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建偉
關于賄賂犯罪幾個司法難題的思考
文◎高建偉*
近年來,隨著有關賄賂犯罪的立法趨于完備,賄賂犯罪的法律適用漸趨明確。但是,司法實踐中仍有部分問題值得探討。
河南省某市長董某,協調該市城市信用社主任,為請托人從該信用社貸款提供幫助;南方某市委書記鄒某,協調當地石化公司,為請托人催要貨款、發展業務提供幫助。就被告人是否構成受賄罪的問題,兩案辯護人提出同樣辯護意見,認為黨政機關領導與轄區企業單位沒有隸屬關系,沒有支配關系,故沒有利用職務上的便利,不構成受賄罪。
筆者認為,辯護人的觀點不能成立。《刑法》第385條規定的“利用職務上的便利”,有兩層含義。一是利用本人職務范圍內的直接權力;二是利用職位上有隸屬、制約關系的其他國家工作人員的權力。上述涉案企業在人財物等方面雖不隸屬于當地,但董某和鄒某對這些企業仍具足夠的影響力和制約力。一是這些企業的黨組織生活受屬地黨組織的領導和指導;二是這些企業主要領導的提名,一般情況下要征求當地黨委的意見;三是這些企業在經營和發展過程中,要受到當地有關部門的監管,離不開當地黨委政府的支持。因此,兩案被告人可以利用職務權力通過各種方式對涉案企業產生影響,進而為他人謀利。
河南省某煙草局原局長鄭某,利用其擔任煙草局局長的職務便利,為其弟弟在煙草系統承攬業務、所推薦干部的職務晉升等方面提供幫助,在其子女結婚、生子之際,先后多次收受其弟弟人民幣共計50萬元。鄭某被指控犯有受賄罪后,其辯護人認為,鄭某收受其親弟弟人民幣50萬元,系親屬間的禮尚往來,不屬于受賄。
受賄犯罪中,人情和受賄的界限容易混淆。筆者認為,區分二者的關鍵在于正確把握受賄罪的本質特征。《刑法》第385條規定“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上的便利……非法收受他人財物,為他人謀取利益的,是受賄罪”。由此,受賄罪的本質特征為權錢交易。在認定該罪時,不能因為行、受賄雙方具有親屬關系,就一概否定犯罪,要結合實際情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對于行為人利用職務之便,為親屬謀取利益,受賄數額較小且符合社會觀念的,一般不宜認定為犯罪;對于受財數額較大,超出社會觀念,所受財物與職務行為對價關系明顯的,應認定為受賄犯罪。鄭某利用煙草局局長的職務便利,為其弟弟獲取200余萬元的利益。盡管其弟表面上送錢的理由是賀禮,但數額巨大,每次均在人民幣10萬元以上。而其子女結婚時,鄭某僅送1萬元,遠少于其送給鄭某的10萬元。因此,辯護人的辯護意見不能成立。
司法實踐中,幾乎所有的受賄案件都和受賄人的配偶有牽連,大致有以下情形:第一,受賄人將受賄財物交配偶保管,配偶明知是賄賂財物而保管,或用于生活開支等;第二,行賄人到受賄人家中行賄,受賄人配偶代收,事后將情況告訴受賄人,但并未積極為請托人謀利;第三,行賄人到受賄人家中行賄,受賄人和配偶均在家,配偶事后保管或處理賄賂財物,但并未積極為請托人謀利;第四,配偶與受賄人共同策劃非法收受、索取賄賂;第五,配偶教唆受賄人利用職務便利,非法收受、索取請托人財物并為請托人謀取利益;第六,配偶收受、索取賄賂后,要求受賄人為請托人謀取利益。
對于上述6種情形,筆者認為,前3種情形不宜認定為共同受賄,后3種情形應認定為共同犯罪。按照刑法對共同犯罪的界定,配偶構成受賄共犯,要求具備共同故意和共同行為。共同故意要求夫妻二人要么事前有通謀,要么事后有共識,二人有利用職務便利進行權錢交易的故意。共同行為要求夫妻二人在接受賄賂行為和為請托人謀利行為上,均有緊密聯系,核心是配偶在為請托人謀利上要有積極的意思表示,或出謀劃策。對于上述前3種情形,盡管配偶收受、占有或者享用了賄賂財物,但配偶在主觀故意上沒有與受賄人事先通謀或事后商議,也并未積極為請托人謀利,不宜認定共同受賄。上述后3種情形,在共同故意和共同行為上均符合共同犯罪的要求,應認定為共同受賄。
