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瑜娟
其實那不過是個夢,幾個夢,夢的片斷,片段而已,但確是有那么個影像出現(xiàn)在夢里,猶如先兆。那些個片斷融在一起,漸有了形,我的心便莫名地泛起苦,從底層,卻不知從哪里。接著她便來了,是漸漸地清晰,不是猛不丁的,即便就在我對面,也仍是一點一點隨著時間慢慢清晰,猶如現(xiàn)實。
時間有時不近情理,非同一般的重要之事,也會輕而易舉地讓它去,讓它過去,無須且不暗含嘲諷地讓那些成為過去,堆砌記憶之山石,那山卻是假象,因逝去便不再現(xiàn)實,失去了現(xiàn)實精確的力,漸顯灰暗。
那幾個夢究竟是什么呢?對于我來說也許算不了什么,從小到大我們家族中即將發(fā)生的事在我夢里總有先兆,先入我的夢,再去現(xiàn)實中顯現(xiàn)。我已不覺這有何了不起,雖然聽到的人仍會驚訝,仍會驚奇,仍覺奇異,可這真的算不了什么,我經(jīng)歷的那些個事我早已不覺奇異,也不認為暗含玄機,那只不過是我對世界的認知以及世界與我的交流,實在不足為奇。
先說說我的第一個夢,從那個女人出現(xiàn)時說起。夢中她其實只是—個影,有點飄忽,我記不清也不去追究她的面目,但我對她的頭發(fā)有記憶,黑色的、柔順地飄搖著下來,讓人想去撫觸,雖然猶如虛幻,你知道夢里經(jīng)常是虛幻的,但虛幻其實是個大的整體,讓人不會糾纏在細節(jié)里,像瞇起眼睛看一件剛開始上調(diào)子的素描,意義在于朦朧、不確定,又其實早已暗含了架構(gòu),逃也逃不掉地在不必追究里,模糊了知覺。
她在我第一個夢里做了些什么?只見她就在我堆滿書籍如亂石的房間,那一處看似幽深的空間,狹長的廊般的通道,通去了幾處,處處是我不太喜歡的形式。但對于形式我不太追究,盡管不喜歡,就像我對自己的衣飾,那些分明總要貼著我、溫暖我、撫觸我的衣飾,我也無法去關(guān)心和打理,因此我的形式就是我,仿佛與世界脫節(jié),在流行與時尚變了幾變之后,我依然故我,因此我的不關(guān)形式成了風(fēng)格,成了某種不予言表的冷峻氣息,我于凜冽風(fēng)中自覺不可救藥地獨特而不群,冷漠,卻充滿了時尚與流行格格不入的東西,堅定并輕蔑世界地存在著。其實我無心如此,只是個巧合,只是我模糊甚至模糊里也不怎么去意識的巧合,那個女人在我夢中就是這么出現(xiàn)的,她模糊地立于窗前,不,像是那張書桌前,滿室的書,她也許覺得無處存身,但這影響不了她,她是飄忽的夢中人,她仍是那么有幾分優(yōu)雅地存在著。窗前那黑的色塊是她的影,在燈下的投影或在陽光下的投影,反正光線是自然的,明晰地想不起是日還是夜,應(yīng)是日吧,明媚一些、溫暖一些。她的發(fā)印象深刻地變換了幾個角度,她一如慣常中的女人,沒什么特別。我在夢中冷眼地看,想坐起來,想看清楚些,但我意識到那是個夢,她在我夢里,一個陌生人、陌生女人,卻無端親切。我還是坐了起來,坐起來后她仿佛沒有立刻消失,她仿佛仍軟軟地站在那里,審視—個并不陌生之處。我口渴難耐,但我坐著,未去喝水,我用余光看那個夢中她剛站立的地方,我知道,一定會發(fā)生些什么,因為這個夢就像我曾經(jīng)有過的那幾個有征兆的夢境一樣,我區(qū)分得來,知道那不是隨便一夢。
我抱膝坐在床上,這時候沒開燈,房間是黑的,但仍能看到物象,因窗外的燈光會整夜地存在。這是個不睡的城市。城市是從何時開始不睡的?
