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大泱的獨白

貓三

【1】

我是看著他們死的。

那天是個晴天，我當時就站在人群里，看著他們被鎖在牢籠之中，由監獄出發，繞整個盛京，一直到了菜市場。

百姓們跟隨他們，不斷砸著石子兒、臭掉的雞蛋，嘴里高聲罵著：“賣國賊！孬種！”

他們都沒說話，哪怕被砸得滿頭是血，他們卻也只是靜靜地看著遠方。

然后女眷也被驅趕著到了刑場，她們衣衫襤褸，手上拷著鐵鏈，身上全是傷痕。

他們隔著人山人海遙遙相望，然后女子突然唱出了邊塞士兵常唱的一首歌：小城巷，老城墻，阿娘等在家門旁，杏花年年吹又散，兒啊兒啊歸故鄉……

她就在那群女子中間，她看上去最狼狽，然而她含著熱淚高歌的時候，卻也是最美，最令人無法移開視線的。

他們在那里，而我就在這里。

【2】

我叫木大泱，是邊塞白城一個小小的前鋒。

初到白城那年，我年僅十三。

那時候，大宣還不大太平，白城作為邊境之城，士兵的月銀格外高。

我就是沖著月銀高，特意去的白城。我家中貧寒，下面三個妹妹，兩個弟弟，父親早逝，全靠母親一人養活。如今弟弟們到了念書的年紀，于是我決意上沙場，為了讓弟弟讀書識字，保家中日后富貴榮華。

去的那天，我跟在一隊人馬后面，進城的時候，城里的婦女們每人拿著一碟酒等在城門口，我們到的時候，便一人一碟給我們端了過來。

然后我就看到了她。

她穿著青色長裙，面上戴著白色面紗，一雙杏眼仿若我家鄉的溪水，清澈見底，波光動人。

她朝我走了過來，然后向我端起酒來，怯怯地說：“請。”

我心跳得飛快，哪怕我從未喝過酒，也接了過來。我將碟中酒一飲而盡，也不知是哪里來的膽量，突然問她：“我叫木大泱，姑娘你叫什么？”

“我叫陳芳，”她彎起眉眼，似是笑了，“大家都叫我芳娘。”

【3】

后來我知道，她是陳忠將軍第三個女兒，因為臉上有著胎記，所以一向不如她兩個姐姐打眼。

可我從來都不覺得她不好看，我始終覺得，整個白城的姑娘，就她最美。

當然，我知道，哪怕她臉上有胎記，也不會看上我這樣又窮又丑的小嘍啰。她是將軍女兒，而我什么都不是。于是對她的感情，我只能默默放在心底。我怕別人察覺嘲笑我，更怕她知道了厭惡我。

于是我小心翼翼收斂著我的心意，唯一做過的、勇敢一點的事情，就是在每個清晨，去替那日守城門的兄弟開城門。因為我知道，她每天早上都會去為她父親采摘晨露回去煮茶。

我為她開了三年的城門，終于有一日，她沒有直接從我身邊離開。她頓了步子，朝我笑了笑。

她說：“我認得你，你叫木大泱。”

那一瞬間，我覺得，哪怕讓我去死，我也甘愿了。

【4】

她十五歲那年，我十六。

她定了一門親事，我飲了一夜的酒。

然而就在她即將成親的時候，對方突然執意要娶她的姐姐。強行退掉了她的婚事，然后帶著她的姐姐私奔。

我聽說，在退婚的時候，那個男人指著她說：“看著你的臉，我便覺得惡心。”

全城傳得沸沸揚揚，她再也沒有出來采過晨露。我等了好久好久，都再沒見過她。于是我偷偷爬了將軍府的墻，剛好看到她在院子里。

她低聲哭泣，像一只無家可歸的貓兒。

我內心一瞬間收緊。就在那一瞬間，我下定決心，要醫治好她。

我托人四處打聽，終于聽說醫神那里有一味藥，可以去掉她臉上的胎記。于是我同陳將軍告了假，去了醫神那里。

醫神藥廬周邊都是毒草毒霧野獸還有荊棘，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穿過的，只記得走到最后，我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我一路爬到醫神腳下，向他求那味藥。

他問我：“她是你的妻子嗎？要這樣舍生忘死？”

我說：“她不是我的妻子，她是我心尖尖上的人。”

【5】

我拿著藥回去給陳將軍，讓她去掉了臉上的胎記，并讓將軍不要告訴她是我拿來的藥。

我怕她對我有歉意，而我卻始終只想讓她好好生活。

她終于再出現在我面前，而我終于再去為她開城門。去掉了胎記的她，成了個大美人，提親的人踏破了將軍府的門檻，而她一直沒有答應。

那一年冬天，白城與北褚發生了最大一場戰役。傳聞朝廷撥下二十萬軍餉，然而變成物資送到我們手里的時候，我們卻發現，米里夾著沙子，棉被和棉衣里全是稻草，兵器全是偷工減料老舊陳化了的，刀柄會掉，弓箭會斷。

