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農民工討薪問題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農民工進城務工討薪難,社會上追討欠薪事件頻頻發生,這使得討債路變成了艱難的歷程。
接下來涉及的案件主人也是位農民工,他為了6000元的工資,通過藏匿工地一輛泵車的工作遙控器和信號接收器等方式,逼迫老板支付了工資。事后,他卻被法院認定為盜竊罪,并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刑4年,并處罰金6000元。一起看似平常的討薪糾紛怎么會演變成為犯罪?其中究竟有什么隱情?
湖南省臨澧縣陳二鄉粟家村,這里是文軍的老家。
早些年,文軍一直在東莞一帶打工,直到結識了山東省高唐縣吉興工程機械有限公司負責人安榮水。2013年3月25日,文軍去了安榮水在河北省邢臺市清河縣的項目處打工,負責操作水泥泵車。“北方的工資比南方高,還管吃管住。”文軍的父親田家明說。
文軍自述的材料中寫道,他與安榮水之間并未簽訂任何勞動協議。雙方通過口頭約定,給文軍每月工資6500元,另外還有500元生活費。
一段時間后文軍發現,找老板要錢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干到6月份沒發過一次工資,要用錢的時候跟安榮水借支。我因家中急需用錢,向他預支工資7000元,他不肯,最后給我預付工資4000元。”文軍說。同年6月7日,他發現老板對他的態度發生了變化,“總覺得不像以前了。”于是他提出辭職。
在文軍的計算中,扣除一次事故中賠償的3700元,安榮水還應支付8900元。但安榮水并不這么認為,他只給了文軍2400元。文軍氣不過,一怒之下拿走了一輛泵車的工作遙控器和信號接收器,以及另外一輛泵車的工作遙控器和車鑰匙。
文軍將這些東西寄存在邢臺火車站廣場一個叫“站前旅館”的地方。到了河南境內,文軍覺得自己安全了,就打電話給安榮水的經理袁宗剛,稱上述東西是自己拿了,要安榮水把剩余的工資付清,就把東西交還。
7月13日,安榮水往文軍的卡上打了6000元錢后,從站前旅館拿回了這些東西。
拿到錢的文軍很高興,7月17日清早回到了老家。不料,僅過了幾個小時,臨澧縣公安局民警便找上門來了,說文軍敲詐了5萬塊錢,被網上追逃。當天上午,文軍被公安人員帶走。
2013年7月29日,文軍被批準逮捕。
安榮水否認拖欠文軍的工資。他說,文軍一開始找他要5萬元,他不同意,后來雙方將金額談到6000元,這是敲詐,安榮水遂向警方報案。
清河縣公安局最初以涉嫌敲詐勒索罪將文軍刑拘,案件移交給清河縣檢察院后,檢方變換了罪名,指控文軍犯盜竊罪。
事后得知:7月13日當天,袁宗剛在接受警方詢問時,亦稱文軍找他索要5萬元,拿到錢就告訴他東西放在哪里。到了7月22日,袁宗剛再次接受警方詢問時,卻改口稱文軍只“敲詐”了6000元。警方問袁宗剛為何兩次說法不一致,袁宗剛回答說:“我怕6000元的數額太小,公安機關不會管。按5萬元的說法,公安機關就能盡快把他抓住。”
這起看上去并不復雜的案件,經歷了檢察院兩次退回公安補充偵查。清河縣公安局就文軍拿走物品的價值出具了一份鑒定意見通知書,被鑒定物品除了文軍拿走的那4樣東西,還出現了“液壓油、液壓油濾芯、更換液壓油工時費”,總共價值97100元。
文軍在自述材料中說,拿到工資的那天晚上,安榮水發信息說要追殺他,他于是打電話給安榮水,表示如果遭追殺,就往泵車液壓油箱里摻沙子。
2014年3月底的一天,田家明突然接到了兒子的電話。文軍告訴他,已經開完庭了,還沒有宣判,刑期可能是3年,緩刑4年。一審判決書證實了他的猜測,法院認為文軍盜竊罪成立,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刑4年,并處罰金6000元。
4月28日,田家明帶著6000元罰金來到清河縣法院,法官拿出一份材料讓他簽字。田家明記得很清楚,這是一份取保候審通知書。田家明并不知道取保候審是什么意思,只聽說能讓文軍出來,就在上面簽了字。
在看守所等了沒多久,文軍出來了。他告訴田家明,法官讓他在一份材料上簽了一個名,內容是回去后保證不上訴。田家明有點著急,忙問文軍簽了沒有,文軍很肯定地說:“簽了。”在家屬提供的案卷材料中,記者并未找到田家明所稱的“保證書”,只有在宣判筆錄里,文軍簽字表示不上訴。
4月29日,剛到家不久的文軍來到臨澧縣司法局,找到了矯正股股長劉興國。
根據河北省高院、檢察院、公安廳、司法廳四部門下發的文件要求,法院、檢察院、公安機關和全省各監獄對擬適用社區矯正的被告人、罪犯應當委托司法行政部門進行審(裁)前調查評估,摸清被告人或罪犯有關情況。