河南省某廳副廳長范某利用職務之便,為請托人謀取利益,后將人民幣2000萬元交請托人使用,約定收取年50%的固定回報。兩年后,范某從請托人處拿回本、利共計人民幣4000萬元。對范某受賄數額的認定,存在三種意見。第一種意見認為,雖然范某收受錢款的方式不同,但其受賄本質沒有變化,即其利用職務之便,為請托人謀取利益,變相收受請托人巨額財物,符合受賄罪的本質特征,應對人民幣2000萬元認定為受賄;第二種意見認為,《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借貸案件的若干意見》(下稱《最高法意見》)規定,“民間借貸利率可以適當高于銀行利率,但不得超過銀行同期同類貸款利率的4倍,超過部分不予保護”。基于此,盡管范某實施的是變相受賄行為,但從民法角度看,在“四倍”范圍內,有其存在合理性,按照有利于被告人原則,對“四倍”部分的1123.2萬元(2000萬×7.02%×4),不宜認定為犯罪數額。因此,范某受賄數額為人民幣876.8萬元。第三種意見認為,除了“四倍”范圍內的利息不予認定外,還應考慮利率浮動因素。其理由及根據為,中國人民銀行《關于擴大金融機構貸款利率浮動區間有關問題的通知》(下稱《通知》)規定,商業銀行的貸款利率可以在基準利率基礎上,下浮10%至上浮70%。基于此,對范某有利的利率上浮部分1123.2萬元×70%= 786.24萬元,亦不能認定為受賄數額。故范某的受賄犯罪數額為2000-1123.2-786.24=90.56萬元。
筆者認為,第二種意見比較合理。理由如下:第一,盡管范某存在變相受賄行為,但畢竟借貸事實客觀存在,將2000萬元全部認定為犯罪數額,有違罪責刑相適應原則,較為不妥。第二,第三種意見不能成立。按照《最高法意見》的規定,人民法院在中國人民銀行公布的基準利率基礎上,對民間借貸給予最高4倍的浮動保護,即人民法院的貸款規制浮動范圍為最低無息,最高為基準利率4倍。因此,對于人民銀行無法管控的民間借貸,人民法院以此規定作為事后司法規制手段。而對于商業借貸,《通知》規定,人民銀行的貸款規制浮動范圍最低為基準利率0.9倍,最高1.7倍。可見,對于民間借貸和商業借貸,監管部門和司法機關的保護界限是非常清楚的,對民間借貸的浮動保護遠遠高于商業借貸。在本案中,范某與請托人之間確實存在合法的民間借貸關系,第三種意見把商業借貸的規定套用于民間借貸,本身就是不妥的。因此,范某的受賄數額應當認定為超出基準利率4倍的部分。
2002年下半年至2007年春節,某市委書記鄒某,利用其擔任市委書記的職務便利,先后10次收受其下屬李某人民幣共計76萬元,并在2003年10月為李某的職務晉升提供幫助。鄒某被起訴至法院后,其辯護人認為,李某向鄒某提出請托事項始于2002年12月,鄒某為李某謀利時間為2003年10月。為此,在2002年12月至2003年10之間,鄒某收受李某錢款的行為可認定為受賄。而鄒某在上述期間之前或之后的受財行為,因為李某沒有具體的請托事項,僅僅是為了保持關系、增進感情,故不應當認定為犯罪。
通常而言,受賄犯罪有事前受財和事后受財兩種,但對于事前、事后如何確定,存在爭議。部分人認為,對于事前受財,以行賄人提出具體請托事項為時間節點,至行為人為請托人謀利為止,期間內的多次受財,可認定為犯罪,節點前的不應當認定;對于事后受財,以行為人為請托人謀利開始,至行為人對請托人利益影響消失為止,期間的多次受財,可認定為犯罪,以后的不應認定。
筆者認為,受賄之所以被立法者確定為犯罪,是由受賄的本質,即權力與財物的不法交易決定的,其侵犯了職務的廉潔性,客觀方面是行為人利用職務之便,為請托人謀取利益,謀利方式包括已經謀利、正在謀利、許諾謀利;利益類型包括現實利益、期待利益。上述辯護人意見及部分人的論斷僅考慮了理想狀態下的受賄形式,也就是已經謀利、正在謀利和現實利益情況,而忽略了允諾謀利和期待利益情況。實踐中,行賄人基于期待的謀利需求,長時間“培養感情”以解決不時之需,這種現實權力與財物的交換,追求的是期待利益。對此,行為人是明知的,受賄人也是明知的,雙方之間互有默契。此時,行為人的職務廉潔性已經受到侵害,權錢交易已然進行。因此,對于行為人連續多次收受他人財物,且明知該財物系基于其職務權力所得的情況,不管行為人是否已為請托人謀取利益,也不管行為人受財時間與謀利時間的遠近,只要是基于行為人職務的連續謀利請求,均應認定為受賄。
