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隆有
高雅的言談,瀟灑的舉止,飄逸的氣質,脫俗的儀容,攜仙風而懷道韻,仰冥鴻而揮五弦,魏晉士人的風度,千百年來廣受中國士子的贊美和渴慕,所謂“魏晉風度”,已成為華夏文化一個永恒的亮點。集中展現漢末魏晉士人風度的劉義慶的《世說新語》和劉孝標所作注,也因此而成為“志人”的不朽之作。
漢末魏晉士人的風度何以能如此之美?美得令千古仰望?曹魏名士阮籍的兩句話似乎揭示了個中奧秘。阮籍說:“人生天地之間,體自然之形”;人中楷模“大人者,乃與造物同體,天地并生”。風神舉止,自覺“體自然之形”;精神境界,追求“與造物同體,天地并生”。以自然為美,為大美,為完美,人能美如自然,也就美到了極致,為大寫之人,為完美之人。正是在這種理念引領下,魏晉士人大都自覺地追慕自然,其中的名士,特別是大名士體悟尤深,因此被奉為士人楷模。的確,天、地、人各有其美,但人工終難奪天工,人籟終難勝天籟,天工天籟,永遠是人工人籟取法的典范。漢末魏晉士人對此熱誠體悟,執著踐行,遂將世俗人生化為審美人生,魏晉風度遂為美的風度。
尼采在其名著《悲劇的誕生》中重估人生意義,認為古希臘人借助于酒神和日神精神,使人生得到了升華,具有了審美意義,因此,古希臘人的人生是一種真正的哲學狀態。魏晉士人也是這樣,他們的人生,正是一種近乎高度自覺的哲學-美學狀態,所謂魏晉風度,正是魏晉士人用生命感悟和展示的一種哲學-美學狀態。
漢末魏晉以察舉取士,社會上對士人的品評,是上自朝廷下至縣鄉選用官吏的重要參考,特別是曹魏建立九品中正制后,品評人物遂成濃郁世風。官方用人,重在評定人物的家世、道德、才能,社會品鑒,則重在議論人物的風神、性貌、品格、才情。前者漸趨僵化,以致專論門第,“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遂被后世唾棄。后者卻日臻美輪美奐,成為一種極富哲理和情趣,優雅雋永,可諷可誦,既可供世人“式瞻儀形”,見賢思齊,又能傳之久遠的美學小品。就中尤多以自然喻士的佳品,其美學品位也最高。
打開《世說新語》,就會發現魏晉士人常常愛用自然之美喻人,從而將被喻者的境界情懷、儀容神韻形象化、直觀化,充滿詩意和美感。
漢末名士陳寔聲望很高,有客人不服,公然問陳寔的兒子陳諶,您的父親有啥功德而名重天下?陳諶答道:“吾于家君,譬如桂樹生泰山之阿,上有萬仞之高,下有不測之深;上為甘露所沾,下為淵泉所潤。當斯之時,桂樹焉知泰山之高,淵泉之深?不知有功德與無也。”本來,按當時禮教,子孫不能公開評論父祖,客人之問,是想一石二鳥,既發泄對陳寔的不服,又要陳諶的難堪。聰明而才華橫溢的陳諶,明了客人的用意,但出于禮貌,他沒有拒絕客人的問題,而是機智地運用萬仞泰山、不測深谷和甘露、淵泉等一串妙喻,將父親的人品、學識、恩德贊譽到極致。并針對客人對自己的輕慢,將自己喻為泰山桂樹,暗示客人:父親偉岸,自己也系佳木,均不容輕侮。陳諶的答語雖處處鋒芒,由于喻美得當,言辭考究,聽來卻不刺耳,讀來更如捧串珠,亮眼悅心。
漢末大名士郭太最擅品鑒人物。有次游汝南,拜訪名士袁閬,打個照面就走了,及至到了另一名士黃憲那里,竟一連住了好幾天。有人問郭太其中緣由,郭太拿湖泊為喻,感嘆道:黃憲“汪汪如萬頃之陂,澄之不清,擾之不濁,其器深廣,難測量也”。黃憲有當代顏淵之稱,廣受時人美譽,在眾多品鑒中,郭太的贊語最受推許。的確,一個人的氣度格局,能如大湖一樣廣淼深邃,涌萬頃波濤,蕩不測之深,其人格魅力自是特別誘人,值得留戀。
