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實
又想起《聊齋》,想起蒲松齡,仿佛看見他,在那黑暗中,問我一聲:“你是誰?”他的聲音很低沉。我的心里有點猶疑,一時半會沒有吱聲。他又問:“你也是只狐貍精嗎?”我搖頭,說不是,我說我只是一只流浪貓。他不信,盯著我,那眼睛閃著光。我想躲開他,可是躲不開。于是,我也盯著他(記得《聊齋》中說過此方法)。于是,就是這樣盯著,互相盯著,一動不動(看誰先眨眼就是誰先動)。暗中,四周,死般寂靜。
他真的是蒲松齡嗎?我想看清他卻總看不清,看不清他那張臉。他也看不清我的眉目吧。但他的聲音確實極低沉,而且有回聲,讓我很吃驚。于是,終于,我又說道:“我非流浪貓也非狐貍精,我也不知道我是個什么。”于是,他就仰頭大笑,轉身,不見了,我卻留在原地發抖。
上帝死了!尼采說。
尼采死了!上帝說。
到底誰死了?誰能說得清?或者,兩個都死了?那么,誰先死?有的說是上帝先死,有的說是尼采先死。或者,兩個都沒有死,兩個都是永遠不死,就像火中涅槃的鳳凰,一次又一次的重生。
我就這樣想著想著,于是,我真看見尼采打開車門走了下來——那是一輛出租車,然后隨手關上車門,然后揮著禮帽告別,他的臉色那樣憂郁,他把他的每次再見都看成是最后訣別。
我就這樣想著想著,接著,我又看見上帝,站在一座很高的山上,對我大聲發出責問:“你究竟到什么時候才能切實地把握自己?才能真正地超越自己?才能不再瞎沖亂撞,昏頭暈腦,左逃右避?”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因為我不是個超人。我總覺得命數已定,就像世上的大多數人。我還看見他們兩個,總是那樣一前一后,偶爾也會肩并著肩,背著手,溜達著,從這里到那里,從那里到這里,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國家,從一個世紀到另一世紀,從一個故事到另一故事,我常跟在他們后面,看著他們爭論的背影,兩個模模糊糊的背影。
“肉體生命是罪惡和謊言。肉體生命的消滅便是幸福,我們應當心向往之”。蘇格拉底說。
“生命是個不應存在的東西,是罪惡,轉化為空無是生命唯一的幸福”。叔本華說。
“世上的一切,無論智、愚、貧、富、苦、樂全是虛空和無用之物。人一死,一切便都不存在了。因而這是荒唐”。所羅門說。
“意識到痛苦、衰老、死亡不可避免,就無法生活下去,要使自己超脫塵世,舍棄任何生存的可能性”。佛說。
“這些大智大慧者所講的話,千百萬像他們一樣的人都說過想過和體驗過了。這也是我現在想到和感覺到的”。托爾斯泰說。我也和托爾斯泰一樣,我也想對我自己特別著重地這樣說:“不能再欺騙自己了,一切都是虛空。沒有落入塵世的人是幸福的,死比生好,應當擺脫生命。”我知道自己是胡言亂語,就像這些大智慧者。說了又有什么用呢?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生命就像一個黑洞吸入它所遇到的一切。
雖然只是一瞬,卻像過了一生。簡單的生活就是明智,明智的生活就得簡單。感情大都憑空而來——任人擺布,絕對不行。不是一個特殊的時間,不去一個常去的地方,誰又能夠找他回來——誰又知道誰是誰!
哲學家那樣生活嗎——就像隱匿的柏拉圖?世人只有通過閱讀他那留傳的偉大著作才能了解他的思想。他生活在著作之中。他的親人和朋友講不出他什么事情。
他的生活微不足道,家庭生活微不足道,社會生活微不足道,作為人,他平平常常,甚至還可說是青澀。他是晚熟的,直到最后落到地上。生死雖是平常的事,卻又都是偉大的事,生死都要有尊嚴。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飛,只可惜你看不到。
為了讓自己變得好些,我活著。一切都在人的自身,一切都在此時此刻,一切都在時間之外,一切都是時間衡量卻又并非時間衡量。我這可是胡言亂語?