目前,行賄行為在社會多個領域都處于多發易發狀態,往往直接誘發受賄犯罪,但社會的焦點往往集中在對受賄犯罪的發現和懲罰上,處理行賄人尚面臨一定困難。一方面,嚴格追究行賄人責任,從源頭遏制腐敗,是治理腐敗問題的途徑之一;另一方面,賄賂犯罪隱蔽性強,調查取證難度大,要取得關鍵證據,往往需要行賄人的配合。如果對行賄人處理不當,從長遠看,會影響到查辦賄賂犯罪的辦案環境,導致行賄人作證積極性下降,甚至為了自保與受賄人訂立攻守同盟,對抗偵查。實踐中,查辦一個受賄案件往往涉及較多行賄人,如果打擊面過大,很容易造成影響地方穩定和企業發展等不良效果。因此,對于行賄人員的處理,必須采用謹慎態度,合理、合法、合目的地進行。為此,“兩高”于2012年12月聯合發布了《辦理行賄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下稱《解釋》),進一步規范了查辦和處理行賄人員的相關問題。在適用這一司法解釋的過程中,應重點把握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嚴格按照《解釋》規定的數額、情節、社會危害性等標準,來把握追究行賄人刑事責任的尺度;二是將危害民生、影響社會和諧穩定、破壞市場公平秩序、一人多次行賄、向黨政司法機關領導干部行賄、為進行違法活動而行賄等行為作為打擊重點;三是對于與受賄人串通掩蓋犯罪事實,與受賄人訂立攻守同盟,頑抗不配合調查,散布有損司法機關形象謠言,制造社會輿論等情況,嚴格按照《解釋》規定,作為打擊處理重點;四是向多人多次行賄的,或行賄人基本上依靠行賄手段謀生的,或單次行賄數額巨大的,作為打擊處理重點;五是考慮辦案的效果,充分利用《刑法》第390條第2款規定,調動行賄人作證積極性,對于被追訴前主動交代行賄行為的,對行賄人可以減輕或免除處罰。以此增強和提高行賄人的配合積極性,提高查辦效果。
受賄犯罪中,行為人收受外幣的情況大量存在。辦案人員在訴訟文書中表述犯罪數額時,習慣上將外幣折算為人民幣。但具體如何折算,應區分情況予以確定。對于有具體收受日期的,可按當日外匯管理局公布的匯率折算。對于沒有具體收受日期,僅有時間段,收受的外匯如何折算的問題,存在三種意見,即按該時間段內外幣賣出最高價、平均價、最低價計算。其中大部分學者和司法機關主張采納第二種意見。筆者認為,應按照有利于被告人原則,采用第三種意見。
前不久,在一起轟動全國的案件中,被告人在偵查、起訴階段認罪態度較好,且具有一定悔罪情節。但進入審判階段后,尤其是在庭審過程中,被告人表現出不認罪、全盤翻供的姿態。對此,公訴人除了反駁該被告人不認罪、翻供的理由不成立之外,還據此建議法庭對其從重處罰。
在被告人不認罪、翻供的情況下,如何評價被告人的態度并提出量刑建議,存在兩種意見。一種意見認為,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18條的規定,“……犯罪嫌疑人對偵查人員的提問,應當如實回答”。據此,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于自己的犯罪事實應當如實回答、如實供述,此為其應當義務,否則可作為從重處罰理由。第二種意見認為,根據《刑事訴訟法》第50條的規定,“……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因此,對于司法機關的提問,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可以拒絕回答,此為其本身權利,也即沉默權,不認罪、翻供等行為屬于行使沉默權的應然狀態。筆者認為,對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如實供述自己犯罪事實的,可以作為對其從輕處罰的依據。但如果被告人不如實供述自己的犯罪事實,或者供述后又翻供、不認罪的,這僅僅意味著被告人喪失了從輕處罰的情節,不能以此作為對其從重處罰的理由。
*河南省人民檢察院[450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