我曾不是這個城市的人,生來不是,以后也不會是。我是個過客,雖然也許會在這里一直存在下去,但我知道我不屬于這里,我溶不進去,始終溶不進去。我討厭前小市民的俗氣,也討厭后小市民的現(xiàn)世加俗氣,這城中盡是這樣的人,每個人都脫不開干系,每個人都在這個不知中心在何處泛著波的地帶里被那浪圈一圈一圈涌進涌出。我常不敢回憶我的過去,那是因為太重,太需要去承受,但某時我寧肯對著過去也不愿審視這個城市、這個群體,敗落的沒有精神的喘息。
我在黑暗中辨識那盆被我忘了澆水而變成干枝的植物,它在黑暗中仿佛影影綽綽,在那摞書的側(cè)面,沒有優(yōu)傷,卻像個拉扯是非的老女人,讓我想把它扔出去。明天一定扔出去,扔得遠遠的,讓它徹底成為垃圾。
窗外的那點光漸漸滲透,因我適應(yīng)了這里,于是便不再覺著黑,黑暗中有幽幽的意味,因為不明不暗,仿佛藏著許多謎底。我重新回憶剛才的夢,那個夢中的女人顯然是陌生的,從未見過,可是卻莫名的親切,就那么—個影,競透著親切,甚至是親密。這是個少有的狀況,我?guī)缀鯖]覺著誰親切,世間的人全是漠然的,包括父母、兄弟、姐妹,甚至于那些個曾和我有過親密行為的女人,都隔了一層,隨著歲月,隔得越來越遠,以至于我忘了親切這個詞,以為那不過是個詞。這個女人確如此,雖然她在夢中。我競莫名地心痛起來,深深地痛,伴隨著失望和遺憾,顯然,我失望和遺憾這僅是個夢。雖然它可能有所征兆,但此時落不到實處,我的心被揪著,緊得不能承受,這種感覺類似于童年時的某種痛,無能為力,渴望交織絕望。
夜能讓人沉靜、沉思、沉夢。我漠然地笑,雖然旁邊沒有人,但我的表情是給自己和自己的夢的。我很難再睡去,我輾轉(zhuǎn)反側(cè),我緊擁被角,我回歸現(xiàn)實,我不想失落。
那就是個夢,僅是個夢,我不知它會預(yù)兆什么,我仍在慣常的生活中游走,我仍做著那些看似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創(chuàng)造了些什么?卻仿佛是虛無。我漸顯疲態(tài),甚至漸忘了那個夢。
我每日都活得差不多,甚至于極其相似。我每日穿行于一段繁華的街道,也許那繁華是曾經(jīng)的繁華,因它曾是繁華的,于是在城市不繁華的各處得到建設(shè)以后,這段曾經(jīng)的繁華便呈現(xiàn)出頹然,甚至于敗落,破敗不堪地承受地下排水系統(tǒng)的整修以及人行道的改建,修了幾次,改了幾回,仍在修,在改,每一次都無法徹底,仿佛在為一個衰老的病人做內(nèi)臟手術(shù),沒法徹底去摘除或修補,于是總在反復(fù),治不好也死不掉。那些建筑更是熟知的,十多年前挪移來的不倫不類的惡俗的香港面孔,嫁接的,被勉強歸類的可稱作后現(xiàn)代的式樣,還好,那時外墻石材還未曾大行其道,于是避免掉了另一種中國式的惡俗。我每日在其間作著穿行,盡可能地不去看它們,不去思考它們,但它們?nèi)杂|目驚心地存在著,龐大著,仿佛本身就具有侵略性。我有時可能會厭惡地皺眉,但那不是有心的,我無心于他們的存在,厭棄它們的惡俗。
我要說的是我的第二個夢,我該說了。關(guān)于第二個夢連我自己也覺得有點奇異,我說過第—個夢中的女人是陌生的,我甚至在夢中看不清她的樣子,因她無法辨識,可是第二個夢仍是關(guān)于女人,并且我確定第二個夢中的女人仍是那—個,第一個夢中的那一個。這種情況是絕無僅有的,從未有過一個陌生人兩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不同的是,這一次我看清了她的面目,仍是陌生的,卻也是可親的、并有著不慣常之氣,令我說不清這是怎么了。
我的夢境發(fā)生在這個城市的另一個繁華之處,新的繁華之處,剛剛建成的龐大的另—個體系里,夢中我站在一段向東拐的單行道口,我不知我是在干什么,就那么站著,是冬日,但不冷,周圍的建筑沒什么異常,盡是些所謂新古典的風(fēng)格,就像往日,平常的一個不陰不晴的冬日。那時是上午還是下午?夢中沒有概念,但一切都是清晰的,我在路的一側(cè),仿佛要過去,橫穿它,可又猶疑起來,思索自己為什么要過去。一輛墨綠色的小轎車經(jīng)過我近旁,忽然停了,車窗玻璃落了下去,出現(xiàn)了一張女人的臉,陌生卻透著親密,她叫我上車,仿佛我們早已熟知。瞬間,我知道了她是誰,她的發(fā)仍那樣柔美地流瀉著,我知道了,知道了她是她,第一個夢中那個模糊的女人。我驚喜并亢奮著,我坐在副駕駛的位子看她駕車,車子像一匹被馴服的馬,在她手里乖乖地向前去。
