中詠史詩有50多首。詩人在這類作品中借歷史興亡的感嘆,表達對現實社會的憂思。如他的《達摩支曲》以北齊后主高緯荒淫滅亡的悲劇告誡當朝統治者:“無愁高緯花漫漫,漳浦宴余清露寒。一旦臣僚共囚虜,欲吹羌笛先汍瀾。舊臣頭鬢霜雪早,可惜雄心醉中老。萬古春歸夢不歸,鄴城風雨連天草?!比纭峨u鳴埭歌》、《馬嵬驛》等詩也反映了同樣的主題。其次,詩人還在憑吊歷史人物的同時,表達個人懷才不遇的感慨:“詞客有靈應識我,霸才無主始憐君?!保ā哆^陳琳墓》)“今日愛才非昔日,莫拋心力作詞人。”(《蔡中郎墳》)“茂陵不見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保ā短K武廟》)表現了詩人對現實的憤懣和無奈。
在士大夫的傳統意識中,出仕是自己的天職,是實現自我價值的必要前提。對于有著顯赫家聲的溫庭筠來說也是如此,他本是宰相的后代,“少敏悟,天才雄贍,能走筆成萬言”⑥。認為自己可以“家聲繼令圖”(《百韻詩》),對未來充滿希望??是笳宫F自己的才華,實現自己的理想。溫庭筠是一個積極仕進、熱衷功名的人。他多次參加科考,而且多方奔走干謁,結交裴誠、令狐滈等公卿子弟,上書宰相裴度、李德裕,依附于令狐綯,與莊恪太子聯系密切,無非是為了以求援引,躋身仕途。他所存文章中有大半干謁之作,詩歌中這種追求更突出。詩人常常自敘家世和個人才能:“奕世參周祿,承家學魯儒。功庸留劍舄,銘戒在盤盂。經濟懷良畫,行藏識遠圖?!保ā栋夙嵲姟罚┍憩F經世濟用的渴望:“勝欲一鳴驚鶴寢,不應孤憤學牛衣?!保ā逗陀讶祟}壁》)很明白地表示:“每過朱門愛庭樹,一枝何日許相容。”(《投翰林蕭舍人》)但詩人的科舉求仕之路卻走得異常艱難。雖然他有著“自期尊客卿,非意干王孫”(《寓懷》)的抱負,結果卻是“知有杏園無計入,馬前惆悵萬枝紅”(《春日將欲東歸,寄新及第苗紳先輩》)。
終詩人的一生,他始終沉淪下僚,只作過縣尉、國子助教之類的小官。他雖熱衷功名卻不會鉆營茍求,他對現實有著入世的渴望:“自欲放懷猶未得,不知經世竟如何?!保ā洞喝张甲鳌罚┫M钠茰缬肿屗麜r時懷著隱居的夢幻和流連山水的避世之心:“心羨夕陽波上客,片時歸夢釣船中?!保ā断闲小罚皫讜r拋俗事,來共白云閑?!保ā兜胤紊酱喝铡罚τ诂F實的失望和士人們仕不成則隱的傳統使得詩人常常在詩中流露出歸隱的心態,他的許多詩如《贈清涼寺僧》、《宿云際寺》、《贈隱者》、《寄山中友人》、《西江上送漁父》、《處士盧岵山居》等都反映了他與隱士及方外人士的交往。他羨慕這些人的漁隱生活,卻放不下求官入仕的功利之心。雖然他在受挫之后屢屢自嘆“誰將辭賦陪雕輦,寂寞相如臥茂陵?!保ā盾囻{西游因而有作》)“獨有袁宏正憔悴,一尊惆悵落花時。”(《寄李外郎遠》),但是他始終懷著被啟用的希冀,堅信“自知終有張華識,不向滄州理釣絲。”(《題西明寺僧院》)。他既有建功立業的入世之心,又有超然物外的出世之想,但兩者他都沒能堅持下去,而是游離在二者之間,在仕與隱的矛盾中掙扎徘徊,在縱情山水中尋求安慰。
溫庭筠一生都有著濃厚的宗教情結。他的詩集中訪僧、贈隱、題寺詩約占了全部近體詩的五分之一。個性使然,他沒有像許多朋友那樣皈依佛門或以處士自居,卻一生與他們有著密切的交往。他曾受學于當時高僧、華嚴宗五祖宗密禪師。宗密禪師又稱圭峰禪師,其禪學造詣很深,他把漸悟和頓悟融為一體,認為在禪定修行中人能到達無上智慧和無限自由的境地。溫氏既受其學,又會對這些思想深有研究。而且溫庭筠常游歷名山佛寺。他在羈旅漂泊中曾經游歷過廬山、華山、天臺山、五臺山、終南山等許多佛教名山,也經常在寺廟中借住、暫居,有過許多與方外人士的交往。他與這些人交往密切,常常聽他們談禪說偈,接受的禪宗思想尤為深刻。他的詩歌中有很多反映,如《宿輝公精舍》:“禪房無外物,清話此宵同。林采水煙里,澗聲山月中。橡霜諸壑霽,杉火一爐空。擁褐寒更徹,心知覺路通。”這是他與輝公夜話通禪的情景。又如《宿云際寺》:“蒼苔路熟僧歸寺,紅葉聲干鹿在林。高閣清香生靜境,夜堂疏磬發禪心?!敝蒙碛谟撵o的高閣古寺之中,詩人自然而然地會得到禪心頓悟的熏陶。
