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樹下

方華敏，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檢察日報》《蘭州日報》《作家報》《荊州晚報》《雨花》《華夏散文》《翠苑》《散文選刊》《北方文學》《青海湖》《南方文學》《散文時代》等報刊雜志。

又是深秋，濱江公園有露見霜，透著清寒氣息。園內(nèi)那棵香樟樹于一隅靜深處等候，待我走近便若久別重逢的深情。凝視寒風中尤為我綠著的葉，仰望掛在枝頭向我粲然的綹綹殷紅，滿滿的都是給予，頓然心里浮起無言的感動。這一年一度的香樟之約是我為自己設(shè)定的儀式，多少年不間斷。荏苒歲月以這種形式承托著，無不安然和妥帖。再過幾日，這一樹如剪的青綠將染成深紫，細密的葉脈輕涂淺黃，如絲如線，暈退而去。春華秋實潛藏生命法則，葉落便是為了生。不管節(jié)氣在這片大地上怎樣地來回走動，我都能從她的青綠和殷紅之間看到故里那顆高大的香樟樹的影子；從清晰又模糊的鄉(xiāng)愁里，想起遙遠的童年。

故里的香樟樹有龐大家族，不管山坡、路邊，還是房前屋后都有她的身影。若是哪家嫁女，陪嫁中必有一對紅色精巧的樟木箱子。然而，不管她們?nèi)绾文佒迦说哪抗猓疫€是對自家門前那棵香樟樹情有獨鐘。她枝葉繁茂掩蓋了蒼老的容顏，高大粗壯的主干撫平了黝黑表皮裂開的道道深紋，側(cè)目望去，就像一位經(jīng)歷了大富大貴的女子，已是高齡，還透著骨子里的優(yōu)雅。她的枝丫抻過屋檐，猶如一頂巨傘撐在空中，把老屋擁在綠蔭下。她新發(fā)的小丫探進側(cè)屋窗內(nèi)，既有國畫的清淡，又有素描的靜美。她流動的綠色在陽光下格外透明，仿佛越過了門前的池塘蜿蜒到了田野的盡頭……

陪伴香樟樹的日子像一本掛在老屋墻上的黃歷，在貧乏的生活里流溢著精致。外公是讀書人，總會選一個令月吉日坐在香樟樹下教我念《淮南子》里的詞。這時，外婆會給我換上新衣鞋，發(fā)辮綴滿小花，身體端坐，一頓一句地念：“楠豫樟之生也，七年而后知，故可以為舟”，“以小明大，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外公不注重節(jié)奏，惟有對詞的妙解音律不得不教。長大后，我終于明白這香樟樹原來從遠古走來，并以頑強的生命力和莊重的儀態(tài)，凸顯王者氣度。古人以這樣的詞句道明秋意、描摹樟樹的風姿和節(jié)操，不僅讓后人體味自然風物的從容自如、沉實寧靜，而且還通過樹木的興衰枯榮來咀嚼和反芻人生，啟發(fā)對社會現(xiàn)象的思索，從而懂得用生命的眼光看樹木。今天再品讀這樣的文字，回味兒時念念有詞、有口無心，依然還能嗅到樹下纖細的芬芳，還能觸碰外公慈祥的目光和手心的溫涼，還能感受到他抑揚頓挫如漢劇道白般的聲腔里所飽含的樸素的力量，只是再也回不去讀詞的日子。

童年的夢與香樟樹一起在春天里發(fā)芽。隨著嫩葉慢慢變成油亮的橢圓形，我的學期也即將結(jié)束。放學歸來，把紅領(lǐng)巾圍系垂下的枝丫上，趴在樹下做作業(yè)、畫圖畫、品小人書。看似一個逗點的描摹，一根畫線的隨意涂鴉，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神情，卻是連接了隱秘的內(nèi)心記憶。還記得背讀課文《電線桿上的火花》： “民警叔叔撫摸著姚劍鈞淋濕了的頭發(fā)說：謝謝你，少先隊員……”，婆娑葉片響起簌簌的和聲；還記得朗誦《國歌》：“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長長的歌詞背后，飄蕩著清風淺淺的吟唱。我沉湎在自己構(gòu)造的意境里，夢往神游，細數(shù)無憂的童年。不覺中已到寫作文的年級。還是在這樹下構(gòu)思，下筆。稠密的葉有深有淺，斑駁的影有密有疏，思緒由清香細微牽動、游走。仰頭便看見老樹深邃的目光，從中我感知到柔和、明亮、綠意和來自她內(nèi)心深處的芳香，連片片葉子也好像徐徐展開，寫滿了自然的深奧秘密，給我靈感和啟迪。許是受到她的浸潤和熏陶，后來的寫作也有了零星的安靜、含蓄、清爽的味道。猶記得老師用紅筆在“好句子”下勾勒波浪線，予我最大的褒獎，至今想起還沾沾自喜。

