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氣都到哪兒去了

胡念邦

近些日子，我老是失眠。世界睡眠日那天，讀了專家們關(guān)于睡覺和睡不著覺的種種論述，晚上照常難以入睡，再一次驗證了宣傳和醫(yī)治毫不相干。同時又認為那些學(xué)者完全沒有睡不著覺的體驗和痛苦，我相信，他們只要頭一落枕，就會無憂無慮地進入夢鄉(xiāng)。

有誰能像博爾赫斯那樣，準確說出失眠的本質(zhì)呢？博爾赫斯是一個真正的失眠者，又是一個深刻表達事物的作家。在他看來，失眠是一種“殘忍的清醒”；由此，他寫了小說《強聞博記的富內(nèi)斯》；他說，這個短篇小說是“失眠的一個長篇隱喻”。

小說不寫失眠，卻寫記憶。主人公富內(nèi)斯有著令人可怕的記憶力：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學(xué)會了多國語言；他可以回憶起所有做過的夢；他能清楚記得每座山上每株樹的每一片葉子，一匹馬的每一根馬鬃；幾年前某一個清晨天空中云彩的形狀，船槳在河水蕩起的條條波紋，都銘刻在富內(nèi)斯的記憶里，被他拿來相互進行對比；“富內(nèi)斯能將他做的每一項工作歸納到六萬個回憶中去，并用數(shù)字來表示這每一個回憶”；每次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的臉和雙手他都驚奇一次，精準的記憶讓他觀察到了生命變化的細致過程……富內(nèi)斯日日夜夜沉浸在不知疲倦的回憶中，無邊無際的記憶纏繞著他，壓迫著他，令他無法入睡。失眠或者說是記憶，最終殺死了二十一歲的富內(nèi)斯。

不能入睡是因為無法忘卻，無法忘卻就不能入睡，就要去想，去回憶，回到那些刻骨銘心的歷史時刻。在漫長的難眠人生中，痛苦的博爾赫斯竭力想忘掉自己。他說：在我無法入睡的時候，我想忘記那些不堪的往事，忘記我身體的種種不適，忘記那些樓房，忘記屋外的花園。可我做不到。

好像是魯迅說過，人的痛苦就在于不能將記憶剁為肉醬。這句話如今聽起來令人不寒而栗。

我一直不明白的是，博爾赫斯睡不著覺的時候，為什么要去忘掉屋子外面的花園呢？

花園，草木蔥蘢，暗香浮動，哪怕是蕭瑟秋冬，濕潤的枝條依然氤氳著另一種生命的氣息。我的屋外也是花園，是校園被建造成了錦繡簇擁的大花園。雖然沒有博爾赫斯花園里仙女寧芙的雕像，卻也有如玉飛濺的噴泉，讓校園更像花園。人們專注而勤快地栽下了品種各異的樹和花，伴隨季節(jié)更迭，嬌美的花兒你方凋零我綻放，爭妍斗艷，次第盛開。曲徑分叉，小路通幽，世外桃源一般的花園，屏蔽了喧鬧無休的市聲，隔絕了近在咫尺的塵世。棲居在如此美妙且微妙的花園里，你完全可以恬然睡去。

這樣的花園，在哲思高深的博爾赫斯的意念里又會象征著什么？

我總覺得，博爾赫斯要想安心入睡，需要遺忘的不是花園，而是他的家族記憶。那是一些顯赫而偉大的記憶：他的外祖父拉普利達參加過反對獨裁暴君羅薩斯的戰(zhàn)爭；曾外祖父蘇亞雷斯上校是獨立戰(zhàn)爭中血染黃沙的英雄；他的祖父弗朗西斯科·博爾赫斯上校四十一歲時為自由命殉戰(zhàn)場；他先輩里甚至有一位是宣布阿根廷獨立的領(lǐng)導(dǎo)者，最后英勇地戰(zhàn)死沙場……

多么榮耀的家族史！與那些光榮記憶一起留傳下來的，還有先輩們掛在墻上的佩劍、軍服和一張張威嚴而冷峻的照片。博爾赫斯自幼年起，滿眼所見皆為祖先的光輝業(yè)績，充耳所聞都是豪氣沖天的戰(zhàn)斗故事。可是，在少年博爾赫斯的心里，家族榮譽既是榮耀，又是陰影，籠罩著他柔弱的心靈。博爾赫斯從小在父親的圖書館長大，一生從事讀書寫作和講學(xué)。與驍勇善戰(zhàn)在血與火中拼殺的前輩相比，博爾赫斯自慚不如，有著強烈的自卑。他多次表達了這種心結(jié)。到七十一歲的時候，他還說：“我自幼近視，總戴著眼鏡，而且相當脆弱。我的大部分祖先都當過兵，而我很清楚我永遠也做不到，我很早就感到羞愧，因為我書生氣十足，不是干實事的人”。

