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巖,史建平
(1.北京聯合大學,北京 101318;2.中央財經大學,北京 100191)
2013年12月5日,中國人民銀行聯合四部委下發《關于防范比特幣風險的通知》,明確比特幣的性質是“一種特定的虛擬商品,不具有與貨幣等同的法律地位,不能且不應作為貨幣在市場上流通使用”①。消息公布后一小時內,比特幣價格從6970元跌至4520元,暴跌35%。此后,比特幣的交易量大幅下滑,國內各大交易平臺門庭冷落風光不再。2014年5月,中國五家比特幣交易平臺聯合發表自律聲明,表示愿意遵守約定,接受各方的監督。這一舉動被媒體解讀為主動向官方示好,“求央媽放條生路”②。
在全球范圍內,截至2014年8月,比特幣交易價格都回落到450美元左右,與2013年11月1242美元歷史高位相比,已經下跌了64%,交易量更是降至極低水平。除比特幣外,其他虛擬貨幣也都普遍大幅下跌。在業內與比特幣并駕齊驅的萊特幣(Lite-Coin),跌幅甚至超過了比特幣;暗黑幣(Dark Coin)暴跌48%;其他小眾的虛擬貨幣如比利幣(Billion-Coin),僅2014年8月18日單日就跌去了近97%,面臨消失的困境。人們越來越困惑:以比特幣為代表的虛擬貨幣究竟是“未來世界貨幣”還是“一場游戲一場夢”?其目前所面臨的困境究竟是短暫的寒冬還是永遠的寂寥?能否把虛擬貨幣價格的走衰歸咎于各國央行的管制?本文試圖從貨幣的本質和貨幣制度演進的客觀規律視角,解釋虛擬貨幣為什么不是貨幣,以期從現象到本質,對虛擬貨幣形成一個相對深刻完整的認識,為判斷其未來的發展趨勢提供新的線索和思路。
我國現有的學術研究、政策文本和大眾媒體,對電子貨幣(electronic money)和虛擬貨幣(virtual currency)這兩個概念未做明確的區分和清晰的界定。概念的模糊和混亂使用,使得相關討論往往不是建立在一個共同的邏輯起點上。綜合當前學術界的理論探討和現實經濟生活中虛擬貨幣一詞的用法,我們認為目前虛擬貨幣概念存在著三種不同口徑的定義:最寬泛的口徑,即廣義的虛擬貨幣定義,以北京師范大學李翀[1]為代表。認為虛擬貨幣等同于電子貨幣,是指與實物貨幣相對應的,不具有物理形態而以數字形式存在的貨幣,包括銀行卡等傳統電子貨幣和網絡中流通的網絡貨幣。中間的口徑,以中國人民銀行副行長蘇寧[2]為代表。認為電子貨幣與虛擬貨幣是交叉關系,除了網絡中流通的網絡貨幣外,虛擬貨幣還包括電子貨幣中具有預付卡性質的部分,如交通IC卡、各種繳費卡、加油卡等。最窄的口徑,即狹義的虛擬貨幣定義,以中央財經大學孫寶文[3]為代表,認為虛擬貨幣是指與在真實世界里流通的現實貨幣相對應的,僅僅能在虛擬的網絡世界流通的貨幣,如Q幣、比特幣等。三種口徑的虛擬貨幣概念的范圍比較如圖1所示。

圖1 三種口徑的虛擬貨幣概念比較
顯然,廣義的虛擬貨幣是從物理形態角度進行定義,而狹義的虛擬貨幣則是從流通范圍的角度進行定義的。我們認為無論哪一種定義都沒有體現出虛擬貨幣的本質特征。首先,以銀行卡為代表的電子貨幣顯然與以比特幣為代表的虛擬貨幣有本質的區別,以物理形態來定義容易掩蓋二者根本屬性的不同;其次,由于比特幣等新型虛擬貨幣已經被直接或者間接用于現實世界的交易中,所以從流通范圍角度來定義也已經與現實不符。