同是喻美人的氣度格局,西晉裴楷、東晉謝安的兩則品鑒也是氣象闊大,意蘊悠遠,耐人尋味。
裴楷曰:“見傅蘭碩,汪洋靡不所有。見山巨源,如登山臨下,幽然深遠。”一見傅嘏(傅嘏字蘭碩),就覺得如望湖海,汪洋恣肆,無涯無際,無所不包,無所不有。見到山濤(山濤字巨源),又如登上高山向下看,幽邃遼敻,難測深廣。生動、形象、雄麗的比喻,把傅嘏和山濤的情懷學養,烘托氤氳成一個強大的氣場,千載之后讀來,尤覺被之籠罩。能給人這樣的感覺,自是偉器。
謝安曰:“褚季野雖不言,而四時之氣亦備。”褚裒(褚裒字季野)雖然沉穩少言,對事對人不輕易褒貶,內心卻如明鏡,自有定見。如同一年四季,興替消息,自有其規,不為任何擾攘囂鬧而稍作變易。這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孔子的名言:“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這是何等氣象!具此氣象者,自能擔當大事。褚裒也確如謝安之評,曾于東晉建元、永和年間主持國政,死之日,“遠近嗟悼,吏士哀慕之”。
魏晉士人品評人物,常將對象置于一種自然背景中,再作極為簡約的品評,只一兩句,人物的品位、風神便躍然而出,背景與人物,自然與人文,相互映照浸染,于是,一則品評即是一幅人物寫意的神品。
東晉名士劉惔贊美另一名士許珣,感嘆道:“清風朗月,輒思玄度(許珣字玄度)。”美好的時刻思念美好的人,每逢清風朗月,情不自禁就想起好友許勛,因為這位友人,正如清風朗月一般美好呵。據劉孝標注引《晉中興士人書》和《晉書》,許珣“有高尚之志”,又擅長清言,時人“皆欽慕仰愛之”。經劉惔簡約雋永八個字的品評,后世的人們讀《世說新語》至此,也會對許珣油然而生敬意,清風朗月永遠是美好的,高尚襟抱,俊逸才情,永遠是令人欽慕的。
東晉王恭與堂叔王忱原本十分友好,并為時人推重,后因被人離間,不大交往了,但王恭仍常常觸景生情,思念王忱。一次散步,時逢“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晨光里,露珠晶瑩閃亮,在草葉和樹葉上滾動滴落,發出輕輕的吧嗒叭嗒的清響,梧桐正擎起一派新綠,令人眼亮,多好的清朗明凈的美景呀。王恭見此,心中一動,立馬就想起了王忱,脫口贊道:“王大(即王忱)固自濯濯。”叔叔王忱原本就是這樣呢,凈潔清雅。由“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導出“王大固自濯濯”,自然之美,導出人物德行風儀之美,可視可感,意象意境皆在其中,真是妙不可言。
魏晉士人自覺“體自然之形”,凡自然間的美好之物,皆用之以喻美心向往之的人物。夏侯玄風格高朗,宏辯博暢,時望甚高,便褒揚他“朗朗如日月之在懷”。司馬昱風神儀容為一時之冠,被視為皇族中最優秀的人物,遂頌之為“軒軒如朝霞舉”。樂廣的清談水平,比大清談家何晏還勝一籌,則贊之曰:“每見此人則瑩然,猶廓云霧而睹青天。”劉惔心淡榮利,性不偶俗,則譽之為“標云柯而不扶疏”,是一株直聳云天而不旁逸斜伸的大樹。王恭容貌舉止特帥,人們都羨慕他,遂美之為“濯濯如春月柳”,美麗得像春天的柳樹一樣,倜儻風流,嫵媚多姿。endprint
漢末,瑯邪名士邴原避亂到遼東,太守公孫度待之甚厚,瑯邪戰亂平息后,邴原不顧公孫度的苦苦挽留,乘船航海逃歸。部下建議公孫度派兵去將邴原追回,公孫度不同意,說:“所謂云中白鶴,非燕雀之網所能羅也。”公孫度不但不責備邴原的行為是“負恩”,反而由衷欣賞和敬佩,認為邴原如同高飛云天的白鶴,志趣遠大,意在逍遙,遼東不過拘禁小燕子小麻雀的地方,哪里留得住云中之鶴呢?