她似乎沒有和我說話,又似乎說了什么,我為什么競記不起?我靜靜地望著她,她的側(cè)影柔美,柔美得仿佛讓我心地軟弱。她偶爾與我對視,目光中無盡的內(nèi)容,又仿佛是空的。我們的車子駛向郊外,仿佛去向一個不知名的所在,一路盡是蒼涼的風(fēng)景,霧蒙蒙,讓人想起虛幻,卻在虛幻的無盡頭里忽然出現(xiàn)一段斷頭路,像某事的忽然完結(jié),讓人悲哀。我差點醒了,我競能把醒壓回去,我繼續(xù)做我的夢。
在那段斷頭路的邊沿她不得不掉頭離開,就好像要回到來處。原野仍是霧茫茫一片,那境況讓我想起夢境,想起夢中的事物,雖然此時像極了現(xiàn)實里的原野,空蕩蕩,盡是寒荒,然而那些遠樹與近樹,遠山與近山錯亂如謎,像一篇無序的文章或交疊的現(xiàn)實,讓人沒了頭緒。她調(diào)轉(zhuǎn)車頭后快速地奔向城市,那速度像是充滿了驚懼。
我們終于回歸了城市,我們穿行于城市腹地。城市里擁擠不堪,車子走走停停。她仿佛漸漸氣力衰微,她想尋找可以偶爾停靠的所在,兜了幾個圈也無處停靠。她在一處陌生的路沿停下了車子,我不再去觀察她,在靜態(tài)下我仿佛有點心虛,我疑慮重重,我不知道她是誰,也不知道她為何讓我上她的車子,更不知道我怎么就上了她的車子。我問她要去哪里,她說她也不知道。我想問她是誰,卻不知怎么開口。她輕笑著,淡然的眉微蹙了蹙,她仿佛說了許多話,我卻只記得一句:世界的本質(zhì)或許是虛無。我定定看她,想要擁抱她,但我不敢,我怕那樣會失去她。
我們在城市的路上繞來回,她柔美的側(cè)影變換著親切和陌生,讓我想去研判,想知道她,知道她是誰。當我的想就要變成語言發(fā)問時,一輛黑色的大吊車橫在了面前,我甚至無法看到它的整體,高大得像要壓過來。我的夢瞬間醒了,竟然醒了?我?guī)缀醢c軟在床上,虛弱至極。
我懊悔自己為什么要醒。從童年時就如此,那時那個孤獨的孩子在無邊的暗夜里曾為夢中的景象哭泣,不是因為不解,而是因為感知,敏感得非同一般,連一顆小小的心也覺著累。那時候我仿佛會坐起來,抱著膝,在幽暗的夜里哭泣,那時的夜是黑的,真正的屬于夜,使那個小小的孩子醒來時反而分不清剛才是夢還是后來是夢。
今夜我競坐不起來,今夜我是個中年男人,我不再像孩童時那么怕,那么認真,我已不如他純粹,也許歲月就是一個人漸變成最終的自己,即便不再與從前相似。當然,我仍是相似的,為數(shù)不多的相似于自己童年的那—個,除了事業(yè),我仿佛還是個孩子,仍是那個有些憂傷與反叛的孩子。事業(yè)某時是令我激情的,雖然它的架構(gòu)其實是一片虛無,但奇怪的是許多事競能在一片虛無之上開花結(jié)果,我不想去追究它的根本,但我仍能激情澎湃、激情萬丈地做我自己,做那點我認為必須去做的事。我當然做得很好,我其實是個能看清本質(zhì)的人,我太清楚該怎么做,該怎么在一片死水里、該怎么在一片麻木虛弱的群體里做鮮活的那—個。其實有時我也會麻木,那僅是片刻,我常是昂揚的,不太準確,也許不是昂揚,是什么卻說不清,仿佛心中有無數(shù)個爆發(fā)點,可炸毀周邊的死寂與麻木。
還是說說我的夢吧,我仍留在那個不太黑的夜里,那個生出第二個夢的地方,那個女人的臉清晰地在我的腦中,我恐怕再也忘不掉。那是一張不太有特點的面孔,淡然的眉目,淡然的表情,但我能記住她,肯定忘不了。仿佛有什么東西緊緊抓著我,讓我絲毫松不下去,一定不是她的發(fā),她的發(fā)其實抓不住我,太多女人都有那樣的發(fā),或者是她那雙仿佛能看得很遠的眼目,遠到遙遠,遠到我心里,現(xiàn)在以及童年時的心里。我不由輕顫一下,我是何其完整的自己,我早已將許多封存,封進記憶,用一副慣常態(tài)度來面對自己,面對一切。我有我的體系、精神和生活,似乎堅不可摧,任誰也無法介入,我是一個完整體,一個宇宙,我自己的。我總是不為所動,即便是遇到女人,漂亮、可愛的那種我也不為所動,或者動得很少、很短,過去就過去了,她們不具備穿透我的力,但有時足以讓我痛苦,仿佛在一次次地驗證我還有沒有心。她們進不到我的心,甚至身體的反應(yīng)也是有限的。我常想我是個奇跡,或者只不過是個麻木的男人,可是一個夢中的女人就進得了我的心嗎?我想起我在夢中的身體明明有了反應(yīng),熱烈、激情抽搐、疼痛的那種。心和身體幾乎是同步的,幾乎不像了我,或者像極了我,心在一抽一抽,不明就里地不知在抽些什么。