我是一個什么人?應該是一個什么人?可能是一個什么人?
我沒有成長為他們為我設定的我應該成為的那個人,我也沒有成長為我自己最想成為的我心里的那個人。無情的現實告訴我:你越是想成為那個你想成為的人,就越是成不了那個人。
今天已經沒有人再談“異化”的問題了。“異化”的概念出自何人?黑格爾。黑格爾是哪里人?德國人。黑格爾認為人類的歷史就是人類“異化”的歷史。“異化”到了馬克思,人的存在和本質也就有了這樣的區分:人的存在對其本質已經是被“異化”的。人并不是你看見的他的那個實體表象——他不是他應該的,而應該是可能的——他想成為的那個人。
我可能是什么樣呢?我想成為的那個人?我的“自我”在哪里?我曾那樣——仰天大笑,敞開心懷,走出門去,你說我還會回來嗎?回來又是什么樣?我在這個世界上究竟想干一些什么?我又干了一些什么?我問我自己,我回答不好。經過了很多很多之后,我還是依舊回答不好。
站在高高的陽臺之上,下面是長沙閃爍的燈光,上面是天上閃爍的星光。我還會為一次談話,一番景色,一個目光,一個美麗清新的面孔,一個莫名其妙的思想而興奮得通宵不眠嗎?
你說書中的那些人物為何要在彼此之間制造那么多的麻煩以及痛苦和侮辱呢?
到底是些什么東西在他們的心中作怪,使得他們相互之間憐憫一下都不行?如果他們能有時間愿意聽我說說的話,我想我能提點建議:他們若是真想自在,那就應該互不干擾,更沒必要折騰自己。
當然,還要努力行善,至少應該盡可能的,對親人,對友人,對他人——只要眼睛還看得見,只要耳朵還聽得見!事情就是這樣簡單?對——事情就是這樣簡單!那——你自己怎么樣呢?
這個反問像是突襲,使我有點措手不及:是啊,是啊,我這輩子,一直在找自在的地方,但也一直沒有如愿。
我自己的那套公寓好像不是這樣的地方。我自己的工作單位似乎也不是這樣的地方。我的那些朋友的家中肯定不是這樣的地方。我所在的這個城市顯然也不是這樣的地方。或許,真的,這個想法只可能是一個想法,任何人都遙不可及。那么,你說怎么辦呢?難道只能逃離嗎?可又逃到哪里去呢?月球上是不要去了,月球車都到那里了。火星上也不要去了,火星車也到那里了。再說逃離就能自在?誰也不敢這樣保證。即使他想這樣保證。endprint
說起那本書,他就笑起來。我問他,為何笑?那書中有什么值得他能這樣笑?那是一個悲傷的故事!他難道就感覺不到?難道他人的那些不幸竟能讓他感到可笑?
他不屑回答,還是那樣笑。于是,我只能這樣的感嘆:有些人的笑,或者說快樂,確確實實是基于他人的諸多不幸的。他們的神經已經麻木了,就像一團枯死的樹枝。他們的內心真太骯臟了,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垃圾。他們的樣子也很可笑,笑得我也只能苦笑:人是可笑的,我說親愛的,人是一種奇特的動物,一種異乎尋常的動物——該哭的時候他們笑,該笑的時候他們哭,就是他們的特點。
他們感覺錯亂地活著,然后,欲望顛倒地死去。他們活得如同雜草。他們的歲月也像雜草,一茬又一茬的雜草。
雖然不是著名作家,這是一個顯然的事實,自己也有自知之明,但是偶爾也有人問:你為什么而寫作?我說這個問題就像你為什么要吃飯?