青山綠水雖然引發了詩人的歸隱之心,但是心中的理想卻使他放不下現實,他的《山中與諸道友夜坐,聞邊防不寧,因示同志》一詩就明確地表達了他身處江湖,心系廟堂的矛盾心態。由于他這種在仕與隱之間掙扎的心態和矛盾的人格,他的詩才呈現出了豐富多彩的內容。與之相對的,溫氏的詞卻表現出了題材的明顯單一性。
溫庭筠在詞中總是表現同樣的模式:女性——春景——閨怨。多描寫閨閣繡樓、花前月下的女子的容色、情態和心緒。首先,他著重描繪女子的外在容貌服飾:“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保ā镀兴_蠻》之一)“蕊黃無限當山額,宿妝隱笑紗窗隔。”(《菩薩蠻》之三)“金雀釵,紅粉面,花里暫時相見。”(《更漏子》之三)其次,在描摹對象外在裝飾性的同時,尤其注重描繪畫堂洞房、屏山錦帳、繡廉翠幕等富麗香艷的環境和沉郁婉雅的氛圍,例如:“謝娘無限心曲,曉屏山斷續。”(《歸國遙》)“香霧薄,透廉幕,惆悵謝家池閣?!保ā陡┳印分唬爸耧L輕動庭除冷,珠廉月上玲瓏影?!保ā镀兴_蠻》之十四)作者在描繪這些對象的同時,突出細膩敏銳的官能感受,形成富麗堂皇、紅香翠軟的題材特征。溫庭筠詞里的這種題材和風格表現與當時的社會環境和個人的生活經歷有關。
在唐代,對于仕途失意的文人來說,歌舞場是他們釋放情緒、慰藉心靈的主要場所。與社會底層女性的交往,成為仕途蹭蹬、落魄江湖的晚唐詩人的一個重要的生活內容。他們與這些美麗而身世可嘆的女性之間往往產生“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心理共鳴,在對女性的心理進行細膩刻畫的同時,其不幸的遭遇和內心的幽怨也得到了抒發。當時的社會環境正給他們提供了這樣的條件。據《太平廣記》引《唐闕史》載:“揚州,勝地也。每重樓向夕,倡樓之上,常有絳紗燈數萬,輝羅耀烈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睖赝ン蕹两谶@倚紅偎翠的生活中,他并不刻意描繪一般人眼中聽歌觀舞的游樂生活場景,而是著眼于表現迷離惝恍的“謝娘心曲”,表現艷情背后的愁思哀怨。這是溫詞的一個顯著特點。后人一向詬病他詞中語匯意象重復,情感單調,其實這正是他的創作風格和人格的寫照?!皯衅甬嫸鹈迹獖y梳洗遲”(《菩薩蠻》之一)、“無言勻睡臉,枕上屏山掩”(《菩薩蠻》之十一),佳人一次次地等待,一次次地失望,但仍不放棄希望,最后還是無言整妝,開始又一次期待。這正是詩人內心歷程的真實寫照。
從詩歌作品探求詩人的心理,我們能夠發現,在溫氏濃麗綺艷的詞句中流露出的是一種悲愁深隱的情緒,在他恃才詭激的外表下是一顆掙扎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矛盾的心。他的詩與詞的主題就在這一基點上得到交叉。同樣是表達懷才不遇的感嘆、渴求被啟用的期望,溫庭筠在詩里用典故、用直接的抒發,而在詞這種具有女性特點的文學體裁中,他只是從女性的心理角度出發,以代言體的形式,曲折隱晦地流露心曲。
在藝術表現上,溫庭筠的詩與詞呈現出了不同的風格。他的詩風格多樣,近體詩語言清新,幽靜恬淡,大部分古體詩,尤其是樂府詩想象奇麗,辭藻華艷,與柔媚的詞風相近。在感情表達上,溫庭筠詩中情感的莊重深沉與詞中寫情的婉媚細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在詞中的表現領域進入意識的深層,傳達出更微妙的心曲。
溫庭筠的詩與詞在內容風格上呈現出如上差異,這說明他把詞作為一種不同與詩的新的文學體裁對待。
注釋:
①孫光憲.北夢瑣言.
②夏承燾.唐宋詞人年譜.古典文學出版社,1955:383.
③顧學頡.新舊唐書溫庭筠傳訂補.
④唐李肇.唐國史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⑤李冰若.栩莊漫記.
⑥傅璇琮主編.唐才子傳校箋.第三冊卷八.北京:中華書局,1987:4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