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嵚
要論在中國古代,教師行業的最高榮耀是什么,那恐怕莫過于一件事:給皇帝當老師。這事兒在歷朝歷代都是光宗耀祖的好事。發展到了明朝,更成了名利雙收的大事,誰要是攤上這樣的工作,基本上就是同行眼中的頂級精英,被當作“亞圣人”來膜拜。
又有名聲又有前途,這樣康莊大道般的行業,自然無比熱門。但所謂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給皇帝當老師更是如此,不但準入門檻高、工作挑戰性大,而且到了教育制度極度完善的明朝,更成了一件技術含量極高的“瓷器活”,想要干好這個工作,更不單是科舉成績好、學問深就能勝任的,要有“金剛鉆”才行。這活有多苦,不妨去瞧瞧。
教育禮儀真繁瑣
明朝是個講規矩的朝代,大明朝上至王侯百官,下至黎民百姓,從吃飯穿衣到首飾佩戴,樣樣都是規矩,宮廷教育的規矩,那更是嚴苛到極致。
僅說皇太子的日常上課,整一個流程,就極度地熬人,特別是皇太子出閣讀書的儀式,更是十分繁瑣。首先是早晨起來,禮部和鴻臚寺的執事官要在文華殿給太子行四拜禮,鴻臚寺寺官為太子行禮,請太子到文華殿讀書,皇帝要親自出席,各級官員要挨個行禮,然后儀式結束后,內侍官引著太子在后殿就座,每天侍班侍讀講官依次前來,小太子的學習生活才算開始。
而比起之后的學習過程來,上面那些繁瑣禮儀只是小巫見大巫。明朝太子的學習規劃,也是開國就定好的規矩,主要分3個環節——讀書、聽字、寫字。其中的每一樣,學習強度都極其大,比如讀書,每三天就要背熟一篇新課文,且要求熟練掌握、侃侃而談。且要求說話字正腔圓,咬字必須標準。至于聽字和寫字,更是勞動量驚人,夏天每天要寫100字,冬天天冷,稍微寬松一點,寫50個字就行,但每天這么寫下來,足夠把小孩累抽。明朝的皇位繼承人們的童年,基本就是這么熬過來的,至于老師們,當然也一樣這樣熬。明朝成化年間的宮廷教師、后來的明朝閣老謝遷曾回憶,當年他給太子朱祐樘教背書的時候,一遍一遍重復著,甚至到了“口舌生瘡”的地步,連急帶累,嘴都潰瘍了。
而比起教小皇子讀書來,教大皇帝讀書,也輕松不到哪去:明朝宮廷教育制度規定,不但小皇子要上課,皇帝也要上課,也就是“經筵”和“日講”,即皇帝召集學問好的大臣開會學習,由大臣們給皇帝講課,主要以歷史課為主,評述歷代王朝治國得失。大規模的講座,就是“經筵”,通常在文華殿舉行,同樣也是一整套繁瑣的禮節,先是官員行禮,然后講課,講完課去左順門吃飯,吃完飯還要回來謝禮,一場折騰才算結束。相比之下,“日講”則是小規模的討論會,沒這么繁瑣的禮節,講課的老師通常都是皇帝的親信大臣,講課內容也很輕松靈活。
而這樣的課程,與其說體現學習問題,不如說體現政治問題——能被安排參加經筵的臣子,就算不是重臣,也是皇帝正在考察的培養對象,講課時表現得好,便是最好的升遷機會。而常去日講的官員,身份更不簡單,必須是皇帝最親近的重臣才行,有些甚至是皇帝孩提時代就教育讀書、感情極其深厚的老恩師。
綜合上面的流程,能在這樣的折騰中熬過來的老師,也同樣不是簡單人物。教小太子學習,不但要有水平,更要有耐心,給皇帝經筵和日講,考驗的不僅是口才與智慧,更是表面之下的暗流洶涌,看似是講學問,其實是官員之間的勾心斗角。風平浪靜的課堂,成了刀光劍影的權力爭奪戰場。倘能在這樣的課堂環境里熬出來,必然需要技術含量。
老師各個有奇招
講課如此兇險,上課當然要謹慎。
首先一個考驗老師們的硬標準,便是口才,不但要思維敏捷,口吐蓮花,還得能講一口標準的官話,說話字正腔圓自然好,要是還懂朗誦,聲音洪亮動聽,那更是錦上添花。這其中最典型的,還當屬明孝宗朱祐樘的老師謝遷,天生一副好嗓子,外加長得帥,口才又好,小朱祐樘就格外喜歡他,后來君臨天下,仍然對其寵愛有加。而隆慶帝朱載垕早年的老師殷士儋,就沒這么幸運了,一口山東話,常把皇帝聽得頭大,這位明朝杰出的學問家,仕途發展卻遠不如名臣張居正、高拱等人,這跟他在教育戰線上的表現有很大的關系。