目前國際上對虛擬貨幣最權威的定義來自歐洲央行,本文也沿用這一定義。在2012年10月發布的研究報告中,歐洲央行[4]將虛擬貨幣定義為:“由開發者(非金融私營機構或者個人)發行和控制的一種不受政府監管的數字貨幣,通常僅在特定的網絡虛擬社區流通和使用?!碧摂M貨幣一般通過兩種途徑獲得:用真實的主權貨幣購買和通過參與某種特定的活動(如挖礦)獲得。從概念涵蓋范圍上看,歐洲央行給出的虛擬貨幣定義基本與我國最窄口徑的狹義虛擬貨幣相同,但這一定義突出了虛擬貨幣不具有真實貨幣的法律地位。
根據虛擬貨幣與真實貨幣和真實經濟的相互流動,歐洲央行(2012)進一步將虛擬貨幣劃分為三類:
第一類:封閉的虛擬貨幣。與真實經濟幾乎沒有相互流動,屬于純粹的游戲幣。網民只能通過在線參與特定的活動獲得,且僅能在特定的網絡虛擬社區購買虛擬商品和服務。
第二類:單向流動的虛擬貨幣。網民只能按照一定的兌換比率用真實貨幣購買虛擬貨幣,不能將虛擬貨幣兌換成真實貨幣。這類虛擬貨幣主要用于購買虛擬商品和服務,但是在一些特殊的情況下,也可用于購買真實商品和服務。
第三類:雙向流動的虛擬貨幣。第三類虛擬貨幣可以與真實貨幣實現雙向兌換,既可以用于購買虛擬商品和服務,也可以用于購買真實商品和服務。
其實,除了與真實貨幣和真實經濟的相互流動外,以比特幣為代表的第三類虛擬貨幣還在以下幾方面與第一類、第二類虛擬貨幣有本質的不同:第一,去中心化。完全依靠網絡節點產生,任何人都可以參與比特幣的制造,從而避免了被某些利益主體操縱的危險。第二,發行量有限。以數學計算為基礎,由技術手段來控制發行量,規避了過量發行導致的通貨膨脹問題。第三,匿名交易。通過公開的密鑰進行轉賬,點對點的通信擺脫了虛擬賬號的束縛,有力地保證了交易者的交易安全,有效規避了傳統虛擬貨幣過于依賴虛擬賬號帶來的賬戶安全問題。第四,超越國界。獨立于任何主權國家,能夠在全世界范圍內進行跨境無障礙支付和交易,不管身處何方,只要能夠登錄互聯網,就可以購買、出售、支付或者收取比特幣。因此,在歐洲央行的分類基礎上,我們進一步對三種類型虛擬貨幣的基本特征進行比較,如表1所示。

表1 三種類型虛擬貨幣的比較
資料來源:本文作者整理。

表2 電子貨幣與虛擬貨幣的區別
資料來源:歐洲央行(2012)及本文作者整理。
虛擬貨幣和電子貨幣是兩個相近的概念,但是其內涵與外延卻存在著根本的分歧。巴塞爾銀行監管委員會1988年提出,電子貨幣是通過各種類型的銷售終端、電子設備、網絡等執行支付職能的儲值產品和預付機制。歐盟委員會(2009/110/EC)將電子貨幣定義為發行商通過收取貨幣資金,發行的用于支付交易目的、且能夠被其他自然人或法人接受的電子化的貨幣價值。2012年國際清算銀行(BIS)解釋[5],電子貨幣的特征是發行人確認的貨幣價值儲存在某種電子介質(如磁條卡、芯片卡、電腦硬盤、手機等)中。可見電子貨幣的本質是用現金或存款從發行機構兌換的特殊貨幣,其信用直接源于電子貨幣發行商而不是商業銀行或中央銀行。電子貨幣的發行機構既有商業銀行等金融機構,也有非金融機構。
虛擬貨幣本質上不同于電子貨幣,電子貨幣是本位幣的實現形式,就像紙幣一樣;而虛擬貨幣是以獨特的“貨幣”形態,獨立于本位幣和替代本位幣的面貌出現的[6]。二者的主要區別如表2所示。
