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臺灣逢甲大學高承恕教授（三）

燕妮

百年樹人：辦教育要有理想性

非營利性的私立大學靠什么人來辦？想獲利的人辦不了，想升官的人也辦不了。高教授多次講到，辦教育要有理想性和超越性，如果沒有，就不配辦教育！這大概是教育家的基本素質要求。

王：現在在中國大陸辦私校，很多人就會說，如果不賺錢，我們辦學校干什么？關鍵的不同似乎就在這里，有些人會認為你們是傻子。

高：我們其實也是傻子，辦教育不是為個人，我是有一個夢，想實現一個夢。那些學生跟我感情都很好，他們問我：你當副董還要教書嗎？我就對他們說：你們不要問，你們上完課就懂了。我是這樣想，生活當然是很現實的，過日子嘛，當然要賺錢。但是，無論個人也好，社會也好，假如沒有任何精神上的東西，沒有任何理想追求的時候，那這個人或者是社會就有問題了。所有的理想性，都出自于信念，多少帶有一個超越的性質，超越個人的利益，超越時代的困境，超越歷史的局限。這個理想性是有重要意義的，假如你沒有這個，你就不配辦教育！

我覺得理想性是在辦教育中一個不可或缺的因素，因為教育是不可能有立竿見影效果的。比如講，我現在已經六十幾歲了，上帝保佑，我再好好地干個十年吧，但太多事情都不是十年就可以成就的。所謂大學的“大”字，應該是一種理想性和超越性。你不管怎么樣，哈佛、斯坦福……那些學校，仍然是有理想性存在的地方。如果急功近利，鼠目寸光，你還辦什么大學，開個補習班就好了。當然，我這個人是這樣的，即使辦補習班，也一定要辦一個最好的補習班，讓學生全考上大學。

但是，你說你是要辦大學啊，總是應該有那個高度吧。我們不否定，在生活中，人有一個最基本的需求，要過日子，我們不能好高騖遠。但是對年輕人，我常跟他們講，有個能力你是要具備的，你今天在大學念書，或者是在大學教書，你就要有那樣一個理想性和超越性。

這有很多的層次。我們個人也好，一個國家也好，一個組織也好，我們走了一段路之后，是否能夠找到一種生活的態度和方式，能夠跟自然，跟環境，找到一種比較適當的關系？簡單講，我可以得到溫飽、可以聽音樂，不一定要奢華。比如說，你開車，不一定要搞得那么豪華……當然那是個人的選擇。車是要的，因為那是交通工具，但還要有理想性和超越性的東西。這里的邏輯和前面講的其實是通的。

防患于未然：私立大學存在隱患

臺灣是市場經濟，私立大學受到市場經濟力量的篩選。高教授預期，在未來的五年內，有些辦得不好的大學，就會自動淘汰掉。

王：以您的經驗，您看臺灣的私立大學還存在什么主要的問題？

高：臺灣是市場經濟，辦私立大學也是要市場來選擇。競爭要控制到一定的程度，若是產生惡性競爭，那就不好了。

臺灣才有二千三百多萬人，現在一共有一百六十四所大學，學校太多了，相當于在一個上海市就辦了一百多所大學。我預測，在未來的五年內，有些辦得不好的大學就會自動淘汰掉。這將會造成一個比較嚴重的社會問題。如果是開商店，關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如果大學關掉了，到那個時候，受到的社會心理的沖擊會很大。

現在雖然還不到那種地步，但是我估計三到五年內會有危機。因為臺灣的人口政策雖然不是一胎化，年輕人有的生一個孩子，有的生兩個孩子，但是現在少子化的問題已經很嚴重。如果長此以往，生源會有問題。學校沒有學生，沒有學費怎么行呢？坦白來講，我對逢甲大學并不怎么擔心，因為被刷掉的一定是后面的大學，你總是有小孩要念書的嘛。但是，假如說，某某大學結束營業了，報紙一登，所造成社會影響就會很大，這對高等教育來講，也是一個很大的挑戰。

你現在若問我，逢甲大學有多少資產，我也說不上，論市價，真的是有幾百個億，因為我們學校在市中心，土地有很高的價值。但臺灣當局有規定，你的土地是文教用地，不能轉賣，文教用地不能變為商業用地。

王：少子化問題，大陸早已出現。在一些城市中，小學校已經感受到影響了。

高：大陸也要注意這個問題。你前面是擴張期，長胖了又突然變瘦了，所有的衣服都不合穿了。我覺得土地是一個很關鍵的地方。大陸所有的學校都在擴張，一個比一個大，每個高校都說，我搞了多少畝地。一旦少子化情況嚴重以后，十年，效果就會出來了，就不再會有這么多的學生了。