但更重要的,還是說話的藝術。尤其是皇帝開討論會,講官好多個,彼此競爭也激烈,于是各路老師也開動腦筋,盡展風采,以期出奇制勝。
而這里面特別有頭腦的,當屬嘉靖年間的大奸臣嚴嵩。嚴嵩早年的官運非常不順,直到40來歲,還是小官一名。這時機遇垂青了他,新登基的嘉靖皇帝朱厚熜,上臺后就搞整頓,罷免大批前朝老臣,連“經筵”的幾位老師也被轟走,正任國子監祭酒的嚴嵩恰好補了缺。可在這崗位上,彼時還有嘉靖帝的幾位新寵,比如張璁、顧鼎臣,各個名聲在外,官職也比他高,老嚴嵩很沒競爭力。
但實際操作起來,卻是大爆冷門,多年宦海浮沉,嚴嵩別的本事沒長,長得最多的就是情商。他極會察言觀色,幾堂課下來,就把住了皇帝的脈——這位皇帝最大的毛病就是自負。于是奇特的一幕出現了,別人來講課,都是口吐蓮花、侃侃而談。輪到嚴嵩,卻恰相反,滿面的溫柔體貼,說話細聲細氣,聲音如春風拂面,溫暖輕柔,直叫新皇帝心花怒放。而最讓皇帝開心不已的是:別人講課,都拼命賣弄學問,輪到嚴嵩,卻成了謙遜地向皇帝討教學問,他經常突然話鋒一轉,就變成裝傻狀,向皇帝試探著求教。于是奇葩的一幕出現了:本該是給皇帝上課的“經筵”,變成了皇帝洋洋得意、反過來給老師上課了。這番奇葩表演,算是徹底撓到了朱厚熜的癢癢肉,于是,嚴嵩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好比一支黑馬股票,“刷刷”地上漲。嚴嵩從此平步青云,把持朝政。
而比起針對皇帝的“經筵”和“日講”來,輔導皇太子讀書的工作,則是考驗老師的基礎能力:早教能力。
在這項工作上,明朝公認水平最高的有兩個人,一個是明初大儒宋濂,整個明朝宮廷的教育制度都是他一手創辦的,明朝第一位太子朱標,更是他的得意學生。而作為朱元璋的長子,朱標的學問和能耐不但讓苛刻的父親朱元璋滿意,其外柔內剛的性格更深受老師宋濂的影響。
明朝太子教學最大的困難,就是小孩子貪玩。明孝宗朱祐樘在孩童時代,雖說總體表現好得多,可孩子天性愛玩,也不乏貪玩偷懶的時候。而每當這時,他身邊幾位老師的表現也是截然不同。最為溫柔的,還是那位口才甚好的謝遷,每當小太子要耍賴,謝遷都是一個辦法:講故事。小太子要偷懶,就給他講古人勤奮好學的故事,小太子想玩耍,就給他講玩物喪志的故事,憑著超人的口才,每次都循循善誘,說得小朋友回心轉意。
而比起溫柔的謝遷老師來,一同共事的劉健卻完全是另一種脾氣。他老人家早年沒考取功名的時候,就早早落了個諢名:木頭。后來好不容易科場登第,官場混了沒幾年,諢名也進步了,變成“爆竹”,顧名思義,這人年輕的時候就倔,眼里不容沙子,后來當了官,老毛病沒改,新毛病又添,脾氣火爆。
這種性子的人去教小太子讀書,后果可想而知:從來不拿太子當干部,犯錯了就批,功課完不成就罰,十足生猛。而且這人雖然脾氣臭,但氣場強大,每次發飆都引經據典,既讓人震撼,又讓人說不出話來,而且一旦脾氣上來,就是一根筋到底,動不動就撂挑子,非要你照他的辦。
而在這事上,同事謝遷也配合,每次小太子犯錯,劉健發飆,謝老師就來勸架,兩人一唱一和,搭配得天衣無縫。少年朱祐樘在這樣的教誨下,養成了刻苦學習的好品格。甚至后來朱祐樘登基,劉健也成了內閣首輔,這威力依然有效:就像當年讀書時,每次劉老師布置的作業小太子都不敢拖一樣,后來劉健老師上奏折,朱皇帝也是第一時間批閱,快速認真地回復,甚至很少拖過夜,勤政愛民的好習慣算是養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