我想我在夢中的車里與她同在時雙頰一定是有些紅暈的。我鐵青的雙頰怎么會有紅暈?但我肯定是有的,一定有,因為她有,我知道自己也有。
她到底與平素里的女人有什么不同?我欲追究地揪著這個問題不放,她不屑于明媚燦爛的那一種,甚至有點冷漠,陌生人若遇上她的目光,說不定會想起“千里之外”這個詞,也許問題出在氣息上,她的氣息不同于慣常的女人,仿佛暗含思想,女人里不多的那一種。會深思的女人有時讓人欣賞但有時也會讓人沉重,我此刻思索不透她便開始沉重。
我為什么當時會醒?一輛吊車就會讓我醒?閉上眼又睜開,我在微明的暗里探尋我的世界,我的世界里盡是書,地上、桌上、靠墻的柜中,我想起了古訓(xùn):“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這是什么話?競把書與美色與金錢串在了一起,古圣賢的教育竟是如此的赤裸裸,這樣教出來的人,不是奔著金錢與美色還能奔著什么?滑稽的中國人,為數(shù)不多的直白教育,沒有絲毫彎彎繞地直奔主題。我忽然似乎明白了身旁的人們?yōu)槭裁茨敲绰槟厩邑澙罚磥碜畛蹙鸵巡患兇饬耍幌戳四X,直奔最濫俗的主題,還捎帶上了書。
我不知道此刻我該如何,我牽腸掛肚地牽掛著那個夢中的女人,她似乎是另外一個我,遠去的、飄忽的,另—個版本。
我終日行在慣常的路上,我的周邊仍是不可避免的惡俗建筑,還好,這里的路窄,樹枝壓下來,我不用往上、往前看,我只關(guān)注腳下去走每一步。
我工作的小院里是一片經(jīng)久的園林,應(yīng)是某個大戶人家留下的,被占據(jù)和改造得僅剩下了園林的一角,盡是桂花、玉蘭,寫照蘭桂飄香。滑稽的是,現(xiàn)在出入的不再是那個大戶人家的子孫,盡是些不會欣賞園林的人。角上一樹臘梅開得正好,鵝黃的花瓣,淡淡的幽香。為什么此處的臘梅不是白色的?假若是白色的一定比鵝黃近得人心,那黃艷得讓人得提著精神看它,累,而弱了氣。而白是淡然的,看的人不用憋著,淡然地看一眼便是,它不會像黃那般明艷得似乎要砸到你的心里。那個干涸的水池想必是舊時錦鯉游戲之處,從一端環(huán)繞到另一端,雖不大,卻是一個可以循環(huán)的體系。一座園,盡管破敗了,易了主,依舊是個園子,盡管也許剩下不到四分之一了,但仍能讓人體察那個舊主人的心思,無非幾棵樹,以及廢棄的角落,甚至于在革命年代被改造過的砌成簡單式樣的花臺。每次走過這段園子,我的心便莫名繃緊了,或者那個舊主人的氣還未散,還在,就在這園子里,苦撐著他的冤屈,以至于這里總是郁郁的,即便晴天也不見明媚。我想起了瓜皮小帽、水貂坎肩,不對,那樣的形象是鄉(xiāng)下土財主的,這個人應(yīng)是著長衫的,那個遠去的舊主。
我在花壇繞圈的時候有個女孩和我打招呼,一時間我忘了她是誰,就是一個平常的女孩,有青春,卻不艷麗。她也應(yīng)該是在這片園子里面的破樓上辦公的人,也許她也曾是這片園子原來的舊主人,那個穿長衫者的女兒,或他的妾。我為自己的想法發(fā)笑,我沒有笑出聲,沒笑完,已不覺得好笑。
我快速穿越這片小園,直直走向那座破敗的樓,那整個一棟樓的氣場也不如這點園子順暢,它是現(xiàn)代建筑,卻沒有現(xiàn)代的魂魄,把簡潔弄成了簡陋。
我木然地開始登樓梯,登樓梯的過程我的心里又掠過那個夢中的女人,有點絕望,夢與現(xiàn)實對照時,夢就是夢,夢不具備現(xiàn)實的意義,盡管它充滿誘惑力,然而某時卻抵不過無味且尋常的現(xiàn)實。
現(xiàn)實中有個圓潤而白皙的女人向我走近,她似乎一切得當,合乎邏輯,用“溫潤”這個詞形容她再恰當不過,我也曾被她的溫潤打動,還有那輕輕的圓潤和白皙。那是一個肉感的女人,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床事或者發(fā)面面包。我們似乎在交往,沒錯,是在交往,我卻仍存在著深層的痛還有孤寂,甚至在面對面時也會被一次一次翻出來。我忽而明白那是因為我們是兩個世界,誰高誰下不好評判,或許在生活里我某時會等同于白癡,可是也不是,我似乎將自己的生活料理得很好,甚至好得不能再好。可是在精神世界里她也許是虛的,比白癡還不如。也許不是,是我比白癡還不如。但我不愿就此放棄,就這么著也沒什么不好,但顯然她不在乎這些,也許僅是表面不在乎。