博爾赫斯把勇敢看得很重，他認為，男人勇敢或者被認為勇敢是非常重要的。他對斯特恩說：“懦弱是男人的恥辱。如今，誰都不關(guān)心勇敢不勇敢的問題，人們關(guān)心的是金錢、名氣，流行的話題，等等。”

博爾赫斯喜歡與人討論有關(guān)勇敢和懦弱的話題，可是當問到他是否勇敢時，他的回答就有些含混。他有時候說：“我想，在體格方面我是個弱者，但在智力方面我卻不然。我從未迎合過權(quán)勢和群氓。我想就‘勇者這個詞的嚴肅意義而不是軍事意義而言，我是個勇者”；有的時候他又說：“我自己并不勇敢，假如我是個勇敢的人，我也許就不那么關(guān)注勇敢了。”他仿佛很難說清自己到底是勇者還是弱者。勇敢，還是怯懦，似乎成了博爾赫斯心中哈姆雷特式的糾結(jié)。

然而，有一點可以明確，博爾赫斯并未沉迷于先輩的光榮記憶里，靠著復(fù)述與其無關(guān)的戰(zhàn)績武功撫慰自己的一生。博爾赫斯自認生命懦弱，是緣于他對家族偉大精神的向往。他要努力做的，是追尋先輩們的勇氣，沿著文學(xué)之路去與先輩英勇的靈魂相遇。博爾赫斯認為寫作也是一種勇敢。做一個真正的作家，保持心靈自由和人格獨立，同樣需要勇氣。

博爾赫斯并不關(guān)心政治，在現(xiàn)實生活中始終保持隱忍、平和、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四十歲時，為了有一份固定的收入，他到市立米格爾·卡內(nèi)圖書館做助理館員，館里的工作很枯燥，在他周圍盡是一些庸俗不堪的事和人，他說：工作時，其他人唯一感興趣的是賽馬、足球賽和下流故事。盡管在圖書館之外，博爾赫斯已是名氣很大的作家，可他的同事卻渾然不知，在百科全書中看到博爾赫斯的名字，竟然大驚小怪，認為他們是重名。博爾赫斯常為身處這種“卑下的凄涼的生活”而兩眼下淚。這種令他感到恥辱的圖書館生活，他竟能忍氣吞聲默默地過了九年。然而，當獨裁者庇隆上臺時，博爾赫斯以一個作家的立場，立即發(fā)出了強烈反對的聲音，他簽署了反庇隆宣言，并在報紙上呼吁：“這是一樁可怕的事情，很像法西斯主義和納粹主義在歐洲抬頭的情形。阿根廷的知識分子反對它，同它進行斗爭。”他遭到專制政府的恐嚇與羞辱，他從圖書館被調(diào)到市場當雞兔稽查員。在西班牙語里，雞和兔都是怯懦的同義詞。博爾赫斯順從地辭了職，同時又發(fā)出一份聲明，在聲明中他寫道：“獨裁導(dǎo)致壓迫，獨裁導(dǎo)致卑躬屈膝，獨裁導(dǎo)致殘酷；最可惡的是獨裁導(dǎo)致愚蠢。”

依照博爾赫斯的個性，他不想也不可能成為一名社會斗士。他在豐富的藝術(shù)想象中建立勇氣，并將這勇氣展現(xiàn)在他的詩歌、小說和散文中。巴爾扎克說，拿破侖用劍未竟之業(yè)，我用筆來完成。套用這句話，博爾赫斯可以說：先輩們戰(zhàn)場上的勇氣，我在文學(xué)里展示。在他的小說里，我們讀到太多好勇斗狠的故事：刀子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就突然拔出；子彈毫不猶豫地射進對方胸膛；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角上總是站著無所畏懼的漢子；總有多年前的敵人從遠方尋來復(fù)仇；謀殺設(shè)計的是那樣精密，廝殺細節(jié)描繪得如此逼真；更富想象的是，刀的主人不在了，依然能執(zhí)行主人殺戮的意志；決斗的雙方已經(jīng)死去，他們生前使用的匕首一旦遭遇，也要拼個你死我活……endprint

故事中的人物個個果斷、強悍，凌厲、堅毅，無所畏懼。你很難想象他們出自一個溫文爾雅的學(xué)者的筆下。然而，這絕不是些單純的暴力故事，獨特綺麗的意象、詩化的語言和形而上的哲思，對人性、命運和歷史的追問和探求，展現(xiàn)出了純粹的文學(xué)品質(zhì)。博爾赫斯站在這些充溢著英風(fēng)豪氣、意蘊深遠的故事里，一次又一次向著勇敢的先輩們致敬。這位被稱為作家的作家，以他手中的筆向世人證明：他血管里流淌著的是自由滾燙的鮮血，而不是任人踐踏的污濁泥漿。