劉興國說,判緩刑的人適用社區矯正,但清河縣法院的社區矯正委托調查函上的郵戳是4月25日,而到劉興國手上已經是4月29日。收到委托調查函之前,文軍已手持判決書出現在劉興國面前。
后來,清河縣法院曾打電話給劉興國,要求回復委托調查函,劉興國表示,判決書已經下達,他不存在再對文軍進行調查。清河縣方面又要求劉興國寫回復函時,把調查時間提前,遭到劉興國拒絕。
劉興國看完判決書后,建議文軍上訴。
這時,文軍再次提到了出看守所時曾簽字表示不上訴,他擔心上訴會有不利影響。在得到“上訴不加刑”的答復后,文軍決定上訴。
5月1日,文軍通過律師向邢臺市中院郵寄了上訴狀。5月5日,邢臺市中院向律師確認收到了上訴狀。
文軍的辯護人王道梅認為,盜竊罪的前提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而法院的判決書先是認為“文軍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采用秘密手段竊取他人財物”,隨后,又認為文軍“犯罪動機是為了討還工資,而不是將他人財物據為己有”。
事實上,清河縣法院的一審判決書也稱,文軍“以將被害人財物盜走藏在臨時寄放地點的方式,向被害人討還其認為應得的工資,在其得到工資后,隨即告知被害人去財物寄存地點取回了財物,屬于對工資糾紛的處理措施不當”。
文軍是無罪的,因為主要過錯都在老板安榮水身上——既不簽訂勞動合同,也沒有購買保險,如果文軍所述屬實,安還存在拖欠農民工工資問題。王道梅說:“即使認定文軍犯罪,文軍主動把泵車鑰匙等物品的存放地點告訴安榮水一方,應當屬于犯罪終止,情節輕微,應當認為無罪。”
5月6日上午,田家明接到清河縣法院方面打來的電話,對方質問他為何要上訴。田家明回答說,司法局的人建議上訴,而且上訴是自己的權利。沒說幾句,對方掛斷了電話。當天,清河縣法院發出傳票,要求文軍于5月16日趕到清河縣法院。
田家明說,他們收到傳票已經是5月14日了。當天,他打電話給清河縣法院,但對方已經下班。次日,他再次打電話過去,對方明確表示,文軍必須在5月16日上午9點半趕到法院。田家明說,家里坐不起飛機,坐火車來不及,因此,文軍沒有去清河縣法院。
7月4日,文軍準備外出打工,剛到長沙不久,他就被長沙公安人員帶走,并被移交給河北警方。
清河縣檢察院并沒有以敲詐勒索罪起訴文軍,他們把罪名改成了盜竊罪。清河縣法院支持了檢方的指控。
清河縣檢察院認為上次判決量刑畸輕,提出抗訴。清河縣檢察院認為,文軍將安榮水的泵車鑰匙等物品秘密竊走,符合盜竊罪的行為特征;后文軍以所持物品相要挾,向安榮水索要財物,被害人經與文軍商討,最終被迫向文軍匯款6000元,此行為符合敲詐勒索罪。檢察院認為,這兩種行為的最終目的都是為了非法占有財物,文軍的行為屬于“牽連犯”,應當從一重罪處罰,以盜竊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在王道梅看來,檢方的抗訴意見不成立。牽連犯必須是幾個罪名的獨立的完整犯罪,而對文軍指控的敲詐勒索罪和盜竊罪均不成立,這兩項罪名的構成要件之一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
于是,在二審中,文軍及其辯護律師圍繞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的故意”進行了反駁。
王道梅說,按照勞動合同法的規定,用人單位不簽勞動合同,應當支付雙倍工資。沒有給工人購買醫療保險和社會保險,這部分錢也應當折現返給工人。按照這一計算方法,安榮水應當支付給文軍的工資大大超過6000元,因此不能說文軍敲詐勒索。
王道梅認為,文軍拿走這些東西,其目的不是非法占有。事實上,這些東西也沒有在文軍的控制范圍之中,文軍并未將它們帶回老家或者銷贓,而是存放在邢臺當地,并在乘車到達鄭州附近時,立即打電話給袁宗剛,告知物品是自己所拿。
在一審判決書中,清河縣法院說:“文軍……在得到工資后,隨即告知被害人去財物寄存地點取回了財物,屬于對工資糾紛的處理措施不當。”王道梅總結說,這是一起民事糾紛案件,不應以犯罪論處。
該案件也引起了中國政法大學系統法學疑難案件研究中心的關注。該中心負責人分析,在犯罪主觀上,文軍沒有非法占有財產的意愿;在犯罪客觀上,文軍沒有侵犯對方財產權。應不屬于刑法追究的范疇,而是屬于民事糾紛和民事侵權法律關系。
文軍的案件折射了農民工維權中的兩難——往后一步,權利得不到伸張;往前一步,墜入法律的“陷阱”。7月17日,邢臺市中院在清河縣法院開庭審理文軍上訴案。
本刊將繼續關注。
討薪路上,誰在設局
文/圖_黃開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