她是不是知道我的心思,我拿不準,但我顯然是不怎么有精神的,雖然在見到她時也會忽然有了某種感覺,那是不是異性的感官相吸呢?或者是因為她是不同于我的真正屬于這個城中的人,好的家世、好的教育、好的那點溫婉。無法深究,或許她的心比我還支離破碎。
我們沒有底氣地約會著,然而這虛浮是無法持久的。她在虛浮里仿佛怒了,受了傷,于是有了退縮的意思,我禮貌般又跟進了幾步,于是她又開始準備支撐,我為自己的心軟和禮貌后悔,于是比前些時更松散了。人的自尊是天大的事,特別是受傷的人,她便后退一些,我又莫名上來了。我后退了,她又向前了。我不知道這種成人游戲的規(guī)則到底是什么?反正有點膩了那團溫潤的白。
她也許是累了,我們許久不見。
我等待著那個夢中的女人再度造訪,她沒有溫潤的白,也沒有團的臉,被古人形容成金盆或圓月的那種,她的臉是小小的,就那么一張不怎么有特點的臉,淡然的眉目和表情。我想若是某個畫家為她寫生肖像一定挺難,因為她沒有特點。但也許她的沒有特點便是特點,一張沒有特點的臉卻生發(fā)著不可比擬的靈性之氣,是女人難有的氣息。但這氣息也是個問題,通常男人沒法駕馭,駕馭不動。
夜時我常祈望再夢到她,可是,許久了,我的夢里沒有她,盡是些不相干的人,甚至于那個有著溫潤面目的女人,她著了條底色為紅色的絲巾,上面飄散著團團花朵,那絲巾搭在肩上,她仿佛是個散花仙女。在夢里我也能意識到自己夢錯了。我使勁去夢另一個女人,我的努力只讓我夢到她的半條絲巾,灰色的,泛著冷銀的灰,沒有喧鬧,也沒有花朵,卻牽動人心。我再想夢得深入時便醒了,我坐起身,我毫不猶豫地抱著我的膝,我仿佛有萬般的傷痛,我的心里沒有恨意,卻是沉甸甸的。
我因著那半條灰色的絲巾落了些淚,不是因為委屈,而是那灰色近得我的心,仿佛是只溫柔之手,知道我哪里需要撫觸。它盡管地撫觸過來,觸在我心的傷痛處,像副解藥,讓我漸漸平息。
我凝視暗影里的物象,裝在暗里時,我的房間是整齊的,只有一個大的整體,大的統(tǒng)一,沒有細節(jié),不顯現(xiàn)雜亂。因此它是有些陌生的,在這一刻外圍的雜亂削弱時,雜亂便成了我,我的心,心里的那點事。我忽覺我一直是含混的,像半個機器,一半是為了運轉(zhuǎn),一半是被運轉(zhuǎn)牽引,我雖仍是做著我,可是一半像機器時,還是自己嗎?混亂地過了有多久,我已記不得了。最初我是計劃著怎么過的,從不認為自己會像機器運轉(zhuǎn),我若是機器,誰還能是真的自己?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至誠至真的人,與太多人相比,我相信是這樣,可是這是經(jīng)不住審視的,起碼經(jīng)不住自己的審視。歲月,不長的歲月也有力量改變最初自己以為既定的那些。其實我并不為此傷痛,這像個自然行為,自然地便如此了,自然地沒有什么過渡,看不出存在什么人為的或是非必然性的存在。
除了那半個機器外,很多時我是完整的自己,完整得頑固。
我總是一個人在孤獨的邊緣或內(nèi)中做著自己,我可以整日不與誰講話,我可以不去讀書不去寫字,我在摞了太多文件與文稿的書桌旁展開我的遐思,我思索宇宙、思索人、思索一棵樹、思索自己、思索遙不可及的那些。遙不可及的事越來越少了,也許是歲月教會了我務(wù)實,我看開了許多,遙不可及競成了親情的不可及,以及父親早年那慣常的暴怒,至今仍對我具有殺傷力,我甚至在他如今常在我面前流露出的虛弱中產(chǎn)生快感,當然,那快感很快變成其他,等同于悲憫,還有些許無奈和辛酸。什么是兒子?兒子就是取代父親威嚴,讓他虛弱的那—個。
我不愿觸及父親,父親不僅是個詞,更是個帶來某種精神壓力的存在,他的粗暴與煩躁至今讓我不解。更不解的是他對子女的情感,好像我們是一群讓他記恨并深恨的東西,在某個階段像千年的仇敵。哦,說得遠了,但起碼有進步,到底是觸及了從前回避觸及的事物。
我想念那半條絲巾,那灰色的泛著冷銀的色,我想它撫觸在我臉上、以及我手上的皮膚。我像癱軟般變得無力,我想它定是柔軟的、溫情的,含著可讓我親近的氣息。我為得不到那個撫觸而虛弱,莫名的傷感讓我的心一陣陣柔柔地顫栗,那仿佛是我的情人,讓我鐘情,讓我愛戀,讓我渴望,讓我想親近的情人。