貨幣是和交易聯系在一起的,因此交易是理解貨幣制度產生和演進的起點和關鍵。在遠古的原始社會,由于生產水平極低,單個成員離開了集體就無法生存,所以不得不共同勞動,勞動產品歸集體所有,既不存在交易,也不存在貨幣。分工與專業化是人類社會發生的最深刻的結構變化。當個體只從事某種特定的具體勞動時,一方面極大地提高了生產效率,另一方面也帶來一個的難題:個人的勞動產品必須納入社會總產品中進行分配。解決這一難題的唯一途徑就是交易。當“分工中包含的間接生產活動不多時,商品生產所必需的所有交易都是雙邊互補的,所以盡管存在部分分工(和商品交換),但仍無需貨幣”[7]。只有當分工深化到一定程度,交易不再是“雙邊互補”的,物物直接交易的矛盾才變得突出。“當日益增多的物品進入頻繁交易的過程中,必然會有某種物品進入交換的次數比較多”,“而這種物品一旦成為所有其他物品用來表現價值的等價物,那么它就具有了可以與所有物品直接交換的能力。這樣,直接的物物交換就讓位于通過媒介的間接交換”。這種充當交易媒介的商品,即馬克思所說的“一般等價物”,就是貨幣。最早的貨幣都是“商品貨幣”(commodity money),本身具有內在價值。充當過商品貨幣的商品很多,“但貨幣在經濟生活中出現之后,就逐漸找到金銀這類最適宜于擔當自己作用的貴金屬并與它們結合在一起”[8]。
隨著商品生產和交易的發展,貨幣制度在不斷地演變。由于金屬貨幣固有的缺陷(如造成極大的資源浪費、攜帶不方便等),大約18世紀,出現了商業銀行發行的保證可以隨時兌換成金屬貨幣的紙幣——銀行券。銀行券最大的優勢是攜帶方便,能夠滿足大額、異地交易的需要。這時候貨幣制度已經發生了實質性的變化:從自身具有內在價值的商品貨幣制度,演進為自身沒有內在價值、靠金屬貨幣價值支持流通的“可兌現貨幣”(commodity-backed money)制度。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世界各國的銀行券普遍停止兌現,后來有的國家曾一度實行可兌換成金塊或者外匯的貨幣制度,但到20世界20年代末,世界主要國家的銀行券完全成為不可兌換的。雖然貨幣并不具有與其面值相匹配的內在價值,也不能兌換成金屬貨幣,“但是卻在其流通域內被廣泛接受,憑借的其實是其發行主體(通常是指一國的貨幣當局)的權威(authority)地位”[9]。此時,以貴金屬價值支撐流通的可兌現貨幣制度演變為靠國家“暴力潛能”①強制流通的“法定貨幣”(fiat money)制度。在信息技術高度發展的今天,電子貨幣的運用越來越廣泛,但無論貨幣形態如何變化,歸根結底還是法定貨幣制度。
從以上對貨幣制度演變歷史的簡單回顧可以看出,貨幣制度是一種開放、包容的社會制度,能夠自我革新、“與時俱進”,以適應經濟發展產生的商品交易需求。因此,隨著互聯技術的發展和普及,出現了虛擬貨幣,絲毫不足為奇。但是貨幣制度演變的背后有著不以任何人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只有符合這一客觀規律的貨幣制度創新才能代表未來。那么這一客觀規律是什么呢?“節約是經濟生活中最基本的規律,經濟制度、經濟結構、經濟活動方式,之所以這樣演化而不是那樣演化,最終都可以從社會費用、社會成本的節約找到解答”[8]。節約交易成本是貨幣制度演進的內在規律,不了解貨幣制度演變的歷史及其客觀規律,就不可能正確地理解貨幣的本質及其未來演進的趨勢。