笛卡兒的名言是:“我思故我在。”照此推理也可以說:我寫故我在。或者就像貝克特“只會這個”的回答那樣(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因為我不會什么別的,也不喜歡什么別的,所以,只能做這個。做這個不容易,要做好就更難,而要做到獨一無二那就更是難上加難。為什么?因為我要做的這個是我腦殼里的東西,我必須要無中生有,才能做出這個東西。而且,它還要是活的,就像人們經常說的,它還要是“活生生”的。
人們在我的文字之中,應能看到很多可能,但無辦法看到注定。人們在我的作品里面,雖能看到某些意義,卻很難得看到教誨。若我暈了頭,寫了點教誨,那教誨也不是教誨,而是一種胡思亂想,甚至就是胡說八道。
我之所以這樣強調是因為我已經厭煩那些看爛看熟的故事。那些故事的字里行間,用西蒙的話說就是:姑娘都是身材苗條,老婦都是皺紋滿臉,樹林都是陰涼清爽,荒漠都是死亡恐怖。我希望有顛覆的力量——即使不能,也想一試——即使失敗,也愿一試。
我想用我選擇的語言表達我的活的感受。我想用我組織的詞句顯示我的獨立存在。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我的腦子無處不在,卻又哪里我都不在。很多時候,我都感到,我想起了好多事情,卻又沒有我的事情。很多時候,我很害怕,對很多人都很害怕,對很多事也很害怕,但我更怕的是當膽小鬼。
好男兒應志在四方,活著就應去闖天下,去做他人雖然想做卻又無法做到的事情,去做他人絞盡腦汁也沒辦法想到的事情,但我只想呆在家里,想一想我自己的感情。
我的感情有多復雜,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尤其那些新產生的總與舊的發生沖突,讓我老是束手無策。我也想使自己獨特,有那么點與眾不同,但從實際情況來看,誰又不是復制品呢?
差別只是有的好些,有的卻是不那么好,有的屬于大一號,有的歸入小一版。
我還覺得我的生活真的存在另一版本。我雖深陷眼前這個實際上卻屬于那個。我的那個另種生活,雖然有點難以捉摸,卻比我的現實生活顯得更加真實一些。那個版本包括了我認為理應存在的一切。我就憑著這種感覺,脫離了我自己的軀殼,成為一個認識自己審視自己的旁觀者。我觀看著我的身體這里那里到處行走。我的感覺非常不錯,覺得自己解脫了。
直到現在,我還驚異,我在某些異常時刻仍能甘于自相矛盾,仿佛真假并非相反,而是一對難兄福弟。確實,也許,我是愚蠢,但這并不等于我就必定成為一個壞人。是啊,可能,我算聰明,但這也不等于我就可能成為一個好人。
凡事慢一點,時間有的是,大人們總這樣說,而你只有在老去時,在你老去并回望時,才會明白時間的稀缺以及它的迅速流逝。
時間都到哪里去了?春節晚會這樣唱,央視采訪這樣問。時間哪里都沒去,只是照常流逝了。就像古語說的那樣: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就像俗話說的這樣,有船水在流,無船水也流。誰能阻止呢?誰能阻止它?誰能阻止時間流逝,挽留住那過去的時光?
揮手告別時,天正在下雪,路燈一盞一盞亮起,照亮了他腳下的路。有些話想說卻又像石子哽在喉嚨里。他能改變什么呢?他什么都改變不了,連自己都改變不了。還在非常年輕的時候,他就成了宿命論者,“奮斗無用”這四個字就是他的座右銘。他不害怕虛度一生,也不擔心自己平庸。
人一輩子不經意間總會聽到各種各樣有關自己的背后議論,只有這時你才明白別人對于你的看法與你自己所希望的那個非常美好的形象到底有著多大距離。
在很多人的眼里看來,人活著的多數時間,太陽都會放射光芒。但在他的心目之中,那情況就恰好相反,晴天只是稀有之物,而且明天就會下雨,就像今天正在下雪。雪已下得很大了,幾乎遮住路燈了。他又想起她,想起她的愛。哪個更重要:愛還是被愛?他又看見她還在揮著手,揮著,揮著,漸漸遠去,漸漸遠去,漸漸遠去。她的那揮手是在說再見,而他的這揮手卻是他在說分手,是他向她說永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