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當什么人看

葉竹盛

前不久，一位病人在高壓氧艙中治療時，掏出打火機點煙，導致爆炸，病人嚴重燒傷而死亡，昂貴的醫療設備也徹底損毀。在高壓氧艙里吸煙！這種“秀智商下限”的行為自然會激發無數人的智商優越感，眾多網友用流行的“不作不會死”來譏諷該病人。

智商優越感進而引發了道德優越性，當院方以人情道義的名義，補償病人家屬數萬元之時，許多人認為醫院不應該出這筆錢，因為事故責任完全在病人方面，醫院在治療室門口已經掛上了醒目的“嚴禁煙火”字眼，并且設備損失慘重，家屬要求賠償無異于無賴行為。

不論是智商上的譏諷還是道德上的譴責，眾多網友在潛意識中已經將該病人假定成一個應當具有常識并且識字的人。考慮到上網群體以“80后”和“90后”為主力，這種假定也便可以理解了。但細讀有關報道，病人來自廣東一個相對落后的偏遠地區，且已近七十高齡，因此他很可能根本不識字，并且很可能根本不知道“氧氣”這個概念，更可能完全不具備“高壓氧艙不能吸煙”這種“常識”。

實際上，簡單的檢索就能發現，從上世紀70年代一直到近年，醫院高壓氧艙事故不斷，其中競有多起在艙內劃火柴或是點火機吸煙引起的爆炸。“常識”一次次被違背，國民的“愚昧”一次次被驗證，那么醫院為什么始終沒有吸取教訓，避免這些完全可以避免的事故呢？

根本原因可能是，醫院也像眾多網友一樣將病人都推定為有常識能識字的“常人”，而不是需要手把手指引的“愚人”。法律上規定，醫院應該對患者盡到“充分告知義務”，履行這項義務的重點不在于“告”，而在于“知”。上述案例中，醫院的確掛出了醒目的標識以相告，但病人卻可能是文盲，甚至可能是盲人，因此“雖告而不知”。

現代家電盡管以便利安全著稱，但仍然常發生事故，廠家如果沒有提供一份細致周到的產品說明，則很可能在事發后得承擔賠償責任，因此一些廠家絞盡腦汁，把每個顧客都當作小學生一樣來教導，說明書上寫滿了“幼稚”到可笑地步的使用說明。例如國外曾有人將洗過澡的貓放進微波爐烘干，導致貓被烤死，事后廠家因為“沒有盡到告知義務”而被判賠償，該廠家此后便在說明書上加了一條一“微波爐不能用于烘干動物”。

把人推定成什么人，這會產生不同的行為模式。“常人推定”的結果是，醫院常有疏忽，有失周到；而“愚人推定”的結果是，廠家變得越來越貼心。在政治領域，對統治者的“賢人推定”轉變成“壞人推定”之后，制度建設天翻地覆，政治面貌也煥然一新，權力需要被關進籠子，而不是用來朝拜。在社會福利領域，將窮人認為是時運不濟，一時困難之人，而不是慵懶無用之人，則能鼓舞更多人去從事慈善活動，并能維護窮人的尊嚴，而不僅僅將他們當作配合領導或富人獻愛心的“群眾演員”。一些宗教則將世人普遍推定為有罪之人，因此人與人之間并無實質差別，應當相互憐憫，不應隨時優越感爆棚。

現代政治的一個先進之處在于，人被當人看，而不是當作“物”或是奴才，或是工具，因此有人精到地概括道，民主就是把人當人看的政治。當下，價值觀念日益多元化，社會結構也更加分化交錯，人的身份也往往多重復雜，若要構建真正合理的社會秩序，僅僅把人當人看還不夠，我們還應該追問一個問題——人應該被當作什么樣的人來看待？顯然，在不同的情況下我們應當做不同的推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