彼此信任是交易成功的關鍵。即便是貨幣產生之前最簡單的物物交易,也需要基于某種基本的信任(trust)才能夠完成,這種信任往往源自某種特定的天然屬性,如血統、地域、親疏等。斯密[10]在探討貨幣的起源時說道:“為了避免這種(物物交易的)不便,除自己勞動生產物外,隨時身邊帶有一定數量的某種物品,這種物品,在他想來,拿去和任何人的生產物交換,都不會被拒絕?!币簿褪钦f,貨幣的出現,是基于人們對某種商品的共同信任?!柏泿攀侨祟惤⒌牡谝粋€抽象的‘系統信任’,它接替和取代了若干具體的‘人際信任’的功能”[11]。貨幣反映了建立在信任基礎上的人際關系,它最根本的作用在于減少不確定性,從而節約了交易成本。
從這個角度來認識,貨幣本質上是一種信用(credit)工具。不論貨幣以哪一種形態呈現,都是對支付的承諾,都有其信用基礎。瑞典著名經濟學家維克塞爾[12]說:“嚴格地說,我們可以斷言,一切貨幣——包括金屬貨幣——都是信用貨幣。這是因為直接促使發生價值的力,總是在于流通工具的接受者的信心,在于他相信借此能獲得一定數量的商品”。熊彼特[13]說“信用是貨幣的創造者”,而信用是不可能憑空產生的。最初的商品貨幣信用的基礎是對充當貨幣的商品自然屬性的信任,后來的可兌換貨幣的信用是源自對貨幣發行機構可兌換承諾的信任,而現行的法定貨幣的信用則是基于對政府權威(authority)地位的信任。根據現代貨幣發行的準備制度,法定貨幣的發行需要以黃金、外匯或者國債作為準備金,而國債是以國家稅收為擔保的。因此,法定貨幣的償付能力保證來源于國家稅收,只要國家機器還在正常運轉,人們就有理由相信貨幣能夠正常流通。貨幣反映了建立在信用基礎上的人際關系,貨幣制度的演進實際上反映了信用形式的演變,即從“隱性契約信用”發展到“正式契約信用”,到目前的“權威契約信用”[14]。無論貨幣的形態和信用形式如何變化,其本質和職能從未改變。
由于第三類虛擬貨幣與實體經濟的關系比較密切,有可能構成對法定貨幣地位的挑戰,也更容易引發金融風險,所以這一部分的討論以第三類虛擬貨幣為基礎展開。
貨幣本質上是一種信用工具。黃金等貴金屬的信用來源于其內在價值,法定貨幣的信用來源于國家的權威地位,法償性和強制性是其履行貨幣職能的基礎。而虛擬貨幣既沒有商品貨幣獨特的自然屬性,也沒有法律賦予的排他性、強制性,更沒有國家稅收作為信用基礎,因此不具備貨幣的本質屬性,難以充當一般等價物。作為一種沒有信用基礎的所謂“新型貨幣”,虛擬貨幣能走多遠、能走多久,完全取決于人們自發的信任范圍和這種信任能夠持續的時間。
而之所以有人會信任沒有信用基礎的虛擬貨幣,主要是因為對以互聯網技術為代表的現代科技的信任和樂觀。壹比特數字科技首席執行官李鈞的觀點非常具有代表性:“而從技術形態來看,隨著互聯網的發展,貨幣的形式趨于電子化、數字化,并且加劇了非法定貨幣市場的擴大。互聯網時代的貨幣形態依賴多元化的信用,甚至可能不依賴信用?!雹谶@一觀點顯然缺少起碼的貨幣金融知識,更缺乏對貨幣歷史的了解。貨幣的本質是信用,不可能存在沒有信用基礎的貨幣。而某種技術手段或者計算方法,是很難成為穩定的信用基礎的,因為這恰恰是變化最快的領域,新的技術和方法很快就會替代舊的技術和方法。