我仿佛虛弱了,我抱著自己的膝靠在床頭,我發(fā)現(xiàn)我生出了強烈的渴望,不亞于我童年時的強烈,我渴望現(xiàn)實里出現(xiàn)我的夢境,渴望夢境快些成真,快些像早年可以去預(yù)兆的那樣。一時我仿佛揪心,擔心這回萬一不是預(yù)兆,僅是個夢,平常之夢。雖然我知道可能一定是、一定是預(yù)兆,可是夢境仍是夢境時,讓我?guī)捉^望。
時間是個瘋子,一來一去漸變得不可琢磨,我常在長長的午后靜默于我的書桌前,我就那樣坐著,無人可以對話,我也不愿和誰對話。那些書,那些厚厚且龐大的書,我給了它們一個新的概念,書不是用來讀的,是用來看的,擺放在那里,要那點書氣就行。雖然我已太知道它們的內(nèi)頁寫著些什么,但它們其實仍是用于看的,終是與我隔了一重,那畢竟是另一個人的世界,不是我的,雖然我與其中的某些人會產(chǎn)生共鳴,甚至?xí)羁痰叵矚g他或她,但是那仍是別人的世界,我是從外往內(nèi)看的,越過那些陰影與阻隔,其實看到的也并不多。文字僅是個形式,這個形式雖時常糾纏不清,有時是那個寫文字的人在糾纏,有時是觀者與為者都在糾纏,有時是誰也是淡淡的,卻不知還有另外的糾纏在。我厭煩那些書壓頂般四處壓過來,像縱橫生長的灌木,放恣、無緒地撲過來,占據(jù)所有空間。我在書桌前的方寸之地呼吸緊迫,我常感覺那些不是書,可能也不是灌木,而是人,無數(shù)個各個時代的人,什么表情都有,但多是凝重,他們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擠壓、占據(jù)。記得有人說過:“狹小的空間產(chǎn)生思想,廣闊的空間飄散了思想。”可是如今產(chǎn)生的似乎是些其他,令我說不清。我確是越來越善于思考卻常常很快忘了曾思考了些什么,似乎是全世界、全宇宙,又似乎什么也不是。我常忘了我思考的結(jié)果,其實我不愿去想起它們,不過是些思考,僅是些思考。
我有時什么也不想,緊盯著對面的墻,用我那瓷質(zhì)的燒水壺燒開一壺水,端著它時總能把我的某個指尖燙了,沒怎么喝,便涼了。對面墻上其實什么也沒有,就是白,甚至不怎么白了。墻是舊年的,全是歲月的印痕,那些浮塵已抹不去,仿佛嵌了進去,嵌進墻表白色的涂料里,那白便不是了白,仿佛青灰色卻又不絕對,臟臟的色又污染不了什么,像個沉悶的人,因為光線而不大明快、不大潔凈,但又不討人厭,是溫厚的,仿佛有情有義。但盯久了它又是漠然的,漠然的一片混沌的白與不白,就是一面墻,生不出之外的情感,那時它是壓過來的感覺,放大般存在。墻角是一堆堆堆砌很久的書,下層是整齊的,往上就漸漸凌亂了,最上面的像是重重擲上去的,帶著氣,像極了歲月,歲月的變形體。
另一面墻被一幅畫占據(jù)了很大面積,畫的是水,水的形態(tài),似乎是靜止的,卻讓人想起流動。其實畫的人也許要的不是這個,畫面在竭力地表達,表達春或秋水,還有浮游生物,甚至具象的小昆蟲。但我競沒嫌棄它的具象,就要那點靜或動的,作畫者無意為之的事兒,當然這還有另一重用意,掛它也是出于風(fēng)水的考慮。其實我并不特信這些,但覺著那畫就該在那。雖然我有許多畫,甚至張張都好過這一張。它掛在那里就是一幅畫,我?guī)缀蹩傄蚕氩黄鹂匆谎郏c書、與墻、與書桌與我共同組成了這個空間,似乎沒法分割。
我呆坐著看窗外的陽光,午后的陽光是散淡的,又被近旁的庸俗建筑遮擋去一些,雖是片狀的,卻也透著絲勉強,有種衰弱的意味。我無疑是有絲落寞的,無意識的,我因此會忽然調(diào)整一下我的表情,收起那些落寞。我會忽而閉上眼睛,不去看這一切,這仿佛有點回避的意思,其實我敢于面對一切,這算得了什么?我內(nèi)心強大得像山。這樣想時我會忽然流淚,即便山也會有泉水流出,我可以恣肆地流淚,讓它們?nèi)缟降娜w流奔涌。我的眼睛仿佛穿透淚形成的那重膜穿透到了舊時,舊時的那個孩子,孤獨的孩子,舊時的那個少年,狂躁的少年,仿佛全世界都對不住他,舊時那個不怎么開竅的男子,那個孤獨的孩子一次次更加放大了他的孤獨,或是僅是因為缺了母親的撫觸,那點無法追回的溫柔撫觸。那個少年在躁動和不安中仿佛是個暴烈的化身,他有時覺得自己是個英雄,有時又覺得自己什么也不是,有時覺得自己是個棄嬰,被棄于荒野,無人的、衰草的、凜冽北方的那種。少年的心常是狂躁絕望的,卻充滿控制欲,總想要太多,卻是不知名的,甚至僅是,僅是遙遠時的一個撫觸。