陳將軍幾次向朝廷告急，朝廷都置之不理，而我們便吃著夾著沙子的米，穿著稻草衣，拿著還不如鋤頭有用的兵器，上了戰場。

我們和北褚打了三次，每次都是靠著拼命勉強守下了白城。冬天越來越冷，有時候我一覺醒來，便會發現睡在旁邊的兄弟沒了氣息。

我極害怕，因為我知道，再打下去，只能送死了。朝廷沒有支援，前方全是勁敵，就憑白城現在的兵器守備，只能一死。

開戰前的一天晚上，下了大雪。這時候我終于決定，必須離開了。走之前，我偷偷潛入將軍府想去見她，然而剛剛到她房門前，便被她父親發現并活捉。

“你想對我女兒做什么？！”他怒吼。

我紅了眼眶，我說：“將軍，我只是想帶小姐走。”

“此戰必敗，我不怕死，可我喜歡小姐，想讓小姐好好活著。”

他愣了愣，架在我脖頸間的刀，許久都沒落下。

白雪簌簌而下。

第二天清晨，陳將軍打開了白城的城門。

白城，降。

【6】

白城降后，朝廷終于震動。皇帝急派二十萬精兵搶回了白城，然后將陳將軍一家帶走。

他們一家被押走的時候，我以為只要說清楚，皇帝也是人，不會為難陳將軍。然而一月后，我卻聽到了男丁處斬，女眷入娼的結果。

我連夜不顧軍令直奔盛京，終于在斬首那天到達。

我終于沒有忍耐住，戴上面紗想要劫囚。

盛京的官兵比邊塞精銳得多，他們將我團團圍住，我想去抓她，然而也就是那一瞬間，她突然拔出劍來，架在自己的脖頸上。

我不知她是不是認出了我，我只能透過模糊的淚眼看著她。

“男子漢大丈夫，”她高喝出聲，“你就要將自己葬送在這里嗎？！你家人你還要嗎？你前程還要嗎？如果真的想救我，想對我好……”

說到這里，她竟然笑了起來：“那就去找太子，找皇上，查軍餉案。我父親死得冤枉……我陳家不能白死！”

我愣在那里，片刻后，我終于出聲，答應她：“好……”

【7】

我逃脫回到軍營后，開始拼命上戰場，立功，勾搭高官。

我也成了軍餉貪污鏈上的一個小環，于是升遷得很快。我將賬目細細記錄下來，并收藏起來，只等哪一日，能見到太子，皇上，求他們為我主持公道。

一年過去，兩年過去，很長很長時間，我都不曾見過她。

我害怕看見她，害怕曾經的她，成了我所不知道的模樣。

三年后，她成了青城官妓里的花魁，而我也被調任青城。我上下打點，終于讓她離開了青樓，我托人給她帶了一點銀兩，讓她去做生意。

我最后一次見她，她正經營著自己的小酒樓，穿著緋紅的衣衫，帶著清淺的笑容。

她轉頭看了過來，我愣愣地站在雨里。

一時之間，時光、歲月、年華，都在我們中間流淌。我張了張嘴，終究沒發一言，轉身離開。

得知她過得很好，我心足矣。

【8】

多年后，大宣與陳國交戰，太子終于親臨戰場。我制造了一場意外，用一只雞讓太子記住了我。之后便被太子妃調任為太子侍衛，保護太子安全。

太子是個很好的人，雖然有些軟弱，卻有著一個君王應有的正直。他為軍中將士和青城百姓牽紅線，我終于在多年后，在眾多的信中，找出她的筆跡。

她的字我看過千萬遍，雖然我從不識字，卻能一眼看出是她的來。我假作頭次見她一般，讓太子幫我寫信，同她通信。此時有人想要置太子于死地，那些都是世家的人，我心知要讓太子狠心查軍餉案，必須將他逼至絕境。于是我任由事情發展，并在最后關頭，將太子救出。

我知道這個計劃，我必然要死，于是在最后一次給陳芳寫信的時候，我讓太子問她，愿不愿意嫁給我。

我知道她必然是不愿意的，可是我不需要答案，我只知道，我用那么多年，累積勇氣，終于告訴她，這足矣。

我一生從不曾放肆，唯獨這次，終于放縱了一次。

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歡我，但我知道，我從年少到死，都如此卑微、忐忑地，喜歡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