至于私人機構的商業信用是否可以成為貨幣的信用基礎,Ingham通過對貨幣歷史的闡述回答了這個問題[15]。他認為,盡管社會發展早期就已經存在各種私人貨幣(例如銀行券),私人貨幣相互競爭,但是由于它們不具有最高的權威,因而最終被政府發行的貨幣取代。因為對百姓來說,法定貨幣有國家稅收支持,擁有最高等級的信用。他將貨幣與國家主權相等價,認為貨幣就是國家主權的一種表現形式。
一般認為貨幣的職能有三個:計價單位(unit of account,或稱為價值尺度)、交易媒介(medium of exchange,或稱為流通手段)、保存價值(store of value,或稱為價值儲藏)。其中,計價單位和交易媒介是貨幣最基本的職能,“一種商品變成貨幣,首先是作為價值尺度和流通手段的統一,換句話說,價值尺度和流通手段的統一是貨幣”①。紐綸和布特爾在其所著《貨幣理論》中指出,“在很大程度上,因為貨幣被作為交易媒介,所以它才必然地起價值貯藏的作用”。換句話說,保存價值職能只是計價單位和交易媒介職能的派生職能。無論什么學派的經濟學家,對于貨幣的這兩個核心職能都沒有異議。凱恩斯進一步認為比起交易媒介的職能,貨幣作為計價單位的職能一定是第一位的[16]。
貨幣的交易媒介職能能夠允許有多種貨幣同時流通,但計價單位職能卻不能。同一個經濟體中如果出現兩種或以上的貨幣充當計價單位,而且兩種貨幣之間的兌換比例隨市場行情變化,就會引起商品流通的混亂。這就好像米和尺之間的換算關系確定,兩者都可以用來測量長度;但是如果換算關系每天在變,就會引起極大的混亂。因此根據貨幣制度演進的一般規律,兩種貨幣同時流通的貨幣體系是不可能長期存在的。作為其他商品計價單位的貨幣,其本身價值應該是比較穩定的,但是歷史上沒有一種貨幣的價格波動像虛擬貨幣一樣劇烈。2013年11月,在各個交易平臺的推波助瀾下,短短一個月,比特幣的價格從200美元最高沖至1242美元,相較于年初的13美元,上漲了95倍,被稱為新的“郁金香泡沫”。2013年12月,中國和俄羅斯貨幣當局幾乎在同一時間宣布了比特幣交易的限制政策,重創了全球比特幣價格,短短幾個月,比特幣價格的跌幅超過了60%。過度投機導致的價格劇烈波動使得虛擬貨幣無法承擔計價單位的職能,即便是接受虛擬貨幣支付的商品,實際上也是以法定貨幣計價的。
無法承擔貨幣計價單位職能的虛擬貨幣參與到真實經濟的商品交易中,不但沒有減少交易的環節和成本,反而徒增了交易的環節和成本。使用虛擬貨幣交易,需要先按照當天的市場價格將以法定貨幣計價的商品價格換算成虛擬貨幣,然后再支付。而且由于虛擬貨幣價格波動非常大,所以交易雙方要承擔巨大的市場風險。這樣的“貨幣”不僅不能促進交易,反而阻礙了正常交易。
更重要的是,由于虛擬貨幣設定了數量上限,無法適應經濟不斷發展的需要。有規模上限被視為第三類虛擬貨幣的一大優勢,經常用來與黃金媲美。根據貨幣需求理論,MV=PQ,經濟生活需要的貨幣數量取決于三個要素:流動中的商品數量Q、價格P和貨幣流通速度V。如果貨幣的數量M和流通速度V保持不變,那么隨著經濟的發展進入流通領域的商品越來越多,必然會導致一般物價水平的普遍下降,即通貨緊縮。稍微了解一點金融史的人都知道,金本位下通貨緊縮非常普遍,嚴重制約了經濟的發展,這也是金本位崩潰的根本原因。虛擬貨幣如果真的成為本位幣,可能導致的通貨緊縮將比金本位更為嚴重,因為現代發達的金融市場給過度投機和炒作大開方便之門,據Dorit的研究,全球挖掘出來的比特幣絕大多數作為投機工具儲藏了起來[17]。