其實他絕不會要的,不要,不要,全不要。他莫名怒著,因易怒而傷及自己、傷及周旁的人。他其實承受不了太多,甚至害怕看到血,血令他血流加速,令他不知如何是好,令他上了頭,令他不管不顧地撲上去,讓血更多、更慘烈。他內(nèi)心扭著,揪著,不知名地絕望著。他總是想起星空,北方的星空,北方的黑森森的夜,黑森森的天,無限黑暗、無限上去的天幕,以及那些閃爍的星體。在黑天、黑地里只看到星時,他覺著自己也是顆星,甚至感受到宇宙的流動,感受到自己似乎是漂浮的,漂浮在空中。那個狂躁的、憂郁的、不近情理的少年!之后那個成年的男子忽變得不怎么奇特了,莫名地定奪了許多大事,仿佛轟轟烈烈,又仿佛什么也不是,尋常無比,甚至比不上太多人的故事,包括愛情。當然愛情其實是包括不了的,他是個有情的人。于是,情成災(zāi),可愛卻終是稀缺的。不想了,想不下去。
我忽然覺得自己此刻是個呆愣愣的狀態(tài),我馬上回轉(zhuǎn)著面部表情,掃去那絲去得太遠的疲態(tài)。重重地握著水杯,甚至想把它捏碎。我的心思莫名地又回到我的夢中,那個可能存有某種預(yù)兆的夢境。我在心里讓那張臉清晰并放大,我覺著自己似乎可以撫摸到那張臉的存在,還有那灰的泛著冷銀的絲巾。但我不愿再想,想不下去,我覺得此刻與夢境太不搭了,此刻的陽光是無法讓夢存留的,清晰得可怖。我隨手翻起案頭的一本書,是那種厚的,膠裝的厚書,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但翻了幾頁便不再有興趣,此時的閱讀已無法大部頭,此時人的作品已無法去真正呈現(xiàn)厚重,否則就壞了,像塊磚,像舊時的東西,不再具有意義。磚還可以用于壘墻,書卻不能,尷尬地空白有個厚重的形式,卻幾乎不存在意義。我的唇邊擠出一絲笑,其實我不是在笑那個作者,我不知自己在笑什么,為什么笑。
這個冬天像個沒有意義的事物,甚至沒有一場雪,昨日的幾片貌似雪的霧不到十幾分鐘就真成了霧,連場雨也成不了,白費了政府幾百枚催雪彈,徹底終結(jié)了這個城市對于雪的夢。
這個城市不像北方,又不是南方,莫名其妙地什么也不是。我記得我曾約過一個人,一個女人,要是下雪了我們一起去看雪。好笑的是,雪一直未下來,我也幾乎忘記了那個女人,那時還以為是很重要的,卻這么容易就忘記了。我有點搞不清自己,仿佛怎樣都可以,可以為她有些直接的身體反應(yīng),可以為她似乎開始了思念,甚至是情感。現(xiàn)在看來卻是不可靠的,連自己都信不過,還可以去信誰?我使勁想那個女人的臉,那臉卻是模糊的,想也想不起。我奇怪自己如此的健忘,我疑心自己老了,可是我內(nèi)心的血液卻似乎是奔涌的,足以抵擋“老”這個詞。
于是第三個夢到來,一天很慢,卻也很快,因相似讓人分不清過了多少天,因確是另外一天,因確在更迭,落在人心里的免不了一日比一日多了那點歲月感,可是夢不是這樣,它是無緒的、變化的,奇特或是不同尋常的,我競以為那不是夢,不敢相信那是我的夢。夢中的絲巾是完整的、飄逸的,只是那個夢中的女人隱藏了起來,夢中是奇幻的,仿佛有個高士坐在一堆亂石之中,他的身體亦如亂石,從一側(cè)看過去,他是一堆亂石砌成的人,唯有頭部一如高士般深沉。我在夢中是迷亂的,被那個高士的奇幻樣貌迷亂。四處晴明得不像夢中,沒有霧或煙樣的物體,高士是清晰且具體的,只是看久了競成了一幅畫,不知是誰的畫,墨跡斑斑,卻并不去表述意味深長,就是要那第一感,黑與白、黑與紅,最直白的對比,沒有故事,不言思量,卻令人難忘,莫名其妙地讓人忘不掉。那畫漸漸遠了、淡了,我在夢中急切地找我心中的那個女人,可是卻找不到,連那高士與石也不知去向。
我徒然地在一座陌生的屋中打轉(zhuǎn),走來回。我仿佛回到了我的童年,猶如迷宮般出不去,我憂傷地擔心這是某種預(yù)示,我急切地團團轉(zhuǎn),卻仿佛轉(zhuǎn)至了另一重空間,仍是陌生的,卻有令我安靜的氣。我站定了,就在站定的一刻,我的目光觸及到另一個畫面,那個夢中的女人仿佛就在對面墻上的一幅卷軸里,或是卷軸前,像一幅畫,淡的色,淡得猶如肌膚,只有她的發(fā)猶如遠山,輕揚在那里,仿佛隨風(fēng)飄動。