鄉(xiāng)居的日子像季節(jié)的羅盤有規(guī)律地轉(zhuǎn)動。香樟樹的嫩綠在不經(jīng)意間漸漸退去，把翠交給浩蕩的夏。農(nóng)忙假期已來臨。此時正是收割早稻、搶插二季秧的時節(jié)。我不再像兒時躺在樹蔭下聽蟬的鳴叫，沉入冗長的午睡。十五、六歲儼然已是勞力。下田插秧，下畈割稻，農(nóng)人比肩，不甘示弱。那些田野縱橫的小陌，留下我重疊的腳印；灼灼的陽光下，我躬身田間，小小的身板彎成優(yōu)美的弧，如一把犁鏵翻耕潮潤的土壤。黃昏最浪漫，我獨坐田埂，看稻浪翻涌猶如心中燃起的燈火，明朗而溫軟。慢慢地絢麗的云霞被浣凈了，柔和的星星掛在頭頂。這時打谷場上的號子響起，我們把收割的稻子谷穗朝上依次滿場擺開，等石碾碾過三巡，開始翻場；再碾二巡，捆拾稻草，整理谷子，最后完成打場。看著晚風下?lián)u動著從指縫漏下的縷縷金黃，苦累已全然不覺，每天都要忙到深夜回家。我的外婆從來都是黑夜獨自倚門等著呢。我還在塘梗沒走進院落就已經(jīng)聞到外婆的氣息，感受到她的溫情：“你還小呢，哪能不牽掛……”打開她為我準備的扣碗、盤碟：有園子的瓜果時蔬，有籬笆上的豆角，有水靈的野菜，也有自制的咸菜豆瓣。這親力親為的親切，入口便是貼心貼肺的順暢。外婆的愛讓我忘記了疲憊，忘記了孤獨。我為有著平實的農(nóng)家日月和相依為命的生活而滿足。在外婆給我的一粥一飯里，自有一股纖細而綿長的力量，讓我有著那個時代最淡然的幸福。

農(nóng)活的玄機，還沒有完全領(lǐng)悟，就要開學了。我背上書包，挽上長長的發(fā)辮，沿著門前小路走去。晚季的秧苗點綴九月的晴空，綠出一幅絕美的圖畫。看著它們揚花吐穗，我就像苦行的僧人，品嘗到土地里修行的苦樂，從禪的意境里體味到一躬身一捧土的深意，為自己在家庭、學校、社會教育之外，完整接受了農(nóng)活的洗練而欣喜。下雨的日子，我從書中抬起倦眼，對著窗外的香樟聽檐雨的奏鳴。細雨如絲，似外婆輕柔的叮嚀；晶瑩成串的水珠里，藏著我的小秘密。秋雨過后天氣轉(zhuǎn)涼，外婆依舊坐在樹下，悠悠地做著繡活，樟樹串串紫色的果子透著艷艷的醉紅，憐人的紅意就蕩在外婆指縫間，她慢慢與我傾談著，迷人的下午像一闋輕快的曲子很快就奏完了。我側(cè)身抬頭便看到照在青瓦屋頂上的那一抹夕陽……

冬日的陽光，在迷茫的晨霧里散開，那份寧靜淡遠是沒有喧嘩的光和熱。這時的農(nóng)事已休閑，寒假來臨。我倚墻而坐捧書閱讀，外公在樹下敲打著春日吃進泥層中的犁耙，與我輕聲聊著有趣的細枝末節(jié)，眉宇間滿是笑意，那種踏實享受四季饋贈的淳樸意象總深深感動著我的心。此時的香樟樹寂靜落寞，枝條漸漸分散低垂。再過幾日，雪花將慢慢匯集樹冠，漸漸包裹隱沒葉片，使之遭受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然而，當冰雪消融，葉尖點點滴落的便是她歷練之后喜極而泣的淚水吧。由此想起文友風飛揚的文字：“居家有老樹在側(cè)，必有端然的厚度，藏得四時風情，守得輪回始終，能見光陰流連的，必是懂情的……”

多年過去，故里的香樟樹早已消失，但我心底里的樹還在，她固守我命里的一方水土，無論哪個季節(jié)都郁郁蔥蔥。外婆去時，我握住她冰涼的手，多想暖回有生命的熱度，淚眼里似乎看到她指骨微動，那雙會繡花的手啊。直到今天，我還珍藏著外婆繡的鞋墊、花貓枕頭、緞面棉襖。鞋墊上的花朵，依然盛開在歲月深處；那些大大小小的花貓，依然鮮活；已經(jīng)破舊的緞面花襖，依然溫暖。外婆，就這樣把對我的愛保存在季節(jié)之外，留給我無盡的念想。

濱江公園的香樟樹散發(fā)著木質(zhì)香和禪意，她就應(yīng)該是故里老樹的樣子。風吹來，有外婆的靈魂飄過，看著她，觸目成淚。我纏綿樹下拾一片愴然，且把片段回憶捻成文，獻給親愛的外公外婆……

責任編輯 楊麗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