在諸多借以喻美名賢的自然物中,魏晉士人對松柏尤其情有獨鐘。曹魏末年大名士嵇康個子高大,容貌俊麗,特立獨行,天姿自然,雖處人群之中,也自超凡脫俗,讓人一望即知是“非常之器”。他的好友山濤深情地贊美他:“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做人堂堂正正,就像偉岸的孤松,特立高標。西晉張暢志行端正,歷經各種誘惑考驗,不改初衷,鄉人蔡秀在刺史面前頌美張暢秉性堅貞,是“歲寒之松柏”,斗霜傲雪,長葆青青。西晉名臣和嶠,青少年時即磊落不群,顯示出杰出的政治才能,名士庾敳對和嶠特別賞識,說他“森森如千丈松,雖磊砢有節目,施之大廈,有棟梁之用。”和嶠入仕后,歷任中書令、侍中,均屬朝廷要職,持正不阿,甚得時望,死之日,人們悼之曰:“峨峨若千丈松崩。”美可生美,松柏大美,松柏所生之風自然也是大美。漢末大名士李膺,就被時人頌揚為“謖謖如勁松下風”。嵇康也曾被人譽美為“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涼寒威嚴,高潔清逸,徐徐吹拂,爽人身心。
在以自然喻美名賢的同時,魏晉士人也常以自然自喻,從中觀照自己的生命,取鑒人生。
東晉太和三年(368),桓溫率大軍北伐前燕,途徑剛入仕途時作太守的地方,看見當年種的柳樹已經長得又高又粗,“皆已十圍”,不禁感嘆道:“木猶如此,人何以堪!”于是“攀枝執條,泫然流淚”。桓溫是東晉政壇少有的雄奇大才,其主政期間,腐朽懦弱、茍且偏安的東晉王朝,曾一度呈現難得一見的勃勃生機。但在正統觀念籠罩下,“篡逆”猜測不絕于耳,桓溫根除弊政的政治改革和謀求統一的軍事行動,時時處處橫遭非難和掣肘,收不到理想的效果。初仕即作太守,年方二十三歲,如今已五十七歲,在這個年壽普遍偏低的大動亂年代,已是十足的老者了。壯志未酬,英雄已老,就連當年所種之柳,也已不復倜儻風流之姿,歲月不居,人樹皆非,今日之柳已非昨日之柳,此時之我已非昨日之我!面對這排排巨柳,桓溫如同乍逢闊別多年的故人,找到了盡可傾訴衷腸的對象,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一手攀著樹枝,一手握著柳條,仔細打量著,想象著,似乎又從柳樹的成長變化,風雨磨難中,看到了自己這三十四年的人生,人生如柳,柳如人生呵!桓溫一時感慨萬千,淚如涌泉,嘆柳哭柳,正是為己而嘆,為己而哭。時光易逝,生命易老,志士自當奮起,勇建不世之功。嘆罷哭罷,桓溫策馬揚鞭,率大軍兼程北上,入洛陽,過淮泗,登上樓船眺望淪陷已久的中原故土,憤然感慨道:“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桓溫痛斥王衍(王衍字夷甫)一幫清談家空談誤國,致使神州長久淪陷,竟成廢墟,決心以實干復興家國。雖說事與愿違,桓溫這次北伐以失敗告終,但桓溫對柳之嘆,卻成為人生的經典之嘆,感動和激勵著一代代文士騷客和志士仁人。南宋偉大的民族英雄辛棄疾,在其名詞《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中,就曾援引這個典故,動情地寫道:“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