肉體軟弱，心靈卻向往著不可為而為之的勇者的精神境界。他在黑暗和孤寂中表達對勇氣的憧憬與渴念，以及人生兩極反差所形成的內(nèi)在生命沖突；最明顯不過地體現(xiàn)在他的著名短篇小說《南方》里。

小說的情節(jié)簡單，寫一個叫達爾曼的律師因一次意外，額頭被撞破，感染了敗血病，在醫(yī)院動手術(shù)時差點死去。出院后他要回到他所熱愛的故鄉(xiāng)南方，途中下車，意外遭遇到一次實力懸殊卻又無法逃避的決斗，最后戰(zhàn)死在平原上。

博爾赫斯沒有一篇小說如此明顯地把主人公寫成了自己。小說開始寫達爾曼受傷的過程，在醫(yī)院動手術(shù)時的沮喪軟弱心境，完全是作者的一次親身經(jīng)歷；小說后半部寫達爾曼走向象征著力量與勇氣的南方，回歸精神故鄉(xiāng)，擺脫平庸屈辱的生活，找回潛存于血脈、屬于南方“佛洛雷斯”的勇氣，正是博爾赫斯自己生活和靈魂的寫照。寧愿手持匕首，死在寒光閃閃的刀鋒下，也不窩窩囊囊死在病榻上。“如果他能在曠野上持刀拼殺，死于械斗，對他倒是解脫，是幸福，是歡樂。他還想，如果當時他能選擇或向往他死的方式，這樣的死亡正是他要選擇或向往的”。

博爾赫斯自稱這是他寫得最好的小說，他認為這篇小說技巧高超，同時講了三個故事：第一個可按照文字表面所敘述的那樣閱讀；第二個是一個寓言：達爾曼渴念著回到的南方，卻被他所熱愛的南方殺死，“死于他所熱愛的事物”；第三個故事是說達爾曼實際上是死在外科大夫的手術(shù)刀下，臨死前他在夢幻中走向南方。

博爾赫斯說，第三個故事才是對這篇小說的真正解讀。人們津津樂道于這三個故事，其實，在三個故事之外，還隱含著第四個故事，那就是博爾赫斯的故事。它寫出了一個真實的博爾赫斯。雖然軟弱一直伴隨著他的生命；但對勇氣的追求和建立卻從未停止。在《南方》里，博爾赫斯如實寫出了他的怯懦和勇敢：達爾曼受到雇工無端挑釁，本想“打開《一千零一夜》讀，似乎要掩蓋現(xiàn)實”；當雇工繼續(xù)羞辱他，他欲轉(zhuǎn)身離開；對方高聲叫罵，并掏出匕首，脅迫達爾曼決斗。達爾曼沒有武器，本可不應(yīng)戰(zhàn)。不料，最后逃避的借口也失去了，蹲在角落里的一個老高喬人突然扔給他一把亮晃晃的匕首。至此，達爾曼再也無法躲避，不諳刀法的達爾曼知道在接下來的拼殺中，自己沒有任何希望。然而，當他無可逃避時，就無所畏懼地接受了挑戰(zhàn)，他明知自己將一去無回，依然“緊握著他不善于使用的匕首，向平原走去”。

“勇敢”這個詞在博爾赫斯那里有著特定的內(nèi)涵，博爾赫斯曾說：“我不是勇敢的人，我的父親、祖父和曾祖父都是勇敢的人，我是說他們有的死于戰(zhàn)斗，在決斗中死去。”認為死于戰(zhàn)斗才配戴勇敢這頂冠冕，博爾赫斯終于在文學(xué)夢幻中，抵達了這一刻度，展示了一個自認懦弱的作家一生對勇敢品質(zhì)強烈而執(zhí)著的追求。

“如果說達爾曼沒有希望，他至少也沒有恐懼”。小說結(jié)尾部分的這句話，總要讓我的目光在上面多停留一會兒。博爾赫斯是在說一個獨立生命應(yīng)有的底線嗎？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然而，即便不是勇者，也不要喪失能夠最后托住軟弱的勇氣。

在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我再一次讀博爾赫斯的《南方》。我已經(jīng)忘記讀了有多少遍了，每一次讀都有一種莫名的感慨和惆悵。我知道我的時間被一些怎樣的經(jīng)歷可悲地消耗掉了，可我的勇氣到哪兒去了我不知道。今晚，注定又是一個失眠的夜晚。我不會像博爾赫斯那樣，總記著屋外的花園。我失眠，是因為我忘不掉南方，忘不掉那個既軟弱又勇敢的達爾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