我跟中國大陸的大學來往也很多，這幾年他們都在加緊擴張，這個大學搞了兩千畝地，那個大學又搞了一千畝地；這個大學搞了一個分校，那個大學又搞了一個新校區。蓋的大樓一個比一個大，每個大學都在比大。現在是處于擴張期，你想，十年后，少子化的效果就會很明顯。你只要看一個數據，現在小學的班和中學的班，越來越小了，小學和初中都在縮，幾年以后就反映到高校了，它就不會再有這么多的年輕學生了，那就是趨勢。

搞政治都是短期的，辦教育卻是長期的，當官的當然要政績，這就很容易造成短期行為。

大視野中的文化能量

和高承恕教授一行在成都相處的時間雖然很短，但我卻已得到一個強烈的印象，即他們在努力蓄積文化能量。這種印象來自對他們在講座討論中的態度、他們閱讀書目的內容、他們在文化勝地的感悟等的觀察以及與他們之間的互動。高教授引導學生從古今中外的典籍、山川形勝的氣象、課堂內外的交流中學習，可謂有不拘一格的風范。

我注意到，高教授率領的這個逢甲大學電子商務高級經營管理碩士班（EMBA）團隊成員的年齡參差不齊，有的看起來只有二十多歲，有的已經四十開外，年紀最大的一個已經有五十歲了。這也難怪，逢甲大學EMBA報考要求是，必須具有國內外大學的學士學位或同等學力資格，并具備兩年（含）以上工作經驗的在職者。兩年以上，這范圍就大了。高教授向我介紹說，這些EMBA的學生都很不錯，有的已經工作十幾二十年了，他們多是事業有成的中小企業家。高教授說，他以前在東海大學從來沒有教過EMBA的課，但是教了這些學生以后，感覺很有意思。因為EMBA的這些學生，在自己的領域里都是事業有成的人士，他們又愿意再學習，教他們感覺很好，到現在為止已經教了五年了。從我這些天接觸的情況，我能夠體會高老師的心情。這些學員雖然都是工作以后又回到課堂的人，但我看到他們在聽講座時的態度猶如在校生一樣認真，提問和討論都很踴躍。這使我對他們的學習狀況產生了興趣。我問其中的一些人，除了上課以及專業課的書籍之外，高教授要求他們的必讀書目是什么？他們告訴我，高教授規定了五本必讀書。就此，我又向高教授請教，規定這五本必讀書的意圖何在。endprint

王：聽說您給EMBA的學生們規定，這個學期要讀五本書。

高：是的。我規定他們這個學期要讀五本書。

第一本，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我想要教他們了解，這五百年中國和西方社會的整個變化趨勢，所以讓他們讀《萬歷十五年》。中國講近代一定要從明清開始。

第二本，是翻譯的書，《貿易打造的世界》。從萬歷皇帝開始，從明代中葉開始，西方的五百年，基本上是由貿易改變的。西班牙、葡萄牙、荷蘭、英國、法國、德國，商業勢力的擴大，改變了世界。

第三本，是談貨幣的《近代西方貨幣的演變》。這個班的學生大多都是做制造業的，對金融的概念比較薄弱一點。為什么會出現1997年的金融風暴？為什么會出現2008年整個世界的金融危機？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就比較清楚。

第四本，又回到中國。我每次要求讀的書不大一樣，像今年我要求讀的是《變革中國》，是芝加哥大學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羅納德·哈里·科斯和中國經濟學家王寧合寫，中信出版社2013年出版的。羅納德·哈里·科斯對中國有興趣，就和他的學生王寧合作寫了這本書，它有制度經濟學的概念。

第五本，我用到馬云的一本書：《管理日志》。1949年開始的社會主義改造和建設、“文革”、改革開放，大陸經歷了這樣的歷程。最后這一本我又回到總體性的問題，中國未來的趨勢在哪里？

王：都是看大趨勢的書。

高：是的，我就是跟學生們講中國整個經濟變化的大趨勢，西方整個經濟變化的大趨勢，接引到現在，做一個交叉匯總。所以，學生們的任務是很重的。我開的書單有中國的，也有西方的，我要他們想一想，中國為什么在近代五百年，從明太祖，萬歷皇帝，一直到清代康乾盛世，到最后被踩在腳底下，面臨著救亡圖存的局面；而西方原來是在中國后面的，馬可·波羅元代到中國來，中國的輝煌把他嚇死了。中國近代長期是一個低水平超穩定結構社會，完全沒有突破，在政治上，上面一直是皇權，下面是小農經濟。而整個西方則是經濟迅速發展、工業革命、貿易擴張。就東西方對比來說，不等到鴉片戰爭，其實早就是勝負已判了。

我們一個學期有十六周，我每周上三個小時的課。整個安排對些學生來講還是滿密集的。他們自己要看書，上課之前要分組討論，上課的時候還要挨個演講他們的讀書心得，實際上課業是滿重的。