最為致命的,是虛擬貨幣無準入門檻導致的流通混亂。宣稱“稀缺”的虛擬貨幣其實并不稀缺,虛擬貨幣算法并不唯一,稍微修改一下參數,就能創造出新的虛擬貨幣。比如2013年美國互聯網文化中的“柴犬笑話”被冠以專有名詞“Doge”,還被NBC等電視臺評為年度文化現象。后來Doge被開發成了虛擬貨幣,變成了“狗幣”(Dogecoin),上線僅僅兩周的時間就達到了400美元的高位。這些形形色色的虛擬貨幣從技術設計上都是稀缺的,但是這樣“稀缺”的虛擬貨幣卻可以有無窮多種。這不僅嚴重擾亂了虛擬貨幣的流通秩序,造成極大的社會成本,而且還可能導致通貨膨脹和劣幣驅逐良幣現象的發生。
第三代虛擬貨幣相較于法定貨幣和前兩代虛擬貨幣,最大的創新在于去中心化。作為對金融危機的一種回應,中本聰創造比特幣的初衷就是:設計一種能夠代替美元或者歐元的非主權貨幣,避免以主權信用貨幣作為儲備貨幣的內在缺陷,從而從根本上改革國際貨幣體系。因此,比特幣完全依靠網絡節點產生,任何人都可以參與比特幣的制造,從而避免了被某些利益主體操縱的危險。去中心化被認為代表著未來貨幣發展的方向,成為第三代虛擬貨幣吸引投資者的亮點之一,因為“‘自愿的信任’比‘被迫的信任’更有價值”①。
毋庸諱言,中央銀行壟斷貨幣發行的確存在著濫發貨幣的道德風險。奧地利學派的米塞斯在《貨幣的非中性》一文中指出,貨幣發行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并非所有的人群都同時增加了持有的貨幣。首先受益的利益集團(在法定貨幣下為政府的財政部)第一個擁有了比以前更多的現金持有量,可以為想要的商品和服務支付更多的貨幣。財政部的支出傾向又決定了誰是其次受益的群體,依此類推,貨幣發行的過程就轉移著不同社會群體的收入與財富。正因為此,哈耶克認為貨幣非國家化是貨幣發行制度改革的根本方向,應該由私營銀行發行競爭性的自由貨幣來取代國家發行的壟斷貨幣,以實現穩定貨幣供應量的目標。但是,無論是16、17世紀放任私營銀行自由發行銀行券出現的大量“野貓銀行”②,還是21世紀第三類虛擬貨幣的實驗,都證明了靠市場競爭的壓力限制私營機構貨幣發行只能是個感人的神話。
實際上,貨幣從它的誕生那天起,就包涵著一種道德上的認同約束。貨幣信用的背后,表達的是一種道德力量。“數字化的虛擬貨幣帶來的‘貨幣革命’會更加依賴于道德的力量,和更加凸顯倫理的價值。新貨幣革命雖然可以解決金融領域中某些道德矛盾或緩解某些倫理沖突,但是,它必將面臨著更加尖銳的道德挑戰和更加復雜的倫理沖突”[18]。簡單地說,如果人性如此,我們不能相信中央銀行,那么又憑什么相信私營機構?歷史告訴我們,中央銀行壟斷貨幣發行是私營銀行自由發行貨幣這條路走不通之后的選擇。