我已忘了走近,我站在原地看著她,她似乎是赤裸著,卻仍是可親近的感覺,仿佛是我失散千年的親人。她仿佛走了過來,仿佛從許多年之前回到了我的空間,讓我覺著自己回歸了良善和內(nèi)心的安穩(wěn)。她是輕盈的,輕柔的,我的身體仿佛有了反應(yīng),但我顧不上這些,我只想留住她,起碼看清她,知道她,讓她留下來,留在我身邊,或者起碼讓我問清她是誰,在哪里可以找到她。我跌撞著朝前去,朝她而去,她的眼中競有淚,我便也有了淚,這讓我忘了問她那些想問的、必須知道的答案。
不知是怎么了,或者一如往常,我在夢境的最關(guān)鍵處便意識到這是個夢。在夢中,我在夢中開始絕望,我在夢中迅速地、快速地走向她,我在那幾步里幾乎淚流滿面,甚至忘了淚流滿面。我在那最鄰近之處絕望地離開了我的夢,甚至看到她仍在那里孤獨地站著,在那張淺色的卷軸之下,可是我越來越清晰,我越來越清晰地看到那張畫幅模糊了,她已不在那個空間,我清晰地看著我在自己的夢中團團轉(zhuǎn),在那個并不深遠的空間,我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嚎叫,撕心裂肺。我滿屋尋找著,失聲地叫喊著,直至我出不了聲,直至我沒了力量虛弱在我的夢中。我意識到這個夢不再存在預(yù)兆性,因為我隱隱的憂傷等同于絕望,因為它的連貫和奇特不再像我經(jīng)歷過的那些,那些曾存在預(yù)兆性的夢境。顯然它已太清晰,太有了清晰的結(jié)尾和清晰的細節(jié),它被我落在了實處。如果第一個、第二個夢還存在可能性,可是第三個夢卻仿佛實了,交代了因由,理清了頭緒,雖然我仍是什么也不知道,甚至仍是不知道她是誰。
我坐了起來,在不太黑的夜,我不再抱我的膝,我只是坐著,微側(cè)著上身,我右肩的肩胛骨莫名地疼,像是經(jīng)過了過度的勞作。我看著我的房間,黑地里一切如常,沒有絲毫懸念,其實,假如此時不再是這個環(huán)境,變成另一個,從未獲知的去處,我也不會覺著奇怪。
或者,我經(jīng)歷的并非夢,或者我經(jīng)歷的正是夢,或者我經(jīng)歷的不是夢,而是去了另一個空間,在另一重,存在著另一重,偶然地闖入另一個維度,絕非偶然的相逢。不是人們常說,所有的相遇都是重逢嗎?現(xiàn)在我愿意相信那是重逢,那個無端親密的讓我想不起其他詞的女人。
或者,我經(jīng)歷的正是夢,是我夢中的幻境,是我夢中的記憶,是我不知哪一世牽腸掛肚的愛人。我想,她也在牽掛我,不然,她為何有那樣的眼目?那樣可以看到遙遠處的直抵我心的眼目。她為何有那樣的氣息?那不同尋常的飄渺的意韻。到底我是造夢人,還是她是造夢人?到底是她入了我的夢,還是我入了她的夢?我分明看到她,清晰地看到她。假如她在某處的人群,不管有多少人,我也能一下子找到她,知道她,甚至我不用眼睛,僅用我的心。
我沒有一絲氣力,我在溫潤得不像冬日的冬日里競生病了,發(fā)熱、發(fā)冷。我在床上孤單地躺著,我有意識地去讓自己意識那個夢,那個曾經(jīng)的,三個中的任何—個。但我知道沒有用,一點也沒有用,我已什么也夢不到。
我?guī)缀跽拐沟剡M入不了睡眠,我知道自己的雙眼一定是血紅的,像只兔子,卻是一只虛弱的兔子,在土坑里半趴著身體往外看,看不遠,早被那些絲絲蔓蔓的衰草阻了視線。兔子的眼睛是血紅的,看不遠仍定定地試圖望向遠處,遠處仍是些草,總有草,許多草,不近人情地豐茂著。
病好時,我已想不起那只兔子,以及它血紅的眼睛。我穿行于喧囂的城市,雖然喧囂的僅是表面,但喧囂總能覆蓋些什么,比如誰的夢境,比如人如潮涌時,大家都在不得不去地往前涌,涌在其中,涌在現(xiàn)實或幻境。
某日我在樓道里遇到那個圓潤而白皙的女人,我們像是幾乎忘記了對方,但分明又沒忘。她好像說她這段挺忙,我也說忙。我卻莫名地有了想流淚的感覺,我不知道這淚為什么會有。我們各走各的,朝向兩個方向,我知道她沒有回頭,我知道她想回頭。我迅即地大踏步地走向前去,瘋狂得有了些淚。關(guān)上門,在我那間堆滿書的不白不灰的房間里清晰又夢幻地做我自己。我甚至不忘抬頭看那幅關(guān)于水的畫,我尋它不好在了哪里,好在了哪里。我靜靜看著,漸忘了時間,漸忘了,此刻為什么我要在這里。
我繼續(xù)在這看下去,直至窗外沒有了陽光,沒有了光線,變成了灰與黑,變成了影影綽綽不睡的城,我分明又看到了她,我的夢境,夢境就在不遠處,靜靜地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