東晉名士孫綽秉性剛正,敢于直言。他在自己的書齋前特意種了一株小松樹,倍加珍愛,經常親自壅土護理。鄰人譏笑他說:“小松樹非不楚楚可憐,但永無棟梁用耳。”小松樹是很招人愛憐,只是長得太慢,恐怕看不到它長成棟梁之材呵。孫綽反駁道:“楓柳雖合抱,亦何所施?”楓樹柳樹倒是長得快,但即便長到兩人合抱之粗,木質太差,又能有啥大用場?孫綽看重的,不是松樹能快速成大材造廣廈,轟轟烈烈,風光一時,而是松樹正直的身軀和堅實的質地,他為小松樹辛勤地壅土,精心地護理,是要把這種可貴的品質培育到極致,發揚到極致,在門前這株小松樹身上,寄托著孫綽執著的人生向往和高貴的生命訴求。
漢末宗承,青少年時即修德雅正,確然不群,頗有時望,人們崇仰他的品德,紛紛前去拜訪。少年曹操也慕名前往,但宗承鄙薄曹操奸詐的人品,不與結交。后來曹操當了漢廷司空,權傾一時,攜威而問宗承:當初您不理睬我,今天該可以與您交個朋友了吧?宗承正色答道:“松柏之志猶存。”曹操雖然心中不快,卻也為宗承的“松柏之志”所折服,對宗承禮敬有加,尊為上賓,常常親自到宗承家中拜訪,咨詢朝政。
東晉文士毛玄頗以才氣自負,不肯折腰權貴,常言:“寧為蘭摧玉折,不作蕭敷艾榮。”寧肯像高貴的蘭花那樣被風霜摧殺,尊貴的玉石那樣被暴力折斷,也不愿像低賤的蒿草艾葉那樣蓬勃昌盛。為了人格的尊嚴,生命的自在,毛玄清貧沉寂一生,《晉書》不載他的事跡,《世說新語》也僅這一條簡單的記述,但有此也足矣,毛玄高貴的人格、尊貴的生命盡可以此而不朽。
東晉大族,首推王、謝,兩家人才輩出,但對歷史真正作出巨大貢獻者,莫過謝安和其侄兒謝玄,淝水之戰的勝利,主要是在這叔侄二人的指揮下贏得。早享盛名的謝安,很注意對子侄一輩的培養教育。一次,謝安問他的兒子和侄兒們:怎樣為人行事,才算最好?眾人一時回答不上。只聽謝玄朗聲答道:“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階庭耳。”做人就要像香草芝蘭和臨風玉樹一樣,高潔芬芳,風流蘊藉,謝家芝蘭,尤應生長在階前庭院之中,常受謝家父祖的栽培熏陶。謝玄的回答,既表明了自己高遠的志趣,又表達了對名門家風的崇仰,特別是對謝安教導的渴盼,且借喻得體,表述優雅,言詞精致,聽得謝安滿心歡喜,從此對謝玄特加呵護和誘導。謝玄沒有辜負謝安,很快成長為一個文武兼優、“有經國之略”的實干之才。淝水大戰前夕,經謝安力薦,謝玄臨危受命,任晉軍前鋒都督,以數萬兵力,大敗前秦九十萬大軍,創造了以少勝多的著名戰例,永耀青史。謝玄沒有空自期許,他是謝氏家族真正的“芝蘭玉樹”,也是華夏民族萬古長青的“芝蘭玉樹”。
西域康居國僧人康僧淵,東晉成帝時,從北方過長江來到東晉都城建康,頗擅清談,與當時名賢多有交往。康僧淵高鼻深目,一副典型的“胡人”相貌,丞相王導經常拿他的長相調侃他。康僧淵幽默地回敬王導:“鼻者,面之山;目者,面之淵。山不高則不靈,淵不深則不清。”在下之貌,實得山之靈,淵之清,既靈且清,帥得很呢。一個外國和尚,也能這樣自如而得體地以自然自喻,可見魏晉之時,對自然的好尚崇仰,何等深入人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