王：他們都是工作多年的人，回到學校這樣學習，習慣嗎？

高：剛開始他們不太習慣，已經工作十幾二十年了，很久沒有這么搞了。但過了兩個星期，他們就習慣了。其他老師對學生的要求也基本上是一樣的，這也是一個風氣。教育，就是要教，也要育。你只育不教，不足；光教，也不足，還要育。

王：還有一點，有學生告訴我，他們有一個討論小組，是嗎？

高：哦，是有討論小組。就像他們這班，將近三十個人，把他們分成幾個小組，上課之前他們要閱讀我要講的這本書，他們自己要在上課之前先討論，把心得報告寫出來，在上課的時候每個人都要作報告。所以他們就分成小組，一組五個人。這也有一個好處，他們大家會互動，如果人太多，召集起來就不容易。

王：我想，您跟學生講這些，他們學起來是比較難的。您的學生會不會覺得學這些東西究竟會有什么用呢？

高：我們院長說，這個叫做震撼教育。學生進來以后，主要是要打開他們的視野，從縱橫兩個方向打開視野。這些學生們都已經是企業家了，我教他們人力資源管理，教他們財務管理。在這些方面，在微觀的管理方面，他們應該比我懂得還多，但是，我這個課教他們的是趨勢的管理，是來龍去脈。

我還漏了說一點，全臺灣，沒有一個大學上我的這個課，我在讓他們讀《變革中國》之前，我還叫他們讀《毛選》，讀毛澤東的兩篇東西，一個是《實踐論》，一個是《矛盾論》。我重新解讀，我跟他們講的是辯證思考，你要懂得毛澤東，你才能懂鄧小平。所以，《毛選》我都挑兩篇。學生們有時候看得一頭霧水，我主要是要讓他們有一個邏輯思考，然后再來講鄧小平的改革開放，他改革什么，開放什么？！思想解放，實事求是，什么叫發展才是硬道理？這都是有其脈絡的。

王：趨勢教育，對搞企業的來說，非常需要。

高：我舉個例子來講，我不是夸功。2008年金融海嘯，對大陸有影響，但不是很大，在臺灣的影響卻不小，美國、歐洲就更不用說了。EMBA學院有一個已經畢業的學長問我，花旗銀行的股票還能不能買？我對他說，美國不可能讓花旗銀行倒臺，我判斷，花旗銀行的股票如果跌到一塊錢，就差不多是谷底了。果然，跌倒九毛多錢，他就買入了，后來漲了六倍啊。其實，我就是分析大趨勢嘛，美國絕對不會讓花旗銀行倒臺的，雷曼兄弟，最后高盛，我說那個你不要碰。美國如果讓花旗倒臺，那它在全世界還有面子嗎？！就好比，中國能讓中國人民銀行倒嗎？或者讓工商銀行倒嗎？第二個，金融危機假如從長期的結構分析呢，資本主義它有它的市場邏輯，在高度社會恐慌的這個時候，股票肯定跌死了，所以我的估計是一塊錢到底了。后來過了幾個月，他說要請我吃飯，我問為什么？他說賺錢了。你看，我就是跟他講講大趨勢罷了。

王：您現在上課還需要備課嗎？

高：《萬歷十五年》我已經看過八遍了。但在講課之前一定要備課。你是要把復雜的東西條理講清楚。中國人叫“化”了，精神的東西要花功夫。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學生也可以體會這個道理，他們也要上臺去講的，練過和沒有練過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我說，如果我混的話，你們可以跟著混，我還沒打算混呢，哪一點我都知道在哪里，我指給你看看。

我們逢甲就是這樣，每個老師對學生都是如此高要求，嚴進嚴出，勤管嚴教，我這也就是叫隨緣盡分吧。

臨別感言：不是尾聲的尾聲

跟隨逢甲大學大陸訪學團走了七天，無論是參觀企業、聽交流課、轉山看水、品嘗成都美食，還是參與他們豐富多彩的活動，真是讓我感慨良多。

高教授的EMBA的學生們排著隊，一個一個依次跟我們擁抱告別。高教授鄭重地又跟我約定，去臺灣看看逢甲大學，去看看他們新建的學生活動中心，去聽他的學生們的故事，去臺中最有名的逢甲夜市逛一逛……下次你們到臺灣來，你們可以看很多……

“天下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事莫若談”，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我的感覺是，這并不是結束，又是一個新的開始。

劉世定教授為此次成都之聚特地寫的一首詞，征得他的同意，以此來作一個不是結尾的結尾：

水調歌頭

川蜀風云事，江海棹篷人。相約蓉城一聚，談笑敘昨今。或可悟言一室，或可放形名勝，靜動俱傳神。夫子大學堂，山水匯智仁。

寬窄巷，魚鳧跡，金沙村。古木老樹，多少際會封年輪。懷遠感知一瞬，交友方知長久，余力更書文。勿忘小餐店，家常味最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