現代商業銀行出現后的相當長的時期,并沒有中央銀行,由各種各樣的機構替代中央銀行的職能。最早的中央銀行都是由普通銀行演變而成的,是本國經濟、金融發展的客觀需要。中央銀行作為一種制度創新,其產生的客觀原因可以歸結為三個方面:政府為戰爭融資的需要、集中貨幣發行的需要和對商業銀行提供清算服務及資金支持的需要。隨著國家生產力的發展,政府的稅收能力和信用能力迅速增強,中央銀行的政府融資功能逐漸退化,而最后貸款人職能則越來越強,1914年美聯儲的成立更是將最后貸款人的職能在法律上確認下來。20世紀30年代的經濟危機促成了國家干預主義思潮的盛行,中央銀行的貨幣政策成為國家促進宏觀經濟穩定的重要工具,中央銀行職能的側重點從最后貸款人轉向貨幣政策。然而,由于大多數國家的中央銀行是對制度進行模仿和移植的產物,這使得人們往往忽略甚至淡忘了——中央銀行制度是“許多孤立的事件共同演進的結果”,是人類自發做出的歷史必然選擇[19]。
概括地說,現代中央銀行的使命是向社會提供“金融穩定”這種公共產品。為了實現這一使命,中央銀行有三大重要的職責:最后貸款人、制定和實施貨幣政策以及金融監管。中央銀行實施最后貸款人職責是為了維護金融穩定,其主要工具是流動性供給?!叭鄙僮詈筚J款人的銀行體系,某個銀行的償付問題,可能會導致其他銀行的存款持有人取出存款”“質疑會使銀行體系陷入某種自我實現的惡性循環”,而“擁有無限彈藥的中央銀行是唯一有能力穩定金融體系的機構”[20]。制定和實施貨幣政策是中央銀行最后貸款人職責在宏觀經濟層面的直接運用,而金融監管職責是針對最后貸款人職能可能導致的商業銀行的“機會主義”行為而采取的一種補救措施??傊?,中央銀行提供的公共產品——金融穩定,是不可或缺的,而人類幾百年的發展歷史表明,沒有任何機構能夠替代中央銀行提供這種公共產品。
虛擬貨幣最終難成大器,這倒不是因為被央行“扼殺在搖籃里”①,而是因為其不具備貨幣的本質特征和基本職能,違背了貨幣制度演變的內在規律。貨幣的本質是人與人之間的信用關系,計價單位和交易媒介是貨幣的基本職能,引領貨幣制度演變的是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人,減少交易成本是貨幣制度演變背后的客觀規律。忽略了這些,企圖以單調的技術性對抗復雜的人性,用技術創新代替制度改革,創造一種“理想的貨幣”,必然以失敗告終。更何況,第三類虛擬貨幣發展到現在,已經背離了設計者的初衷,成為科學技術崇拜與經濟利益驅動聯姻的怪胎。一旦失去了“未來貨幣”概念的支撐,單純作為一種數字產品,第三類虛擬貨幣的投資價值很值得懷疑。
在當前鋪天蓋地都是“互聯網思維”“顛覆”等話題的時代,互聯網似乎成為改造一切的利器、一夜暴富的捷徑。但是,第三類虛擬貨幣再次提醒我們,無論身處什么時代、無論技術如何發展,經濟社會有其自身的運行規律。某些事件也許會短暫地產生影響,但經濟運行最終會回到符合客觀規律的軌道上來,就像水往低處流一樣。任何一種制度創新都不可能獨立于過去,其成敗最終取決于是否符合客觀規律而不取決于主觀愿望。一味強調技術而忽視制度,是行不通的;一味強調創新而割斷歷史,也是行不通的。
當然,以比特幣為代表的第三類虛擬貨幣的出現有其必然性,體現了網絡社會對全球貨幣流通融合的一種追求,也顯示了未來非主權貨幣存在并發揮作用的可能性。但是,未來世界如果真的存在“非主權貨幣”,不管以哪一種貨幣形態出現,一定不會是現在的第三類虛擬貨幣。它一定是建立在比政府權威更高級的信用基礎上,并以國際法保證其排他性和獨特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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